《将军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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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吟-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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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坐的是部队首长,”邬秘书愠怒地说,“有急事,快把草绳放开!”

“不行!”女孩子大声说,“不管多大的官,都要背毛主席语录。”

彭司令员恼火地从车上下来,走上前去,强压住火,低头对女孩子说:

“小同学,这不叫革命,晓得吗?”

“什么才叫革命?”拿小旗的说。

“只有你懂得革命吧?”另一个说。

“多大的官呀!了不起!”又是她们当中的一个。司机一见这情况也火了,干脆熄了火,走下车,想去说她们几句。

谁也没有料到,这时从公路两侧的香蕉林里悄悄地走出来十几个健壮的青年人,摸到轿车背后,其中一个把手一挥,一齐分头扑向前面的三个军人。由于毫无防备,三个人同时就擒了。司令员被五条大汉夹着,张口一叫,嘴里被塞进了一条毛巾,他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就被人抬进香蕉林去了。邬秘书和司机经过一番挣扎,也被用绳子反绑着手,两人连在一起,吊在轿车上。邬秘书一直在竭力呼喊,连嗓子都喊哑了,绑架者哈哈大笑,并不理他。

捆绑完毕,一个操着标准普通话的暴徒指着他的俘虏说:“回去告诉你们的陈镜泉政委,叫他不要担心,我们不是台湾来的特务,我们是北京来的造反派,番号是:揪军战斗兵团第三支队。你们的彭司令是一个军内走资派,罪恶滔天,至今不悔改。你们那个政委是一个没有用的人,毫无路线斗争观念,走资派就睡在他身边,他麻木不仁。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不相信他了,派了我们专门从北京赶到南隅来逮捕彭其。告诉你们的陈政委,叫他不要找人,也没有必要向北京报告,我们会把彭其带回北京去,交给无产阶级司令部依法处置。再见了!”暴徒们疾跑而去,四个女孩子也早就不见影了,前面不远处有一辆卡车突然亮起了车灯,发动以后,风驰电掣般往金波湾方向驶到转弯处不见了。


第十七章 稚子心

一部海军的卡车从金波湾方向开来,上了香蕉岭,见路中间有一辆黑色轿车挡路,两名空军人员被绑在车前,坐在地下呼喊,司机吃了一惊,刹住车跳下来询问。

“出什么事了?”

“遇上暴徒,快给我们把绳子解开。”邬秘书回答说。

“受损失没有?”

“把我们司令员抓走了。”

“往哪里跑的?”海军司机一边解绳一边问。

“前面,你来的方向,一部卡车,上面坐了十几个人,大概还有四个女孩子,你看见没有?”

“没有啊。”

绳子解开了,邬秘书和司机站起来,甩了甩被捆得麻木的手。

“要不要我帮着去追一追?”海军司机主动提出说。

“不用了,”邬秘书说,“已经追不上了。”

海军司机跳上卡车,仍旧赶自己的路。邬秘书钻进轿车命令司机说:

“开海军基地。”

司机踩油门时迟疑了一下,问道:“还不快点回去报告陈政委?”

“陈政委在海军基地,快点!金波湾。”

从这里到海军基地司令部还有十公里以上,轿车飞速行驶,只用了五分钟就赶到了。

海军基地,从值班员到基地主任、政委和许多机关干部,一齐受到了震动:空军的彭其司令员被拦路绑架走了!

基地主任和政委立即接见了邬中,说明所谓舰队司令请客商谈的事完全是伪造的,陈镜泉政委也根本没有到海军基地来。他们帮助邬中把电话接通,邬中在电话里向陈镜泉政委简单报告了刚才发生的事件,陈政委命令他立即回去详细报告事件的细节。

黑色轿车飞驰回到空四兵团司令部,直接开进了陈政委的小院子。邬中上气不接下气地疾步上楼去,在楼梯上遇见陈小炮。

“邬秘书,出什么事了?”小炮挡住他问。

“彭司令员被绑架了。”

“什么人?”

“不知道,地方的群众。”

邬中绕开陈小炮,飞步来到陈政委的办公室,见徐秘书正在拨电话,陈政委焦急地站在旁边。电话终于拨通了,徐秘书与受话者联系上以后,便把话筒交给陈政委。

“局长同志吗?”陈政委接过话筒说,“我是空军第四兵团政治委员陈镜泉。大概半点钟以前,我们空四兵团司令员彭其同志,在坐车到海军基地去的路上,被一些地方群众绑架走了。请你们公安机关协助我们在各条出城的公路上检查一下车辆。……有困难吗?……”他放下话筒对徐秘书说,“现在地方公安机关不灵了,连把人找拢来都困难,怎么办呢?”他想了一想,又拿起话筒说,“局长同志,无论怎么样也要请你们协助一下。……好,我叫一个同志把情况告诉你。”他把话筒递给邬中,“你来讲。”

邬中接过电话,将事件的前后经过,时间、地点、人物,汽车的去向等各方面不厌其烦地说得清清楚楚,陈政委在旁边再三提醒他:“简明扼要,不要太啰唆。”而邬中越想简练便越是语无伦次,费去了更多的时间。

电话还没有打完,那个山东籍的黑汉子高炮连长赶来了。政委命令他说:“立即全连出动,分头到火车站、长途汽车站、民航机场、海上客运码头、内河客运码头,各个地方都去检查、守候。注意,要跟人家讲清楚意思,不要发生误会。快去吧!”

高炮连长领了任务退出办公室,在门口踩了陈小炮的脚,小炮哎哟叫了一声,徐秘书把门关上。

政委坐下来问邬中:

“你估计是什么人干的?”

“很难讲,听口音,有的是北方人,有的是本地人,那四个女孩子都是本地人。”

“看见有我们文工团的人吗?”徐凯问。

“没有。”邬中非常注意地望了徐凯一眼,强调说,“没有一个穿军衣的,也没有一个人是见过面的,都不认识。”

“你先回去吧!”政委说,“先不要告诉他的家属,省得惊慌。”邬秘书完成了任务,感到很轻松,漫步通过走廊,下了楼梯,钻进彭司令员的黑轿车,在后排座位上半躺着,扣住胸口吁了一口气,露出了微笑。即将开车时,陈小炮拉开车门钻进来,对邬秘书说:

“送我一下好吗?”

“到哪里去?”

“李副司令家里。”

“干什么?”

“找李小芽玩儿。”

“好吧!”邬中应允了,吩咐司机,“开李副司令员家里。”

※※※

许淑宜今夜改变了往常的习惯,没有用被子盖着腿坐在床上,而是在走廊里慢慢走动着,从这头到那头,不断打回转。一则因为天气暖和了,南隅的四月同中原的六月差不多,只能穿一件单衣,午后最热时甚至穿衬衣都要出汗,在这样的季节,许淑宜的腿关节稍微舒服一点;二则刚才彭其大声怒斥邬秘书的反常行为使她心里非常不安,自从丈夫乘车到海军基地去以后,她一直坐不住,在想着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有越来越多的迹象使她产生了可能发生灾难的预感。

她是一个资历不浅而比较单纯的人,直到不久前还以为彭其的问题已经搞清楚了,坚信毛主席“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她想,无论是谁,都会不折不扣地按照这个方针办事。过去,她自己在领导一个科学研究机关时,对任何犯错误的人都是这样做的。目前看起来,事情正在起着变化,至少,她感到别人的做法与她的做法是不大相同的。彭其在下部队检查工作的前一个晚上曾经把北京打给陈政委的电话内容告诉了她,这几天里,她把那个电话的全文背得烂熟了,并且将一句句话掰开来,拆散了,反复数十次地进行研究,她得出来的结论是并不十分可怕的。而彭其却耸人听闻地要她做好最坏的准备,甚至要打算由她单独带着女儿去过完余下的日子。她想,怎么可能呢?他毕生精力都贡献在自己参加发起的这场革命中,而革命竟要调过头来把他吃掉,岂不是太奇怪了吗?但她一直在不断注意地方造反派的小报,从一些似是而非的理论中好像也感觉到的确是到了一个反常的时代,一切原来不合理的事物,现在都变成最合理的了,原来合理的,反过来成了非常荒谬的。她弄不清,世间的事物怎么会经常产生一些这样的颠三倒四的变化。如果说全国解放是开辟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因而带来了是非观念的大变化,那是容易理解的,因为已经由一个新的政权取代了旧的政权,原来被压迫的阶级变成了当权的阶级。但是现在的变化怎么去理解呢?难道也要更换政权了吗?难道阶级关系又将重新颠倒过去了吗?地方上每一个单位的领导人都被打倒了,将要出现的新掌权者又是一个什么阶级呢?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那些无党派的造反头头能划归到一个统一的阶级范畴里去吗?许淑宜是钻研过理论的,她被当前的理论问题弄得很窘,只好用一句话来解脱自己:“相信毛主席。”

有关这些复杂的理论问题,她在昨天晚上入睡的时候已经下决心再不想了,今天所想的都是眼前的现实。她深深了解,彭其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也是脾气很倔的人。坚强可以使人在狂风暴雨的摧残下不倒不折不弯腰;但脾气倔,可不见得是一种好性格,目前看起来,彭其的倔劲上升了,要是有人采取侮辱性的形式斗争他,他会怎么样呢?真叫人担心啊!夫妻虽然是人类关系中最密切的一种关系,但遇上社会责任以及个人的喜怒哀乐时,是无法互相代替的。要是能够代替就好了,或者能把两个人的处境交换一下就好了。而这只是幻想,是由于现实的希望达到了极穷而变化成为虚幻的东西,没有任何实际的价值。轿车回来了,尽管司机着力不弄出声响来,许淑宜仍能听见。虽然她那当将军的丈夫一天到晚忙于军事上的大事,每每回家总是往办公室里钻,不像那些小家小户有那么多亲近温存的机会,但是,只要那部黑色轿车进了这个院子,丈夫的脚步声在楼梯上一响,她就感到身边有着他的体温,空气中充溢着他身上那种特殊的令人喜悦的气味。如果是在愁闷的时候,就会立即开朗起来;如果是在困惑的时候,就会马上明白起来。彭其的脚步声经常是噔噔噔没有多大变化的,部队打了胜仗也好,他正在生气也好,或许平平常常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也好,他登上楼梯的脚步声从来没有变化过。果真是毫无变化的吗?这只是一般人的感觉,而许淑宜一听,便能把他在各种不同心情时的脚步声区别得清清楚楚,但要她讲出区别的特征来却做不到。今天是怎么啦?小车开进院子这么久了,还不见彭其上楼,也没有听到他与战士说话的声音,难道是产生了幻觉,小车并没有回来?她心里像电火花一样闪跳了一下。又是不正常的现象,近来经常出现一些大大小小的不正常,不祥的预感像滚雪球似的,步步增大,日趋醒目了。电火花一闪,雪球又滚动了一回。许淑宜很不放心,困难地走下楼去,找到小车司机一问,司机告诉她:“司令员在海军基地,今晚可能不会回来,邬秘书要我把车开回来。”

这样的回答能令人满意吗?不满意也只能这样了。她在院子里望见女儿的窗户亮着灯,心中又念起她了。这孩子近来一天到晚关门不出,也是心情很不好,怪可怜见的。是啊,你这个妈妈能够日夜为她爸爸担心,就不兴女儿牵挂她心上的小伙子吗?小赵那孩子将来要是能成的话,只怕也跟彭其一样,倔得很。唉!母女的命运是一样的……

不!妈妈想得太简单了!女儿的命运怎能比得上她!

那安静的小房里,连地板都没有听到响一声——自从她晚饭后关紧房门,一直到现在。

她在写诗,她忽然间变成了一个诗人。那天晚上离开赵大明回到家里,一首浸饱了眼泪的长诗便积郁在心中,闷得她坐卧不宁,非立即吐出来不可。可那使心儿碎裂的诗啊,那么不易出来,像春蚕作茧,悠啊,悠啊,每悠动一回,便牵肠挂肚地难受。她心里像一个不平静的海洋,小船飘泊在苦涩的水里,颠簸在翻滚的浪涛上。

她已经把他看透了,过去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不过是为了想成为司令员的女婿才装得那样诚实,骗取了湘湘宝贵的信任。他爱的是司令员的地位和权力,不是爱他的女儿。湘湘不过是一座小桥,仅配为人家垫脚,多么可悲!世界上还有人能像她这么悲惨吗?她简直觉得不可能再有。她恨着赵大明,也怨着自己的爸爸。假如没有一个这样的爸爸,假如他是一个普通的工人或农民,那么谁也不需要来巴结他,湘湘也就不会碰到骗子了。谁说首长的儿女真幸福?最不幸的恰恰是他们。湘湘羡慕文工团那些年轻的女演员,羡慕她的女同学。她们是多么自由!想爱谁就去爱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警备森严的小院子的限制,没有人把她们当成过河的桥或上楼的梯子。她们不需要因爸爸成为走资派而承受突然失恋的痛苦。

这是真正的痛苦!

除了恨他以外,她还老是要被他的影子和声音纠缠着,折磨着,使她透不过气来。尤其是他的歌声,那是美的象征,爱的诱饵,是魔鬼化装成王子的微笑。她抵挡不住那些甜蜜的回忆对她的伤害,她怜悯地抚摩着自己那颗害了痴病的心。她希望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赵大明还是从前的那一个。

不!她不能够这样开脱他,谅解他,他对她的辜负已把她的自尊心摧残得再不能复原了。为了什么一定要总是向着他,不顾一切地护着他?他不需要你那一片赤诚的心,就像山上的树不需要藤来缠它一样;它本来以为,你不缠它就不能生存下去,它没有你的纠缠却能活得更好。凭什么要做那不能自立的藤?洗涮掉被人轻视的耻辱,堵死那心灵上的创孔,愤愤地抬起不堪羞辱的头……

她把这些都写成了诗,译成英文记录下来保存着,以便能将原稿烧成灰烬,散落在苦涩的海水里……

偏偏有人要来打扰她,房门被敲得笃笃地响。她厌烦地极不情愿地走去开了门,站在门口的是陈小炮,后面跟着李小芽。这两位都是她平常很喜欢的人,但是今天,她对这两位客人的到来并不抱欢迎态度,冷冷地问一声:“干啥呀?”

小炮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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