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专机又离开机场跑道,射向万里无云的天空,变小,变小,渐渐消失……
※※※
邬秘书推开那扇外面摆着金桔盆景的窗户,伸出特有的小脑袋朝门卫和前面的小道望了一眼,揉揉眼睛,伸着懒腰打了一个哈欠。在他的身后,保险柜敞开着厚铁门,里面的文件、地图、本本、夹夹堆得一团稀糟,有的滑在地下,有的搬到了办公桌上。桌面上摆着一个没有印页码的本子,显然不是保密本,有一支金属笔套紫红色笔管的自来水笔脱帽躺在旁边。他伸完懒腰,又走回办公桌前坐下,飞快地抄录着什么。显然是连续写过很多字了,没有写上几行便扔掉钢笔揉搓着手指和手腕,又打了一个哈欠。
这次司令员下部队视察,没有叫他同去,他也并不主动要求同往,跟往常的情况有点不同。虽然首长不在,但他仍旧很忙,甚至比首长在时还辛苦得多。人人都知道司令员下部队去了,很少有人打电话来,倒是他自己常常把电话摇出去,每摇一次电话就检查一次房门,看看是否关严了。他也经常离开这里,但白天出去的少,晚上出去的多。几天以来,他走路的步子加快了,为了快些走路,还脱掉皮鞋换上了解放鞋。尽管那么忙碌,每天还要反反复复地去向许淑宜问寒问暖,跟彭湘湘搭讪着讲几句话,司令员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务他都很关心,要办的事情都办得十分妥当。他是一个很能干的人,表面上沉默寡言,实际上心地灵巧,举止利落,工作效率很高。
电话铃响了。邬秘书略微感到惊异,走去看了看房门,便急步回头拿起了话筒,只听他对话筒说了一句话:“……回来了?好!”
他放下话筒,神色十分紧张,立刻把摊在桌面上的本子收起来,将那些文件和材料胡乱地一抱,扔进保险柜去,两手齐下,忙着整理。还没有整理完毕,忽然想起了什么,小跑奔向电话机,拿起话筒拨了一个号码,稍顷,他在电话里说了一句无头无尾的叫人无法理解的话:
“就是现在,同昨天说的一样,听见了吗?……好了。”他放下电话,又去收拾保险柜,不知为什么那样慌乱紧张,草草整理了一下,砰的一声关上铁门,刚要上锁,又把门打开,原来那个不该放进去的本子也放进去了。他锁好柜门,抬手看看表,又在办公室里这头望到那头,这边望到那边,最后走去把窗户关紧,拉上帘子,把军帽正了一正,检查了一次风纪扣,再次看看表,便走出了司令员的办公室。
他首先向许淑宜报喜:
“司令员回来了,我马上去接他。”
又敲开彭湘湘的房门说:
“湘湘,你爸爸回来了,我去接他,你去吗?”
然后,他碎步下楼,叫司机把车开出来,打开车门钻进去,说了声:“临海机场。”
※※※
刘絮云背着药箱吱扭吱扭出现在司令员的小院门外,百般妩媚地向警卫战士点了点头,便扭进院子来了。她来到楼上,直接走进了许淑宜的房间。
“许妈妈!您好啊?”
“是絮云啊!你来找邬中?”许淑宜放下手上的《资本论》,摘下眼镜说。
“我才不找他哩!他虽然不算个什么人物,可工作重要啊!家里的芝麻小事,用得着耽误他的时间?”
“你坐吧!”
“好!”她把屁股一歪便坐下了,“许妈妈,您的风湿药我给您带来了。”
“麻烦你了。”
“这还用客气?”刘絮云打开药箱,东翻西找,拿出一大堆药物来,有瓶装的,有硬纸盒的,还有玻璃管的,一边翻药一边说,“我总是给您留心着,有什么新出品的好药想给您拿点儿来,可是这一段时间不知怎么的了,制药厂好像都关门儿了。”
“这就行了,够麻烦你的了。”许淑宜接过那些药物说,“我这腿也没有什么治头,能保住现在这个样子就不错了,站得起,还能走几步路,不要人扶,已经是万幸了。”
说了一会儿话,听到轿车的喇叭声响了,刘絮云掏出手绢来无目的地在手背上擦了又擦。
司令员上了楼,不看女儿,也不看妻子,径直走进了办公室。刘絮云随后跟进来。
“报告!”她在司令员面前不敢轻佻,认真地像个军人立正站在门口。
“进来吧!”司令员脱下军帽说。
刘絮云走了进去,闪电一般地与邬中交换了一下眼色,便站在办公室中间等待司令员转过身来。
“你有事吗?”司令员问。
“我们方主任叫我来一下,问问首长从部队回来身体怎么样。”
“方鲁怎么晓得我现在回来?”
“呃……”刘絮云慌了,幸而她很聪明,立刻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是这样,邬中打电话告诉我了,我就告诉了方主任,方主任才叫我来的。”
“叫你来,你会看病吗?他自己怎么不来?”
“他……他有事脱不了身,叫我先来问问,如果您身体不大好,他马上赶来,如果没有什么,就……就不用来了。”
“没有什么,”司令员坐下,端起邬中给他准备的热茶,揭开盖子轻轻敲了两下,闻了闻香味,“你告诉他,不要把人看得那样娇贵,下部队转了一圈有什么了不起的!经不得一点风雨还能带兵?有病我会自己找他,不找他,就说明我没有病。”
“是。”
照理,刘絮云是可以走了,可她毫无想走的意思,磨蹭了半天,找出一句话来。
“司令员,”她走了过去,“您在部队这几天睡眠情况好不好?”她不用吩咐便挨着司令员坐下去。
“好,好,比睡在家里还好。”
“要不要一点安眠药?”
“安眠药还有的是。”
“我这里有一种比以前那些更好的。”刘絮云说着,不怕麻烦地解开药箱的扣襻,准备取药了。
“不要,不要,你不要拿。”司令员看来有点不耐烦。刘絮云只得重新把扣襻扣好。
“你们两口子回去吧!”司令员关心地说。
“急啥呀!还这么早哩!”她借机看了看表,转头盯着司令员的脸,好像有什么重大发现,大惊小怪地说,“呀!司令员,您好像……”
“我怎么了?”
“您好像脸色不大好,是有病瞒着我们吧?”
“我没有病。”他再次声明。
“不,”刘絮云死皮赖脸地缠着他,“我给您探探脉吧!别的我不会,探脉还能探出点道道来。”
彭司令员把手一收,干脆下了逐客令:
“小刘,你要没有事了就回去,你们两个都回去,我要静坐一阵,休息一下子,回去吧!”
刘絮云望了邬中一眼,邬中不易被人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而后看着刘絮云的眼睛说:“你回去吧!司令员没有病,你就回去告诉方主任嘛!免得他不放心。”
“那我走了。”刘絮云站起来,按照正规的一套,行了个军礼,向后转走了出去。
剩下勉强留在这里的邬秘书也有一点尴尬,正好在这时,彭其提出了问话。
“我走了这几天,有什么事吗?”
“别的没有什么,只是……陈政委已通知下面的党委委员赶到兵团来开会。”
“开我的会?”
“是的。他还说,等您一回来,马上要开个常委会。”
“你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我回来了。”
“不用了,我去接您以前已经告诉他了。”
彭司令员显然又让自己的思想回到了老问题上,一下子坠入了痛苦和愤慨的困境。他产生一种童话般的幻觉,好像自己忽然重新穿上了战士的军服,胸前斜挎着子弹带和米袋子,腰间挂着手榴弹,脚上穿着草鞋,手上的步枪上着刺刀,枪托上有一个烧煳的疤。他的左右前后都是同他一起冲锋的战士,喊杀声哇哇响成一片。就在这一片英勇冲杀的呐喊声中,有一个魔鬼的声音老是在背后低沉嘶哑地嘀咕着:“注意他,彭其这个家伙,他妨碍你,把他干掉!快点干掉!就下手!马上!快!快!”他又感到,在硝烟弥漫、火光冲天的阵地上,从自己的战壕里时时闪着一种冷森森的幽光,有时还能发觉,那幽光是从一对绿色的眼睛里射出来的,仔细一看又不见了,当你不注意时,绿眼睛就在你身旁一闪一闪。到底那对眼睛长在谁的脸上呢?他完全进人了梦中,睁着眼进入了梦中,他感到胸口受到压抑,拼力挣扎,一点也不能动弹;又想呼救,向周围的战友呼救,但无论怎样也喊不出声来。对于魔鬼的嘀咕也好,绿眼睛闪闪忽忽的幽光也好,其他人全都不闻不见。他不是单纯地为自己担惊害怕,而主要的是想提醒所有的人,要是都能这么敏锐地感觉到,大家齐心合力来找一找那对怪眼睛;翻开石头,拨开杂草,寻出那魔鬼藏身的洞穴,清除这些干扰,以便集中注意力和火力,这支军队才能打胜仗。
呼喊始终没有成功,挣扎终于胜利了,他猛然像昨天在航空部队练习弹射跳伞时一样蹦起来,戴上军帽急步朝门外走去。
“到哪儿去?”邬中急忙抢步挡在他前面。
“到陈政委那里去。”他没有停步。
“陈政委不在家。”
“你怎么晓得?”
“呃……是这样……”邬中语塞。
“你刚才不是还把我回来的消息告诉他了吗?”
“是的,我是打电话去的,接电话的是徐凯,他说政委不在,我就告诉他了。”
彭司令员回转身来,站在原地没有动,深深吸了两口气,好像要辨闻一种奇怪的气味似的。就在刚才,他隐约感到那对森冷的绿眼睛似乎在哪个墙角里闪了一下,仔细一看,又不见了。他思索了片刻,便向电话机走去。邬中又赶在前面抢先拿起了话筒,结结巴巴地说:
“打电话我……我来吧!您坐下休……息好了。”
彭司令员又一次感到绿色的幽光就在身边一闪,引起了更大的注意,为了查清核实,他伸手来接话筒,坚持要自己亲自拨电话。邬中紧张得手在发抖,无可奈何地将话筒递给司令员,却在对方没有接住的时候先松手了,话筒啪的一声掉在地下。他连忙弯腰拾起来,又是拍,又是打,又是吹气,又是喊话,连连念道:“糟了!糟了!可能摔坏了。”
是了!绿色的幽光终于找到了,就是他!在这个日夜跟随自己的秘书的眼睛里射出来。那奇怪的气味也辨闻清楚了,原来在办公桌旁边,在电话机那里,在保险柜跟前,在沙发上,藤椅上,整个办公室里,到处夹杂着那种气味,一种蛇腥气味。司令员像瞄准目标似地紧紧盯住邬中的小脑袋,步步倒退,一直退到沙发跟前,忽然大喝一声:
“邬中!”
邬中放下电话筒,被这一声大喝震得一噤:
“您……您这是……您怎么啦?”
“你,是……”司令员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紧说,“特务!”
“司令员!司令员!”邬中像呼救似地喊起来,“您怎么啦?精神不好?快休息去吧!我去找医生。”说着,试图从这里溜走。
“站住!”
司令员一声命令,吓得邬中不敢动弹。双方紧张地僵持着。正在这时,卧室里的电话铃接连不断地响起来,把他们两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才使得这里的空气稍微缓和一点。
许淑宜接了电话,蹒跚着走出卧室,把电话的内容告诉彭其。
“海军来的电话。”她一五一十地说,“请你和陈政委到海军基地去一下,他们的舰队司令员来了,想同你们交换一下地方支左的情况。还有个意思,就是要请你们去尝尝从西沙群岛弄来的稀有海味,其中有一样是海龟蛋。电话里讲,本来他们的舰队司令要亲自来接你们的,正好往西沙方向巡逻的舰艇与美国海军相遇,随时要听取海上发来的报告,不能离开。还说,给陈政委的电话已经打通,他答应去了,咱们这里的电话摇了好半天不通,后来才改摇到卧室去的。完了,守机员还问了一下电话机的情况,马上就会来修。”说完以后,她问,“你去不去呢?”
司令员考虑了一下,决定说:“去,不去不好。”说完就起身要走。
“司令员,我……”邬中以哀求的眼光望着他说。
“你怎么?”
“我是想……”
“去吧!我不怕你监视,你越是要监视我,我越要时刻带着你走,给你创造条件。光明正大,搞什么暗鬼!”
在这样的情况下,邬秘书怎好跟着司令员去呢?而他却居然厚着脸皮跟着上了轿车。
黑色的轿车穿过三道营门,开上了繁华的海城大道。街上的景色又起了变化,到处写满了“打倒谭震林”的标语,更多的标语上写着“打倒南隅的谭震林!”据说就是那个谭震林,和一班在中央工作的不怕死的老帅、老干部,公开反对文化大革命,因此前一段在全国出现了一个短暂的低潮。这就是后来才知道的所谓“二月逆流”。看来谭震林他们已经失败了,造反派重新取得了优势,故而南隅的造反声势又再度高涨起来。轿车开得很慢,因彭司令员想看看两旁的标语。
过了海城大道,密集的商店没有了,这一带多半是一些机关和宿舍,再过去便是一排排的工厂。轿车不断地按喇叭,有时还被挡住不能前进。交通秩序很混乱,自行车大摇大摆地在街中心并排行驶,汽车来了也不让道。公共汽车不兴买票了,挤不上车的青年人有的坐在窗口上,头和脚伸在窗口外头;有的吊在车门外,大声地唱着造反的歌。在有些地方,愤怒的人群互相对骂,挽起袖子,挥舞着拳头,眼看就有可能动武了。有时还能遇上装着高音喇叭的宣传车斜挡在马路中间,必须跳下车,十分谨慎地与造反司机说客气话,才能闪出路来让你勉强通过。
费尽周折,好容易才把轿车开上了没有阻拦的沿海公路,司机松了一口气,加快速度朝前驶去。不久来到一个茂密的香蕉林岭下,远远地望见岭上亮着一盏马灯。轿车爬着斜坡上去,见有四个大约是初中学生的女孩子站在公路两旁。其中的一个,手上拿着一面小红旗,频频向轿车挥摆。公路上横绊着一根粗草绳挡住了去路。司机把车停下来,邬秘书钻出车门去向女孩子问话。
“什么事啊?”
“请背一段毛主席语录再走。”拿小旗的女孩子回答。
“里面坐的是部队首长,”邬秘书愠怒地说,“有急事,快把草绳放开!”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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