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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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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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成离乱

三日后,朝露寺僧人云止于襄阳城郊转轮寺讲经。
转轮寺实是民间小庙,来听讲的除了本寺僧众,便只有临近村庄的善男信女了。如相方丈自从知道云止乃是证缘之徒,便仿佛请来了一尊大佛一般,四处宣扬此事,云止见他高兴,也不好劝止。
明明是逃难之躯,却偏还要给人讲经,这世道相逼,倒真有几分幽默之味。
云止端坐佛前,望着大殿中的信众,目无波澜,手捧经卷,浅声道来——
“富楼那弥多罗尼子于是站起身来,向我佛顶礼陈说:‘我旷劫来,辩才无碍,宣说苦空,深达实相,如是乃至恒沙如来秘密法门,我于众中,微妙开示,得无所畏。世尊知我有大辩才,以音声轮教我发扬。我于佛前,助佛转轮,因师子吼成阿罗汉,世尊印我说法无上。佛问圆通,我以法音降伏魔怨,销灭诸漏,斯为第一。’……”
信众们满含崇敬地看着佛前的尊者,他目光沉静如一片深海,虚渺的话音仿佛真的将人们带去了西天世界,那比丘尼宝相庄严,在佛祖面前称自己“斯为第一”,雄而不骄,清而不倨;仿佛他真是可以惩恶扬善、降妖除魔的圣徒,温柔的面容渐渐与他身后的佛像氤氲一处……
满堂寂静之中,唯闻他清淡的讲经之声,仿如佛前青莲上悄然坠落的露水,渐渐润泽出一片荒莽。
——突然,冷寂大殿中响起一声嗤笑。
这一声嗤笑极其不敬,又极其狰狞,云止面色一变,讲经声止,目光扫向大殿众人,却并没发现任何可疑的面孔。
正欲继续,又闻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这和尚命在朝夕,还在讲什么永生永世的故事,小苏你说,这好不好笑?”
“哗”地一声,衣袍翻飞,云止站了起来。
“两位施主,请现法身。”他垂眸合十,手捻念珠,似乎有些微的紧张,又似乎……还有些微的期待。
“我又不是大善人,哪里有什么法身。”阎摩罗拍手大笑,声音忽近忽远,惹得殿中信众吵嚷一片,有些胆小的已经踏出门去,“不过我说,今日这转轮寺中,鸡犬不留,你可得叫你的佛祖看好了!”
云止大声道:“不可!”话里终于有了一些急切,又连忙转头对不知所措的如相方丈道:“方丈,请组织贵寺僧众百姓速速撤离!”
如相已是面如土色,立刻跌跌撞撞地跑到殿中,努力冷静地挥手组织道:“转轮寺的出家人,往这边走!各位居士,请往那边走!”
云止抬头,目光冷冷扫过屋梁悬灯,俱是无人。“两位施主与贫僧有何过节,将贫僧杀了便是,何必伤及无辜!”
“小苏你说,这和尚是不是太不知趣?”阎摩罗仍是嬉皮笑脸,“我可是地狱阎王,我说鸡犬不留,难道还能有假?”
大殿门口,在如相方丈的组织下,僧众信徒们正疾步朝外走,亟亟逃离此处。然而忽闻得接二连三的惨叫声,那些已踏出门去的人不知遇到了什么障碍,竟直接倒下了,连一滴鲜血也没有流出便毙命当地!
如相方丈转头对云止惨声道:“大师,外面有毒!”又赶紧道:“都回来,都回来!”
云止眸光一凝,他知道,这才是阎摩罗的真章!
当初下给他的那二重天毒,实在是太儿戏了。
然而他的心思……他的心思,此刻却并不在这上面。
阎摩罗已经唤过两次“小苏”,显见得……她也在。
只是她从未出声。
她……她为何,还是与这些人同流合污了呢?
云止闭了闭眼,只觉一种时光亦无力弥补的惨痛缓慢自心房流出,缠绕着一颗心,直至窒息……
忽然,闻得嗡嗡诵经之声。
他睁开眼。
却见未能逃出去的僧众与信徒在大殿中央团团而坐,俱是合十闭目,口念佛经,全不再管那生死毒杀之事。有的人虽仍是抖如筛糠,但口中经声不止;如相方丈亦坐在其中,长眉垂落,面色平静。
“我旷劫来,辩才无碍,宣说苦空,深达实相,如是乃至恒沙如来秘密法门,我于众中,微妙开示,得无所畏。……”
得无所畏……得无所畏!
云止胸中突然涌出一股热流。
他是那个佛前讲经之人,将这段经文说与这些人听,可是这些人,才是真正懂佛、真正信佛的有缘者!
阎摩罗见这副场景,似乎也略微惊讶,片刻便也恢复如常,“小苏,你看这些傻和尚——”
剑光起!
那一瞬间,转轮寺中诸人,都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殿中那尊庄严静默的大佛,突然自圆肚中裂开,宛如莲花千瓣层叠绽放,而凌厉的剑光便自佛光中劈出,直直刺向上首云止的背心!
云止自然感受到了那汹涌凛冽的杀气。
就凭这杀气,她已不负“沧海第一杀”之名。
他想。
那一剑刺出,必直捣心脏,他知道,但是他无法闪避。
眼看得殿中众人惊惶恐惧的神色,他闭上眼睛,平平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四字念毕,便闻“叮”地一声响,那长剑划破僧袍,却直直撞上了什么坚硬的物事。
他的面色终于变了——他竟忘了……
身形即刻向前掠开,便看到苏寂惊讶的脸。她站在大佛的残躯之前,长发束起,面容冷冽,长剑犹保持着进击的姿势。
“你——”她皱眉。
云止心中却是激动万分,仿佛中了迷药一般地欢喜——我佛慈悲,我佛不容我便死!
然而方才苏寂一剑使尽全力,即令未破皮肉,剑气激荡之下,也令他蓦地吐出一口鲜血。他的身子晃了一晃,退到大殿一侧,忽然拿起了一根齐眉棍。
苏寂挑了挑眉,似乎觉得此刻作困兽之斗的云止很是有趣,她没有追上,却是走到了那一群趺坐念经的信众之旁。
云止面色大变:“苏姑娘,你——”
苏寂五指忽出,陡然便抓起了如相方丈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剑刃横在他颈上,“我如何?”她冷笑。
云止俊秀的容颜已成惨白,“你不可如此——”
“是么?”苏寂冷冷地接了一句,话音未落,剑光一闪,如相方丈的脑袋便斜斜歪下,一条细细的血线此时才缓慢地渗出血来……
其他信众眼见方丈被杀,无不心神大乱,再也念不下经文,拼命便往殿外逃去。而阎摩罗已经翩翩然立于殿外,一手一个,刹那间便将那些人解决了个干净。
阎摩罗此刻总算现出真身,面容白净,倒是个年轻小生模样,向里面歪了歪头,洒然一笑,“小苏你可真是磨叽,杀个人还这么多话。”
里间,已只剩了苏寂与云止两人,冷冷相对。
云止一手紧紧攥着那根齐眉棍,另一手死死抓着念珠,表情沉暗,口吐的鲜血溅在僧袍上,而他只是茫茫然道:“你不可如此……你怎可如此……”
苏寂已执剑缓缓走上前来。
“我不知道公子为何要杀你,大约是有人要杀你,向公子下了单子。”她一步一句,话音清冷如风送浮冰,“我也不知你一个傻和尚缘何与人结了仇怨,也不知杀你是对是错。”
他怔怔地看着她,她手中剑上的红璎珞与血槽中滴滴垂落的鲜血同色。她面无表情,已全然不是在他药庐中那副刁蛮任性幼稚的样子。他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哪一个才是她所愿意成为的她……
长剑骤然迎击而上!
他眸光骤凝,上身后仰,齐眉棍伸出径点她握剑的右腕。他这一下反抗敏捷而及时,令苏寂大吃一惊,即刻剑交左手,横劈过去。云止足踏卦位以棍迎战,宽袍大袖随风声鼓荡而起,仿佛谪世的仙人目带怜悯,手中长棍一卷一带,便将她的长剑裹得飞了出去!
兵刃脱手,那艳红的璎珞在半空中玎玲交响,苏寂骇然变色,陡地回头望向他。
这个和尚,身上确无半点内力,却仅凭招式身法,便震飞了她的兵刃!
“你——”话未出口,她便见他的眸中涌起极深沉的悲伤,她恍惚如受重击,只觉得他这眼神……好熟悉,似乎是在很久远很久远的时光里,曾经……与她擦肩而过。
便是这一瞬的怔忡,云止已将齐眉棍点上了她的咽喉,冷冷面对着同样不可置信的阎摩罗。
阎摩罗一下子跳了进来,大声道:“你不可伤她——”
“贫僧自不会伤她。”云止的话音依旧平缓,如一条奔流不绝的河,没有丝毫的情绪,“只要阎施主放我们走。”
“你——你们?”阎摩罗表情夸张地看了看受制的苏寂,微妙地眯起了眼,“你还要带走她?”
“或者杀了她。”云止棍下加力,苏寂的面色惨怛地白了下去。
阎摩罗心中飞快地盘算了一遍,望向苏寂时眼神却是带着担忧,“好……你立刻便逃,我也立刻回去,至于你能不能逃得过公子的追兵,便看你的造化!”
云止深深吸了口气。“阎施主心存仁念,必是有福之人。”
阎摩罗重重地“哼”了一声,一个纵身便消失不见。
云止待他真的已远去,方缓缓收回了手,整个人好似气力都用尽,径自瘫坐在了地上,面对满殿尸首狼藉。
苏寂摸着自己喉咙上的痛处,哑着声音道:“你不是要逃么?”
他回过头看她,好像完全不认识她一样,目光是全然的空茫,空茫中又是劈天盖地的痛苦。
她叹了口气,只得低身拉起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她不由得握得更紧了些。“阎摩罗已经怀疑上我,你害我被抹了黑,还不赶紧带我逃?”
他却突然抽回了手。
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他冷眉冷眼,再不是她所熟知的温润模样。
“姑娘造这许多杀孽,可知日后必遭业报?”
作者有话要说:那一大段的,还是《楞严经》。。。
还有阎摩罗么,既然被我写成了一个白脸小帅哥,那他一定不能炮灰,阿弥陀佛。。。
咳咳,这里是阿眠在9月29号跟大家说个抱歉。。。今晚更新暂停一天,明天。。。明天上新封面啊!!!

☆、天道亦无亲

业报?!
她怔然与他对视,渐渐地也抬高了下颌,目光冷如冰雪。
她承认,自己方才,确实是……心软了,才会被和尚制住,成了他的人质。可是现在,要她重新杀过,那也不难。
她最恨的就是和尚这副自认圣人的嘴脸,总是在嫌弃她,总是在怜悯她,然而她要怎样才能让他明白,她不要他管!
她高兴杀人,她高兴造孽,与他又有何关系了?他若要做那降龙伏虎的佛,便自来杀了她,她倘技不如人为他所杀,那也只有认了——
这十年来,刀口求生,她怎能连死于刀兵的觉悟都没有?
可是——她听不得他劝她,听不得他骂她,一丝一毫、一字一句都听不得!
她便是这样倔强地拧着脖子盯着他,不言不语,眼睛里渐渐凝出了微薄的霜。
平日被他数落,她总有各种各样的名目辩解。她虽不通佛法,但口才也是极好,歪理甚多。
然而今次,竟没有听见她的争闹。
云止默了默,“哐啷”一声,将齐眉棍扔下,又缓缓走了几步,俯身将她的剑拾起。
这剑十分普通,铁匠铺里最常见的类型,只在剑身底下刻了两字“青川”,字迹清瘦有风骨。他看着这两字怔怔出了会神,直到她突然一把夺过了它。
“阎摩罗去禀报公子,追兵片刻便到。”她冷声道,“还不快跑!”
转轮寺本已位于深山之中,环寺一片桃林,正灼灼盛放。两人在桃林中奔跑,全不怜惜这花树,便飘飘然落了满地的红雨。好不容易逃出这片桃林,云止已然气力不济,倚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喘气。
苏寂不耐烦地道:“你方才不是还很威风么?怎么现在几步路都跑不动?”
云止轻声道:“我的内力被封制住了,徒有招式而已。”
“也不会轻功?”苏寂冷冷望他一眼。
云止默然。
苏寂忽然跑回来,又抓起了他的手。这一回抓得蛮横,他微微一怔,她已凝神起步。
刹那间尖利风声呼啸过耳,她提着他在崎岖山路上纵跃飞奔,他一个大男人却要由女子带着跑,心里自然有些不适意,但佛法有云,众法无差,众相皆一,所以……她带他和他带她是一样的。
嗯,这样想,他的眉头便宽解了。
她自然不知他心里转过了什么念头,只一意往转轮寺后山山脚飞奔,到得后来,两人几乎是自那山坡上囫囵翻滚着滑了下去。身子被地面的树枝荆棘硌痛,她只当不觉,手仍是紧紧牵着他的,直到两人一同摔进了山下的湖泊里。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苏寂全不会水,在水中一个劲地扑腾,满眼都是水色,她慌极无措,身子便愈加下沉。忽然一双臂膀自背后稳稳地抱住了她,她皱了皱眉,心中生出诡异的安定感,便任由他带着游向了岸边。
“哗啦”声响,两人自水中披离而出,俱是一副落汤鸡模样。云止略微疲劳地坐在了青草地上,望向这一面湖,忽然愣住了:“这里——”
这里竟是前几日他带她来过的那一面湖。
“本姑娘过目不忘,你有福了。”苏寂竟尔朝他一笑。
那笑容里带着孩童般的得意,云止望着那笑,一时默了下去。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苏寂将自己湿漉漉的长发拧成长长一条大麻花,“啪啪”往地上直甩,眼睫上犹挂着水珠,单看一张脸,仿佛水中仙子。“我们便一直躲在这里,直到公子离开襄阳城,我们便去神仙谷。”
去神仙谷?云止想起谢倾眉那天真无邪的眉眼,隐隐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他想了想,便站起来,往山崖边走去。
“哎哎,你去哪里,你不准走!”苏寂大声叫道,连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来。春草茵茵,全被她踩成烂泥。
云止看她一眼,“贫僧去找一个可容落脚的山洞。”
“噢。”她讷讷,仍是跟着他。
他们跌落处是大湖的西北面,所临便是他们摔下的山坡。再往前走得半里,风声渐隐,山势渐陡,便见断崖巍然而立,崖下水流也湍急许多,汇若河流,往那大湖灌去。水流之旁的崖壁上,便见一个黑乎乎的洞穴,不知其深几何。
云止和苏寂同时看到了那个洞穴。
苏寂的眼睛弯弯眯起,又露出了那一副小狐狸般的神情,“你能不能飞过去?”
云止很诚实地回答:“不能。”
“夸我一句‘大美人’,我就带你飞过去。”苏寂歪着头对他笑。
云止好像喉头被什么哽住了一样,看着她,一脸呆愕。
苏寂叹口气,晃了晃脑袋,好像真有几分深沉意味。“傻和尚。”她嘟囔着,“那你便蹚水过去吧。”
话音未落,她自己已飞身而起,足尖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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