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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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 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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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西楼怔住。
明明还是那样清秀的面容,宛如天边浮动的云彩,然而那一双眸子里此刻却带了烈红的血丝,他咬着牙,冷冷地道:“我叫你快走!去救采萧!”
——采萧!
仿佛电光过体,燕西楼这才反应过来事态之严重,拔足便要离去,但听身后孤竹君冷笑一声,便是兵刃入肉的钝响!
燕西楼全身都僵住。
只听萧遗在他身后嘶喊:“去救采萧!不论发生什么,带她走!”
燕西楼闭了闭眼,然则这一停顿,只是一刹。
一刹之后,他没有再回头,便径自朝厉鬼狱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已经逃避了太多次,辜负了太多人。
他固不如萧遗勇敢,但这一次,他再也不能容许自己退缩。
送走了燕西楼,柳拂衣愈加频繁地咳嗽起来。
咳得厉害了,他便只能压着床沿往银盆中吐血。他唤了好几次幽儿,幽儿却没有出现。
看来……果然是末日将临,众叛亲离么?
他闭上了那双流光溢彩的瞳眸,苍白的容颜上此刻泛着病态的潮红,他想起大夫说的话——
“公子需好生调养,切不可饮酒纵欲,不可心情激动,不可策马动武……”
“依你的意思,我最好躺在床上等死?”
“公子所中的这一剑当胸而过,老朽实在已尽了全力,才保住公子性命!”
“我可说过我要活?”他冷笑,“你让我在床上等死,还不如杀了我!”
嘴角微扬,似是苦笑,又似讥嘲。
当初那话说得何其倨傲,真到了要死的时候,他再如何强不可摧,还不是只能如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芸芸众生一般地潦倒躺在床上,等死而已!
眼前一片混沌,隐约如听见雨打窗扉,阴惨惨的初秋的午后,空气中堆聚的潮湿之意终于凝成了孤注一掷的雨。他于是颇有些怀念起三年前的那场大雨了——
虽然那场雨带给了他今生都难以恢复的伤病,但也是在那场雨里,他真真切切地、完完整整地,拥抱到了那个人。
不论她当时,是怎样的眼神。
一个墨色的人影一步步走到他床榻边,稍稍踢开那银盆。
他仰躺在枕上,仍旧是闭眸轻笑,“你来了。”
黑衣人看着他,眉心的朱砂痣愈加红艳,衬着窗外雨声,恍如妖鬼之临。他的话音很淡,淡得如同这初落雨时草木间的腥气,他淡淡地说:“我来了。”
柳拂衣道:“宫中还剩多少人?”
黑衣人道:“没人了。”
柳拂衣静了片刻,方再度开口道:“大夫说我这个病,不能饮酒纵欲,不能心情激动,不能策马动武,你怎么看?”
黑衣人淡薄的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我看很恰当。”
柳拂衣道:“不恰当。我柳拂衣只会死于刀兵,不会死于床榻。”
黑衣人眸光一沉,“你倒是很有自信。”
柳拂衣道:“我当然有自信。那么多人恨我,我当然有自信,不至辜负了他们的恨。”
黑衣人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这世上人,并不是个个恨你的。”
柳拂衣扬了扬眉毛,“是么?”
黑衣人道:“你有朋友,你却不相信。”
柳拂衣道:“我有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黑衣人道:“阎摩罗,沈梦觉,乃至幽……顾怀幽,他们都对你很好了。你却一定要倒行逆施,逼他们要么为你死,要么离开你。”
柳拂衣道:“这便是朋友?”
黑衣人道:“这便是朋友。”
柳拂衣突然坐起身来,睁开眼睛盯着他。这一刻他没有咳嗽,虚浮已久的气色竟好似染了几分桃红的光泽,眸光亮得令人不能与之对视。
“那你呢?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他问。
黑衣人沉默了。
沉默很久之后,他却径自问道:“悬头簿呢?”
柳拂衣眼中的光芒终于一点点地黯灭下去。末了,轻轻地笑了一下,却不是对黑衣人而发,而似是对自己而发。
笑自己的无情,笑自己的多情。
黑衣人顿了顿,复道:“我已知道当初我冤枉了你。然而现下箭在弦上,我无法与你解释太多,将悬头簿给我,君侯不会来为难你。”
柳拂衣笑道:“君侯当然不会为难我,君侯的目标不是我,是小苏。”
黑衣人的脸色变了一变。但听柳拂衣又道:“君侯要杀小苏,可以。”他抬眸看着来人,“让他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
黑衣人的手握紧了剑柄,“拂衣……你一向是个聪明的人。你一向只讲条件的。”
柳拂衣微微一笑,“无谋,你何时起杀人还要与人讲条件了?”
黑衣人哑声道:“拂衣,我是真的将你当……朋友,我想给你一条活路!”
柳拂衣还是笑:“无谋,我也是真的没想到,有一天你也会变得与那些名门中人一样,虚伪得——令我恶心。”
作者有话要说:

☆、雨落不上天

赵无谋握紧了剑柄,浑身都不能自抑地颤抖起来。
柳拂衣斜斜掠了他一眼,轻轻一笑,“无谋,你难道连杀人都忘记了?”话音愈来愈低,低如魅惑的回响,“还是说,你根本就——怕了我,不敢杀我?”
赵无谋突然冷笑。
他这一冷笑,便仿佛带动了满室的风声雨声,薄暮的光影飘忽,他眉心那颗朱砂痣轻轻颤动着,总好似下一瞬就要凋落下来。
“我不杀你。”赵无谋说。
柳拂衣反而震惊地抬起了头。
“我知道你的时日已无多——”赵无谋眯起眼,冷冰冰地吐出不带感情的话语,“我偏要让你生受煎熬,死于床榻。”
柳拂衣的手指痉挛地抓紧了床沿,再度猛烈地咳嗽起来,脸色如浸过水的纸,一分分无可救药地惨白了下去。赵无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痛苦,只觉心底最久远的渣滓都被翻搅了出来,那般地畅快淋漓,如暴雨倾盆,如鱼死网破,如一梦到死。
孤竹君看得没错,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纠缠了他一生的阴影。
他们一起在颜公子门下长大,然而柳拂衣无论做什么,都永远高过他一头。柳拂衣的容貌比他美,武功比他强,心计比他深,人缘比他广,性情比他好,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围着柳公子转——
而他呢?即算他与柳拂衣同时入门、同时学艺,即算他练功练得头破血流,从师父到下人,却都并不在意。
颜公子去世,将沧海宫主位传给柳拂衣,而对于他的去向,未作任何安排。他再也不能忍受别人看着他的眼光,那就好像是看着一块赘余的肿瘤,不仅无益,还有害。他们一定都在想,这个赵无谋,为什么还不走?沧海宫已经有了一位公子了,不需要第二个公子。
为了自保,他向柳拂衣请求,去厉鬼狱,掌刑讯之事。
厉鬼狱之长其实是一份要职,却很少有人敢做。一是因为它不见天日,一年中至少三百天都须藏身地底,几乎历任狱长都熬出一身鬼魅般的白皮肤;二是因为它惨无人道,成日里面对的是刑具与仇敌,自己还需一直琢磨如何能更加残忍地逼供,如何能更加有效率地为地上的那些人提供有用信息;三是因为它……孤独。
厉鬼狱之长与十殿冥府的主试官不同。后者是流职,并设十人;而厉鬼狱长却只有一人,从踏入厉鬼狱的那一刻起,就已将自己全部奉献给了那一片无法探知的黑暗。
他还记得当自己向柳拂衣提出去厉鬼狱时,柳拂衣那似惊骇、又似惊喜的表情。
他知道柳拂衣很擅长演戏。然而此刻的惊骇与惊喜却不是装出来的,柳拂衣抓着他的肩膀,平复了一下情绪,便温柔地笑了,“无谋,有你在地底,我可高枕而卧矣。”
他后来反复琢磨许久,总觉柳拂衣这话是一种暗讽。这个容颜如月笑如春风的男子,其实是无时无刻不希望自己烂死在地底、散作一把再也烦扰不到他的流沙的吧?
他当时只是报以浅浅的一笑。他当时并没有想到,当他从厉鬼狱走出时,他会对这个世界都感到绝望。
他走出来,是为了求一桩姻缘。
他求柳拂衣将幽儿嫁给他。
彼时幽儿刚刚殄灭萧门,萧遗被关入厉鬼狱,他思量一番,觉得此时公子心情不错,提出要求正是时机,便提了。
结果是柳拂衣勃然大怒,命他滚回地底,没有公子手令,不得再擅离岗位。
那时,顾怀幽便一直在旁边默默地看着,面容如常,好像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于是感觉到天塌地陷一般的疼痛。
他还来不及细想这其中的因果,只是本能地抬起傲慢的头颅,对尘寰阁上首那人道:“你只管把我关回去,但是你可有问过幽儿自己的主张?”
柳拂衣静了一静,嘴角微微向上勾起,似乎觉得他这话问得很好笑。
他从善如流地偏过头去对顾怀幽道:“幽儿,你自己的主张是怎样?”
顾怀幽躬身回答:“幽儿听凭公子吩咐。”
赵无谋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
幽儿……并不愿嫁给他。
幽儿并不爱他。
可是,即使她不爱他,只要嫁给他,她就能摆脱这个恶魔一样的男人……他想不明白,嫁给他对于顾怀幽来说,明明是最好、最合适不过的选择。
可是幽儿竟不想摆脱这个恶魔一样的男人。
那一刻,他看向顾怀幽的眼神是悲哀的。
他为她感到悲哀。
就如……这一刻。
顾怀幽遍身浴血,撑着半截断刃踉踉跄跄地跌进了房门。
哗啦一下,门外的风雨立时不受阻碍地灌了进来,雨水和着血水流过顾怀幽清丽的容颜,在看到赵无谋的一瞬她有些错愕,然而立刻就抢了上去,护在柳拂衣身前。
赵无谋只能悲哀地看着她。
为什么……为什么要爱他呢?
这世上尽有好男子,她纵不爱自己,为何却偏偏要爱他呢?
算尽天下人头的沧海宫之主,有绝世无双的姿容,有绝世无双的武功,有绝世无双的智谋——
可是,他没有心啊!
“无谋,”柳拂衣的声音在轻微地颤抖,顾怀幽连忙扶住他几乎要坠落的身躯,“你可知当年,颜公子为何漠视于你?”
陡然提起当年事,赵无谋脑海中一个激灵,目光愈加亮了,表情却晦暗,“你又有什么话说?”
柳拂衣微笑,似乎还想保持他一贯的体面,然而长发披离衣襟散乱,只能衬得他这个微笑愈加仓皇,“他是在保护你。”
“胡扯。”赵无谋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他如要保护我,会将我丢在你的虎口之前?”
柳拂衣眼中的笑意愈加浓了,“无谋,时至今日,你还觉得尘寰阁上那个位子,是一种荣耀么?”
赵无谋全身一震。
“无谋啊,”柳拂衣的话音漂浮在风雨中,仿佛时光里的叹息,“你是赵门唯一的后人,你纵没有贰心,宫中人言可畏,一个个都是盯准了你的。颜公子灭了赵门,一时心软却将你留下,本来就是大错;然则他既要保你,就必须保个彻底,沧海宫不能容许赵门遗孤做主人是一方面,他希望你平安无事……是另一方面。”
赵无谋死死地咬紧嘴唇,“那你呢?”他不甘地问,仿佛一定要将对方无懈可击的表情问出一道裂隙来,“你是怎么想的?”
“我?”柳拂衣无声一笑,“我把你当朋友啊。”
我把你当朋友啊。
这样轻松的一句话随意地说出,仿佛是日升月落一般地天经地义。
赵无谋却忽然有泪盈眶。
“原本,你如一直待在厉鬼狱中,要保你一辈子平安无事,当真不是难事……”柳拂衣轻轻摇了摇头,“可是你却不甘心。我倒也明白……你无论如何,总是不甘心的。”
赵无谋沙哑开口:“我自然不甘心。作为赵无谋,我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但是作为赵存信,我却能够被依赖,被信任,被托付……拂衣,你一直身在黑暗之中,你不懂得光明有多美好。”
“我过去的确是不懂的。”柳拂衣轻声道,“可是现在我懂了。”
雨声忽然大作,噼里啪啦拍打在门窗上,像惨死的鬼魂伸出了无数只苍白的手,都争先恐后要往这房中爬来。顾怀幽默默地听着他们二人的说话,小心地抱紧了柳拂衣失力的身躯。
柳拂衣低下头,便见她乌发如云,都湿透了,还将他的衣袍都染得一片湿润。他笑道:“幽儿。”
顾怀幽在他怀里闷闷地应了一声,和着风雨声,听得不太清晰,仿佛只是梦境里的一声极低极浅的呻/吟。
“幽儿,你说过,你会陪我到最后。”柳拂衣的笑容温润而清雅,如漫天妙舞的飞花,“你是当真的,还是骗我的?”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那么深,深得令她不敢倾身一试。然而那笑容却是洋溢出来的,仿佛只是一个春和日丽的天气,他是陌上冶游的公子,对她脉脉含情地调笑:“你是当真的,还是骗我的?”
心头蓦然一恸,她冲口道:“幽儿一定会陪公子到最后的。”
“好。”柳拂衣好似十分满意了,微笑着点了点头,缓缓抬起了掌——
便朝她天灵盖劈了下去!
“你疯了?!”
赵无谋骇得目眦欲裂,一把将顾怀幽从他怀中拉了出来,然而已来不及——
那一掌只在空中一顿,便端端正正地劈中了顾怀幽的胸口!
顾怀幽重伤之躯,哪里还受得了这样的一击,鲜血哗啦啦如匹练般溅满白墙,苗条的身子便如断了线的纸鸢般跌了出去!
赵无谋只觉全身冰凉。
屋外的雨愈来愈急,依稀还能听见雨水汇入河流的淙淙之声。似乎是渐渐入夜了,空气寒冷如冰,他的心中却燃起了一团火,如是那烧尽众生三昧的业火,他隐隐觉得莫名其妙地痛苦,然而柳拂衣的狂笑声突然截断了他混沌不堪的思绪。
他大笑,笑得没有了分毫顾忌,“赵无谋,你到底敢不敢杀我?”
顾怀幽看着他狂笑的样子,天地仿佛都静寂了下去。
她本有许多许多的话要与他说。
外间已被攻破,五大门派带来的人,远远不止百七之数,甚至,远远不止五大门派。
十殿冥府的杀手倾巢而出,沈梦觉和阎摩罗已殉,尘寰阁上最后的机关已经落下……
她本来还想告诉他,公子,幽儿从来不曾背叛过您。
从来,不曾。
可是看到他这样狂笑的姿态,她又觉得,就这样看着他,就很好。
她本来,就应该是他背后,一个悄然相待的影子。
她本来,就不应走到他面前去,向他乞求那一分……感情。
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的聪明,看着他的骄傲,看着他的强大,看着他的毁灭,她觉得很好,她觉得很安然。
她微微一笑。
她知道自己很美丽,尤其是微笑的时候。
她想留给这个世界,自己最美丽的样子。
于是她微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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