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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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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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住萧弃肉团团的小手,一根根与他掰着手指,“你看,现在快到卯时了。而后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大约亥时,你娘就会回来了。”
萧弃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这叔叔的手指冰凉,下意识地把手缩回了袖子里。萧遗一怔,心头竟有些酸楚,再望向萧弃,然而那副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稚嫩眉眼里,全是不加掩饰的陌生与疏离……
这是他的儿子。
他纵不负天下人,也终究辜负了他,他的儿子。
萧遗眼睫微颤,眼帘轻合,半晌,方慢慢地道:“你叫萧弃,对不对?”
萧弃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又连忙捂住了嘴。
萧遗微微一笑,“你这个名字很难听,你知不知道?”
萧弃立刻来气了,“你才难听,你全家都难听!”
萧遗却不以为忤,又伸手揉了揉他的发,温言道:“你如果见到你娘,记得告诉她,你不是被抛弃的孩子,她……也不是。”
萧弃显然没有听明白。他眨巴着一双清亮的眼,没头没脑地问道:“那你呢?你会跟我去见娘亲吗?”
萧遗一怔,片刻后,又笑了。
这一笑极是好看,带得胸腔震动,天边的日光仿佛都被他双眸统摄了进去,而泛出灿烂的光华来。
“我会永远陪着你们。”他轻轻呢喃,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再也不离开。”
“萧遗!”赵无谋不知从何处忽然出现,手中提了一柄长剑,声音冷而尖锐,“你可见到君侯?”
“君侯?”萧遗蹙眉,“不曾。”
赵无谋突然抢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满目急切,“萧遗,来不及了!”
他将孩子放下,才压抑着声音道:“什么来不及了?”
赵无谋低声,“孤竹君并不曾相信我们任何人——他已自己去了沧海宫!”
萧遗震惊抬头——他没有想到,孤竹君竟也孤注一掷到了这样的地步!
赵无谋眉心的那颗朱砂痣便愈加地红,红得如血一般,“我要立刻过去,萧遗,你千万小心从事。”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萧遗没有拦他,也没有与他告别。
他只是在一庭空幽的丁香花雾中静立了短暂的一刻,便抬足欲行。
“喂。”幼稚童声突然在他身后颇不礼貌地喊了出来,“你要去很久吗?”
萧遗顿住步伐,没有回头看他,“你好好在这里等着你娘,知道吗?”
萧弃张望四周,怯怯地点了点头,“噢。——你要去很久吗?”
这孩子的执着有时显得愚笨。萧遗心头浮起几分不耐,他却并不知道这不耐是因为他对孩子的问题根本无可奈何。
“不会很久的。”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
这一日的早晨,空气有些闷热,顾怀幽来到长秋苑时,陡然闻见一连串无休无止的咳嗽。她连忙奔进房中,柳拂衣只着一件里衣,半倚着床,以手抵唇不断咳嗽,一旁侍女手捧银盆毛巾,盆中清水里裂开一道道血丝,如大理石的纹路,渗透飘摇。
顾怀幽自侍女手中接过银盆,便让她退下了。她拿过毛巾,静静为他擦拭额上的汗水,末了执起他的手,打开他掌心,又去擦拭他掌心交融的血汗。
她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长发未经梳理,散乱地披落在丝绸里衣上,泛出如珍珠般精致而脆弱的美感。他的眼睛,便藏在那墨发之后,沉默地端详着她的表情。
很多人都奉承他,说他这双眼睛能看穿世事万物。其实他知道,不能的。这世上至少有两个人他看不透,一个是萧遗,一个是她。
“幽儿,”他说,“五大门派的名册呢?”
她的手顿了顿,慢慢收了回去,将毛巾在水里浸了浸,又拧干,方抬起头道:“幽儿以为公子不需要看,所以替公子收起来了。”
“我确实不需要看。”柳拂衣令她意外地点了点头,神态是从容的,“他们有一百七十五人,以神仙谷和宋门为主力,今天傍晚酉时进攻。”
顾怀幽的脸色依旧没有变,只是嘴唇白了。
他轻轻叹息,仿佛是响在她的心上,“幽儿,你为何要这样聪明?”
她努力挤出一个惊怆的笑,“难道公子喜欢与愚笨的人为伍?”
柳拂衣摇了摇头,目光望向了别处,“下属固然还是聪明的好。可是沧海宫中,聪明的人已太多了……无谋,梦觉,小苏,哪一个不是聪明绝顶?所以当我回到房间里时……我会希望,能有一个……不那么聪明的人,安安静静地,听我说话……”
她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嘲讽了。
他仍在疲倦地继续,拭净的嘴唇淡得没有了血色,“江湖刀光血影,可是我总不愿意在卧室里还需披挂着所有的防备……然而你,”他的话音顿了顿,“你,幽儿,却是我卧榻边最危险的一个角落。”
她轻声地道:“公子如不相信幽儿,尽可派人去查幽儿的底细——”
“你以为我没有查过?”他低低地笑了,“幽儿,我知道你不是什么眼线或死间,我知道你的背景很单纯。我说你危险,不是你的身份,而是——”他微微侧过头,“你的感情。”
她不说话了。
“幽儿,你爱我。”他叹息着道。
她浑身一颤。
“幽儿,你如果不是那么聪明……也许一切,就会简单许多了。”他望向她,那目光却好似穿透了她的身体,直直地望向了更远的地方,她不能到达的地方,“我要么娶了你,要么杀了你,都很简单。可是你却……”
却如何呢?他毕竟没有娶她,也毕竟没有杀她,这是他的慈悲,还是他的残忍?
她很想知道,可是他终究没有再说出口。他只是安静地望着她,安静地道:“幽儿,你可否再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她心弦一颤,却仍要维持着一副一触即碎的静默面容,“公子请说。”
柳拂衣道:“我要见一个人。”
她默了默,道:“苏姑娘么?”
他看着她,许久,笑了。
似乎笑得有些开心,令他双眼都微微眯了起来,像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幽儿,你真的爱我。”
她咬着嘴唇,垂头,没有回应他的笑容。
“不是小苏。”他笑着摇摇头,“是燕西楼。”
燕西楼来了。
柳拂衣将他请入房中密谈,顾怀幽被屏在门外。她深吸一口气,面对万物将凋的初秋,拢了拢鬓发,感觉到一丝轻微的寒意。
闲花池阁,依旧是她所熟悉的模样。近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令她不由得抬袖遮眼,忽然,目光凝在了前方的小桥流水之上。
那流水泛着粲然的金色光芒,仿佛有夕阳坠了进去一般。她夺步上前细看,水上片片金粉,混杂着……混杂着几不可察的鲜血,因为草木繁盛而屡受阻碍,所以流动十分缓慢。
认出这是沧海宫同门求援的密法,顾怀幽大吃一惊,下意识回头望了望那扇紧闭的房门,握紧剑柄,竟也不向公子禀报,便径自沿着这流水寻去。
沧海宫院落重重叠叠,那一脉流水四处分岔游走,顾怀幽不能辨别,只凭着本能往紧要的几处院落去找。而最紧要的院落,就是苏寂旧居的那一座。
无人。
苏寂三年未归,这院落仍旧洒扫如新。顾怀幽知道这都是公子的安排,咬了咬牙,沿着流水又去邻院,那是阎摩罗的住处。
阎摩罗的尸体,就那样横陈在庭阶上。
顾怀幽却毫无惊讶,冷静地走上前,长剑一挑将他翻了个身,便见到他背后干净利落的创口。
一剑致命。
那人与她说过,《既明谱》如若修至顶峰,便能练就世上最漂亮的剑法。
不需要招式,不需要战略,仅凭内息御剑,便能一击致命。
幽丽的眸子里渐渐泛起冷诮之色,突然反手一剑,刺向身后来人!
来人却也毫不慌乱,拔剑相迎,丁丁当当一阵脆响,顾怀幽甚至来不及辨别对方的身法,自己手中的长剑已被削去了一半!
“哐啷”一声,是那一半剑刃跌落在地。萧遗将血红色的长剑冷冷地架上了她的颈项。
“薄妆。”他的话音一出,她猛然抬起头来。
那一双时常是含情半掩的眼睛,此刻冰冷如刀锋。
萧遗不惊、不惧、无怖、无怒,声音依旧平缓,平缓如在讲经。
“善哉,今时今日,我终于能与你作一了结。”
作者有话要说:

☆、往来无相知

十三年过去了,而她的容颜,并没有很大的改变。
十三年前,杭州道上,她是受人欺凌的孤弱少女,抱着一把琵琶,雨打梨花般楚楚可怜。而他犹是鲜衣怒马不知愁味的年纪,顺手便搭救了她,带她回府,供她吃住,然而第二天,沧海宫便攻了进来。
里应外合,如此轻易。
于她,他只是她所执行的无数件任务中的一件,她完成了,领赏了,回头便忘掉了;于他,她却是毁了他一生的元凶罪魁,是他午夜梦回时矢志不忘的……仇人。
顾怀幽看着他的表情,嘴角微微一哂。
这是沧海宫杀手面对寻仇之人时的惯常神态。
“沧海宫自初创至今,三百余年。”她微笑道,“这样一个肮脏龌龊的地方,你可知它为何始终不倒?”
萧遗没有说话,执剑的手很稳,如他一线紧抿的薄唇,不曾有丝毫的变化。
“因为江湖需要它。”顾怀幽理了理鬓发,轻声道,“黑道需要它,白道也需要它。这个肮脏龌龊的江湖,需要一个地方,来代替它完成所有罪孽、又代替它承担所有惩罚。”
“你是正人君子,心中只有除魔卫道——你这种人,倒也是罕见的。”她复冷笑了一下,“然而佛是阳面,魔是阴面,阴之不存,阳将焉附?这个问题,你可曾想过?”
“我想过的。”
萧遗安静地回答。
顾怀幽一怔。
萧遗抬起眼,眸光清如空野,她的面容投射在那双深潭一样的眼里竟然便没了踪迹,像是被浩淼无穷的宇宙所吸纳而去了。她没来由地慌了神,但听他又续道:“然而能救一人,便有一人的功德;能救一户,便有一户的功德;江湖如海,众生终须自渡,我本管不了许多,但尽心力而已矣。”
她呆了片刻,忽然又笑了。
午后的阳光渐渐隐匿,悲风汩起,她的笑容便散落在初秋的轻风之中。
“原来佛家是这么残忍的。”她笑道,“沧海宫以刀剑杀人,萧公子以佛理杀人,敢问有何差别?”
萧遗的瞳孔骤然一缩,好像被她冷酷的话语所刺中,又渐渐地焕发出冷冷的光来。
“有差别。”他说,绯红的剑刃又递出半分,“至少,我问心无愧。”
顾怀幽滑步飞退,沉渊剑嗡鸣着直追而上,萧遗的身形纵逝如风,只闻得袍袖带风猎猎作响,而她已再入彀中!
顾怀幽脸色惨白——“《既明谱》!”
萧遗未置可否,而斜刺里倏忽掠出了另一柄长剑!
那是一柄带血的剑!
人,如同附在剑上的魂。
顾怀幽口吐鲜血,再定睛望去时,那厮杀的两人几乎都消匿了行迹,只有那两柄剑,犹在半空中纠缠交击。
小庭林木哗然作响,狂风忽起,似要落雨的天气。那金铁互击的声响顾怀幽早已听惯,然而此刻却不知为何令她恶心作呕——
这是杀人的刀剑,这是杀人的声音!
不管为自己找了多少借口,杀人者的罪孽,终究是不能饶恕的吧?
能救一人,便有一人的功德。能救一户,便有一户的功德……
内伤激荡肺腑,对着这阴沉欲雨的天色,她忽然惨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
庭中衣影翻飞,满园残花摧折。她想去辨别出萧遗的身形,却并不能够。
十三年前的萧遗,不过一个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如一张易染的白纸,她根本就不曾放在心上;而十三年后的萧遗,竟然已能用他的佛理,将她辩至哑口无言的境地。
为了这一星的圆觉,他……他到底,牺牲了多少?
她浑未觉察到自己已经咬破了嘴唇,鲜血铁锈般的腥味流入口腔,诱出她满心的苦涩。
人世多苦,为何竟然能有这样的人,这样坚定地……去牺牲?
那一丝血味唤回了她些微的清醒,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
她应该立刻回去,回公子身边去。
告诉他……有危险。
她以半截断剑拄着地,强撑着站起来,悄没声息地往院外走去。
正与人激斗的萧遗眼角余光瞥见她欲逃,足尖在地上一踢,方才削落的那另半截剑刃便唰地凌空飞起,直刺她小腿关节!
寒光闪耀,她感觉到了危险却已无法躲避,只稍稍偏开身子,那剑刃竟直直扎入她左腿!
几乎要将牙关都咬碎了,她却死死地闭着嘴,连一声痛呼也没有发出,硬是拖着这流血的身躯往前走。
萧遗知道她是要去找公子,看着那硬气的背影,心中却也不知是何滋味。只是这一分神,对手的剑尖便在他肩头刺出了一个血洞!
“萧公子,承让。”孤竹君的身形终于缓了下来,对他温文尔雅地一笑。
萧遗薄唇苍白,话音清冽如冰,“君侯的《既明谱》,果然比我辈都高明许多。”
“萧公子谬赞了。”孤竹君得体地一欠身,长剑却倏然挽出一个耀眼剑花直刺他眼珠,一边言语未止,“孤只是虚长几岁,能比小辈多明几分事理而已。”
萧遗将剑一格,急掠后退,但闻“咝咝”声迭响,沉渊剑与孤竹君的长剑呈十字形划过,白日里竟激出眩目的火花。萧遗足尖点地鹘掠而起,沉渊剑再振声势,剑气缠绵不绝,竟是九歌十三剑!
孤竹君心神一凛,袍袖一拂,长剑却仍不管不顾地上刺,直要扎入萧遗的胸膛!
萧遗胸口曾经受过铁钉重伤,铁钉拔去之后旧痕难除,几乎可算是他的命门了。可这一点,孤竹君又是如何得知?!
眼看孤竹君的长剑便要刺入萧遗的胸口,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长刀突然伸了出来!
孤竹君收剑不及,剑刃撞在刀上,刀背厚重,顿时将剑刃撞得卷起!然而孤竹君以气御剑真气激荡是何等危险,萧遗胸口已受重击,蓦然趔趄着后退数步,手捂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挡下孤竹君的人,自然是燕西楼。
他拼一瞬孤勇拦了孤竹君的剑,然而那剑气自长刀猛烈袭来,震得他虎口都开裂流血!他大睁着眼睛不能置信:“这什么功夫——”
“快走!”萧遗突然狠命推了他一把,自己将身子又迎上了孤竹君的剑,沉渊剑长吟不止,宛如龙啸九天!
“你疯了?”燕西楼大声道,又欲加入战阵助他一臂,他却突然回过头来。
燕西楼怔住。
明明还是那样清秀的面容,宛如天边浮动的云彩,然而那一双眸子里此刻却带了烈红的血丝,他咬着牙,冷冷地道:“我叫你快走!去救采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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