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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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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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句话,一句比一句突兀,一句比一句断裂。她没有说话,沉默地咬紧了嘴唇,直将干裂的唇咬出了血色。她本是垂首披发,表情莫辨,此刻却铮然落下了一滴泪,在无边暗夜里划出一道清晰的直线,如孤独的雨点打落在他的膝上。
他突然慌乱了,上前捧起她的脸。她的脸脏乱不堪,额角还有破相的伤痕,然而灯火映照之下,那一双被泪水洗过的眸子却亮得如鬼魅一般,仿佛能穿透他的灵魂,攫紧他的心脏。
“我曾经……曾经问他,”她低低地说,话音里带了哽咽,“我问他,吃斋念佛,是不是真的可以度一切苦厄?他说,心诚则灵。”
柳拂衣捧着她的脸,她的气息默默地湿润了他的掌心,令他浑身都颤抖起来。
她哭泣着说:“我从那时候起,就相信了他……”
他突然吻上她的脸颊。
一滴滴泪水沾惹唇瓣,是咸而发苦的味道。她有些惊急地偏过头,他便不小心含进了她的发丝。他一点点又退缩了回去,终于,退缩回那一方轮椅,她赐他的痛苦与耻辱的证明,或许会随他到死的,那一方轮椅。
她没有回过头,没有去看他刹那破碎的表情。
他于是轻轻地笑了一下。
“不要哭。”他说,“我与萧遗,用尽全力,只是为了保住你的笑容,你知道么?”
说完,他也没有再看她是不是又落了泪,便径自拿过油灯,转身离去。
光明随着车轮声渐渐远去,远成了她无法追及的一点幽芒。她再度陷于无法自拔的眠梦之中。
这一次,她梦见,那光明又回到了她身边。
那个熟悉的雪白人影提着油灯走来,走到她面前,轻轻地拍醒了她。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只看见灯光衬映的他干净利落的侧脸,像笼着佛光的宝相。
然而她问出的却是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弃儿呢?”
弃儿是谁?她不知道。但是她却好像很急于求索这一个答案,紧张地盯着他微启的双唇——
“他很好。”他的声音很平淡,平淡之中又含着淡淡的悬心,他好像在担忧她,“倒是你,怎么都不知道照顾自己,连个小孩都不如。”
她傻兮兮地笑了,“我以为你死了嘛。”
他却正色:“我如死了,难道你便不要好好活了?”
她继续赖皮:“你如死了,我还活个什么劲?立刻跟着你去,说不定还能在黄泉路上追上你。”又有些犯难地想了想,“不过还是要等到弃儿成人再去,也许……也许投胎的时候才能追上吧。”
他听得哭笑不得,身体里好似有一股暖流横冲直撞,竟闹得他愀然地心痛了。他忽然伸手为她捋了捋凌乱的发,片刻之间,竟将她血污的长发都整理得干干净净,盘成了一个优雅的雾影髻。
“采萧,”他哑着声音说道,“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解有相思否

一主一从,沉默地回到了长秋苑中。柳拂衣进入房间,阎摩罗便要离去,彼却又开口了:“你是不是有很多问题?”
阎摩罗慢慢回过身,“属下愚钝,自然不能理解公子良苦用心。”
柳拂衣微微一笑,笑容柔和如月,“明晚将有一场恶战,而厉鬼狱是最安全的地方。”
阎摩罗全身一震,“恶战?”
柳拂衣温和地点头,“不错,关乎沧海宫生死存亡的恶战。”
阎摩罗其实并不能想象。他如这宫中的大部分人一样,视公子为神只;一个有神亲临的地方,怎么会落败呢?不管有多少凶恶的敌人、多少危险的埋伏,他都盲目地相信着公子的强大。
柳拂衣好像能看穿他的表情,又轻轻地笑了。他的笑声很好听,然而带动肺气,却又是一阵咳嗽。阎摩罗听得皱眉,连忙上前查看,柳拂衣却颇无赖地朝他摊开手。
掌心里是一摊鲜血。
柳拂衣朝他微笑,双眼璀璨,恰和苏寂的眼睛一模一样。
“你看,人都是会死的。”他笑着对他说,“沧海宫,也总会有灭亡的一日。”
阎摩罗走回自己的院落。月明星稀,隐约已快入秋了。
却有一个人,早已站在院落中相候。
阎摩罗看着那月白的背影,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错觉。
“你——你怎么又来了?”蓦地反应过来,“你把萧弃带到哪里去了?”
萧遗转过身来,仿佛月光也随他旋转,他的眉目间带了一丝疑惑:“萧弃?”
阎摩罗实在有些厌烦于他的淡漠,“对,就是你儿子,你把他带去哪里了!”
萧遗的身子晃了晃。
“你说什么?”好像完全没有听懂对方的话,他执着地追问,“我儿子?谁是我儿子?”
阎摩罗哀叹一声,走上前去,将他拉进了房间,关好窗,开始絮絮叨叨地向他诉说当年的事情。
听到阎摩罗守着苏寂生下孩子便离开,萧遗的表情却仍旧是没有表情,口中反反复复还是那一句:“你说——那是我儿子?”
阎摩罗两眼一翻,“不是你儿子是谁儿子?还有谁敢碰小苏那婆娘?”
萧遗喃喃:“原来是这样。她为何不告诉我……她受了那么多苦……”
阎摩罗看着他的神情,自己的心好像也被揪痛,他微微叹息道:“她本以为你死了,蓦然重逢,自然满心欢喜,哪里还想得起以前受的苦……可是你却不相信她。”
萧遗闭上眼,“我相信她的。”
阎摩罗皱眉,“你明明跟那些人一起控诉她……她这三年四方漂泊,怎会有那份闲工夫去灭了灵山派!”
萧遗静静重复:“我相信她的。”
阎摩罗静了,“你什么意思?”
似乎今晚奔波得有些疲倦了,萧遗抚了抚额角,窗外的月华照彻他苍白得泛凉的脸,他低声说:“她在哪里?我想见见她。”
阎摩罗冷冷地道:“在厉鬼狱!”
他的眸光微微一震,旋即回复平静,甚至还安然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我便放心了。”
阎摩罗再也不能忍受这种昏天黑地的蒙蔽了。他一下子跳了起来,“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既然知道了一切,为什么还要——”
“阎施主。”他忽然开口唤道。
阎摩罗一呆。
萧遗只是出于习惯,一时将“施主”二字脱了口,竟也有些黯然。他自怀中拿出了一方信封,道:“我将一切原委,都写在这里面了,烦请你,”顿了顿,“代我转交给她。”
阎摩罗接过信封,薄薄的纸张,却如铅石般沉重,他低声道:“你是说,你明知她是被冤枉的,却还是眼睁睁看着她被五大门派联手残杀?”
萧遗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阎摩罗竟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初秋叶冷,月露幽凉,面前白衣男子的目光,竟仿佛如来宝相上的目光,寥廓而绵长,冷漠又慈悲。
他竟是带着佛瞰众生的悲悯在与他说话——
“一切众生,皆从业生。凡求成就,必作护摩。护摩智火,必有痛楚。不历痛楚,不得解脱。”
一字字,仿佛都曾在冰水里浸泡过。阎摩罗听不懂,却已感受到时空辽远的寒冷,自心底潜生出来,渐渐蔓延出无边无际的悲哀。
“有时候,为了更大的目标,我们必须忍受眼前的痛苦。”萧遗眼帘微合,“我相信她。”
阎摩罗苦笑,“你们俩是在打哑谜么?我只知道她现在很惨,很惨……”
萧遗静了静,拿出一只小巧的胭脂盒,道:“这个……你也代我交给她罢。”
阎摩罗接过那小盒,盒子样式已旧,他倒认得,是苏寂的旧物,盒中胭脂想必早已用尽了,然而入手却还是有几分沉。他稍稍打开,借着月光一看,盒中排了三颗丸药,立时一惊:“这是——” 
“这是见离散的解药。”萧遗的面容不见悲喜,“我花了三年时间研制出来的。我说过,我必会救她出苦海。”
萧遗离去时,天边已现出了鱼肚白。
阎摩罗在椅子上发了很久的呆。
萧遗,或云止,对于许多人而言,都是一个谜。
就连公子的作为都有迹可循,但萧遗,却是永远都摸不透的。
他求的是什么?他明明已知道了孤竹君以他作饵,也明明听清楚了当年灭他满门的是神仙谷——他如此静默地潜伏五大门派之中,不发一言,安然淡然,宁愿身受千劫也绝不吐露分毫——
他的心里,到底藏了些什么?
难道是一尊佛?
我佛慈悲,割肉喂鹰,舍身饲虎,己代众生,自投地狱……
阎摩罗脑中陡然闪过一丝光。
他懂了!
当他懂得萧遗用心的一刹,白净的面色突然灰败成土。
他猛然一跃而起,奔出门去——
甫一出门,一柄青若晨空的长剑便自背后贯穿了他的身体。
阎摩罗其实本没想到自己会死得这么草率。
他一直知道自己会死于刀兵杀伐,但他不知道死亡竟是这么迅速的事。
他看见鲜血湿了自己的前襟,想起那封信还在衣袋里,立时慌乱取出,想了想,将它一口吞下——
眼前立刻氤氲出一片死灰色。一个修长而模糊的人影抢至他的面前,似乎也很急躁,伸手扣他下颌,想逼他将那封信吐出来,然而那带血的纸团已经滑入食道,他只发出几串含混诡异的叫声,而后,渐渐微弱下去。
那人很不甘地踹了他一脚,他蓦地倒在地上。
死前的那一瞬,他想到了很多事情。
他想到小时候,他陪小苏去逛街。
她喜欢红裙子。
他说,你不嫌脏么?像鲜血一样。
她说,红色沾血才不会脏。白色沾血就脏了。
是啊。他现在想。本来肮脏的东西,再沾点血,也不觉脏;但太美好的东西,就无人愿意让它沾血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死前,为何会想到这么无稽的事情。
意识已陷入混沌,如一摊被无情搅动的泥,渐渐地干凝了。一片混沌之中他却又听见一声怒喝:“你是谁!——孤竹君!”
是梦觉的声音……梦觉!
梦觉刚才说什么?孤竹君?!不对啊,不是说计划是在晚上么……
他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却没有半分力气,或许只是意识里的挣扎罢了。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他想说——
梦觉……快去通知公子……危险……小苏……去救小苏……
他不知道自己的话对方到底有没有听见,只能感觉到生的气息慢慢地流逝去了,眼前如浮云般飘过无数张没有表情的面孔,最后凝成一片桃红色的血雾……
血雾之中,有一双明亮的眼。
永远是那么明亮。
不论它见到过多少的黑暗痛苦,它都那样无知无畏地亮着——他经常会猜疑,不知这双眼睛的主人到底是太愚蠢,还是太勇敢?
她肆无忌惮,她美丽夺目。
她从来不隐藏自己的美丽,从来都是那样坦然地将她的美丽展现在这片嘈杂脏乱的人世间,如一把温暖的焚身的火,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但他还是忍不住去靠近。
对不起……小苏。
他慢慢地合上了双眸,那一滴将落未落的泪,便也掩藏在了心底。
你以那样的美丽,投身于这荒唐的世道上。而我却……我却没能护你到最后。
失去了心跳的梦里,有一片灿烂的红影,如三月桃花,如九天彤云,她悄声问他:
“阎摩罗……你爱过人么?”
天光已亮。
孤竹君看了看地上已气绝的阎摩罗,又抬起头,看向院中挺立的黑衣男子。
“他被……”孤竹君斟酌着措辞,“用过刑?”
沈梦觉站在流水之侧,浑身都已绷紧,右手握剑,双目如炬,凝在孤竹君的脸上,冷冷地道:“与君侯无关。”
孤竹君笑了。
他摊开双手。
两袖空空,他的剑还在阎摩罗身上,此刻的他身无兵刃,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容,唯有他衣角那一星血渍,暴露出些许乖戾的气息。
他笑道:“何必如此客气?孤早已认识你了,你叫沈梦觉,是柳公子手下排行第一的密探,也是全天下排行第一的密探。”顿了顿,又道,“只可惜,你的情报刺探功夫虽是一流,拳脚兵刃功夫却十分差劲,不知孤说的确否?”
沈梦觉没有回答。他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五指微张,洒下了一把金粉。
孤竹君宁定地注视着他,“孤有一个问题,还请沈君慷慨解惑。柳公子以强悍冷漠之术驭下,为何他的下属们却还是如此忠心耿耿?”
沈梦觉的目光微微飘动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说话。
“孤想,大约是因为,柳公子与你们一样——”孤竹君将话音放得缓了,一字字地道,“可、悲。”
余音未落,他反手拔剑!
阎摩罗的血飞溅上天,沈梦觉微微怔忡,待要躲避,青碧的剑锋已迫至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护摩,焚烧之义。

☆、天涯常病意

萧遗回到朝露寺时,已是满身疲惫。
他不想进那地窖,便在后园菜圃里停了步。月色已隐去,天边一轮红日跃跃欲出,朦胧的清光映照着庭中那一株亭亭玉立的丁香树,花朵如飞雪堆满枝头,幽香袭来,几乎令他趔趄。
再抬眸,那树下仿佛出现了经久的幻影,生动活泼地笑闹着,双剑如游龙飞凤,眼角眉梢都是不能自抑的欢喜。
——“你——你耍赖皮!”
——“贫僧何处耍赖,还请姑娘明示。”
——“你占我便宜,不然的话,哪那么容易赢我。”
——“那让你赢回来好了。”
世界身心,一切圆净。寂灭安隐,得无量乐。
谁说爱欲的欢喜,比不上觉悟的欢喜?谁说爱欲不是大欢喜?
他倚着一树如雪,闭上双眼。
哪怕,他们之间所有的只是这一段回忆……也足够他豁出性命了。
更何况……
仿佛上天知道他心中所想,一只小手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他睁开眼,便见到萧弃抬起头来,声音软糯糯的,仿佛沾了晨露的润意:“我,我要我娘。”
昨晚闹了一夜,今晨他却不再闹了,脸色是很严肃又紧张,牙齿咬着下唇,几乎要掉下泪来,又拼命忍住了。
这神态,跟采萧真是……太像了。
萧遗微微叹息,低下身子将他抱起来,“她会来的。”
萧弃睁大眼睛,“真的吗?娘会来找我吗?”
萧遗点了点头,孩童的身躯很温暖,温暖得令他留恋,他揉了揉萧弃的发,又忍不住刮了刮他那与自己肖似的高挺鼻梁,“你会算时辰吗?”
萧弃皱眉,“子丑寅……卯……辰……”往后便憋红了脸,再也凑不出了。
萧遗不禁失笑。苏寂当真是个不懂事的,连这点常识都不教教孩子;他却不想苏寂生就过目不忘的本事,这孩子纵是蠢,那也不是继承苏寂,而是……
他握住萧弃肉团团的小手,一根根与他掰着手指,“你看,现在快到卯时了。而后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大约亥时,你娘就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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