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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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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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寂握着青川剑,夏夜的雨袭击她的身躯,全身都被冰凉浇透。她缓缓抬起手,未出鞘的长剑斜斜地指向孤竹君,就如她冷至极点的目光。
然而她未来得及开口,萧遗已将手覆在了她执剑的臂上。
经过一夜的修炼,她早已提不起多少力气,嘴唇却倔强地紧咬着。萧遗低垂眸,仿佛过往记忆里他曾千百次合十时候的表情,他轻声问她:“采萧,是真的么?”
苏寂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定定地凝注着他的眼睛:“萧遗,你要相信我。我这三年来四处游荡,唯是携着你给我的《心经》,我还有了你的——”
一声冷哼,清晰干脆地截断了她的絮絮哭诉。
竟是桓九铃。
苏寂愕然看去,桓九铃小小的身躯却佩了一把成人用的长剑,她的话音清冽如夜底冰泉:“苏寂作恶多端,便不为灵山派,她也足够死上许多回了。江姑娘就算说了胡话,也不算赖她。”
“桓……”苏寂嘴唇颤抖,却没有叫出那个惯常的字眼,手将萧遗的手腕抓得愈紧,然而他的手腕太细,仿佛都要透出嶙峋白骨,将她的手刺痛了。
他轻轻地甩脱了她的手。
她睁着那一双明亮得能照彻整个黑夜的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萧遗,你要相信我!”她喃喃,“那不是我,那是柳拂衣有意害我的,青川剑我早就丢了——”
“苏姑娘此话未免前后矛盾。”孤竹君温文尔雅地道,“姑娘本就是柳公子的人,姑娘杀的人等同于柳公子杀的人,又如何是他加害姑娘?至于这柄剑,在场有目之人都能看见……”
她不再听孤竹君说话了。
她只是固执地凝视着萧遗。
“采萧,”他垂下眼帘,“我对你很失望。”
她仍是那样看着他,好像全然不认识他了。
他的面容很平静,很肃穆,就像很久以前,他趺坐佛前时那样圣洁。她曾经眷恋于他的圣洁,也曾经绝望于他的圣洁,她曾经以为他和她不一样,她曾经以为即使他和她不一样……他们,还是可以相互依偎。
然而她听见他双唇微启,如念经一般,如念咒一般,对她说:“谢姑娘用性命换来的东西,我和赵公子用性命换来的东西……采萧,你竟要这样对我。”
末句说得有些凄惶了,她隐然觉得不对劲,抬眸望他,他面如深海不可探知。
他拢了拢衣襟,抬足,走向彼端那皇皇人海,转眼便淹没成一滴泪渍,在雨夜里消失了。
雨水披落下来,像一道帘幕,隔开了她和所有人。
苏寂看着他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一下子又泄掉了所有的耐心,自暴自弃地想,那就这样罢。
她甚至连那些“用性命换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都不愿去思考了。
她只知道,她又一次被放弃了。
她给儿子取名为弃,其实,被放弃的人,一直都是她。
一向是个黑暗里的杀人者,从来不曾在乎过这些光明正大的名门的眼光。所谓作恶多端,所谓杀人如麻,她早就听得双耳生茧,早就听得心无波澜了。
可是今夜,却不知为何,这一双双目光,都让她感到极深的恐惧。
风雨如晦,她明明披了衣衫,却好似骨肉皮都能被这皇皇人海一眼看穿。而她所想探询的却并不是这皇皇人海,而只是他——
只是她面前的他,而已。
他却垂了眼睑,漆黑的长长的睫毛如夜色的翼,他将自己全副掩盖了起来,拒绝她的探询。
而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还裸裎相对,彼此毫无赧然。
她突然笑了。
风雨凄厉,她的笑声如鬼似魅,在山林间随那劲急的风声四处飘荡。雨水扑打在她冰玉般幽艳的脸容上,长发凌乱地披拂到水上,松散的衣袍裹着一把清瘦的骨头,萧遗站在孤竹君身侧,忽然发现她此刻美得惊心动魄。
苏寂的美,是那种鬼魅妖物一样的美。她容色如雪般苍白,眸光如夜般漆黑,嘴唇如血般鲜艳——
这,才应该是沧海第一杀苏寂,最本真的模样吧?
一个嗜血的、好杀的、坦然的、惨然的女子。
一个蔷薇一样带刺、又海棠一样无香的女子。
那一枝飞燕金钗在她发间簌簌摇动,仿佛即刻便要振翅飞去一般,他恍惚地看着,他知道他留她不住。
她大笑着说道:“萧公子真是演得一手好戏,如今《既明谱》神功到手,又何必再难为我一个半废之人?”
她其实是期待他给出一个解释的。
他莫名其妙地在三年后出现,莫名其妙地救了她,莫名其妙地给她看白骨血河边的琴谱,莫名其妙地塞给她她需要的簿册。
她从来不是圣人,她只能想到这样一个卑鄙龌龊的解释,那就是,他在利用她。
利用她得到《既明谱》,利用她威胁沧海宫,利用她给天下正义之师正名。
可是,她还是在期待他给出一个解释。
哪怕只说一句他有苦衷也好,哪怕充满了漏洞和谬误也好,她会相信他。
她紧紧盯着他的脸,那一双清幽绝尘的眸子里几乎都要渗出虚妄的血来。
可是他却根本没有在看她。
他微微侧过头去,目光不知落在了雨中的何处,浸染着一层朦胧的悲悯的雾。
他又在可怜她了。
他又在可怜她了!
她狂笑着摇头,一步步后退,侧头吐出一口鲜血,斑斑点点溅在树干上,转瞬就被夜雨掩去了。
三年前,三年后,他对她的这份悲悯,从来不曾变过。
她是何其幼稚,竟以为只要足够坚持、足够相信、足够诚实,就能得到上天的眷顾?
无辜者的坚持、相信、诚实是坚持、相信、诚实,但杀人者的坚持、相信、诚实,却不过是愚蠢而已。
桓九铃似乎想说话,却忍住了。她望向萧遗,如这茫茫雨幕中的许多人一样,他们都看见萧遗脸色白得不似常人,神态却平静得一如入定。
五年禅功,不过修成了这番模样。
苏寂趔趄了一下,又站直了。
“铮”地一声,青川出鞘,寒光凛凛,如百转千回的冷雨,如百转千回的迷梦,一朝碎尽了,便再没了顾惜和留恋。
景平九年五月廿八日晨,沧海宫苏寂杀五大门派手下三十六人,重伤五十八人,力竭而遁。
她拄着剑,遍身浴血,嘴角犹扬起不死不休的嘲讽的笑。
桓九铃目光苍冷,萧遗面色沉喑。孤竹君与宋知非后退了一步。赵无谋始终没有出现。
“论武功,我或许不及你们。”她笑,“但论杀人,你们谁也比不过我。”
她微一扬头,染血的绯衣愈红,便如三途河边等候了生生世世的曼陀罗花,只是轻轻一折,便坠进了无间地狱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何况到如今

摇摇晃晃的视野里,是一方摇摇晃晃的床帐。隐约是惨白,隐约又是血红,她眨了眨眼,再望去时,又成了一片虚无。
“你醒了?”一个尖细的男声,却小心翼翼,几近于温柔,在她嗡鸣的双耳中听来又好似不过是氤氲的气团,“不要乱动,我来扶你。”
尽管如此,她还是艰难地歪了歪脑袋。
她不喜欢被蒙蔽的感觉。
双瞳渐渐聚焦在了那个端着药碗的男子脸上,又渐渐涣散开去。
“阎摩罗。”她的嗓音沙哑,“我晕了几天?”
阎摩罗叹口气,“也就两天,比你以前出的几次任务轻得多了。”
她的嘴角扯了扯,似乎是想笑,却笑得很难看。身上软绵绵提不起丝毫的内力,只想就此昏沉下去,再不管他白天黑夜、愁多恨少的。想了想,她伸手去掏怀中衣袋,被阎摩罗按住了。
“东西我收好了。”他说,“你先安心养伤,养好了我们一起回去。”
回去?
她初时还有些愕然,渐渐地便明了了。
回去,回沧海宫去。
她从哪里来,便该回哪里去。至于中途遇见了什么、失去了什么,都不足道,不是么?
苏寂受的都是外伤,虽然不重但调理起来也颇麻烦,身上又多了许多疤痕。阎摩罗带着她,脚程便极慢,花了大半月,才刚到九江。
入夜的梆子敲过,苏寂死活赖着阎摩罗出门来喝酒。
三伏刚过,空气里犹是湿热的。一轮冷月垂江,江水浩浩荡荡一往无前地奔流去,码头边一家破落的小酒馆,店幡被江风扯得招展不定,苏寂走进来,解剑,伸手指揩了揩油污的桌面,扬眉道:“店家,有什么好酒?”
店小二连忙迎上前,点头哈腰地道:“小店有九江特产的封缸米酒,客官要不要尝尝?”
“米酒?”苏寂皱着眉头,与阎摩罗对视一眼,阎摩罗忙道:“很好,就要这个,来一坛。”
小二忙不迭地应了,不多时便摆上一只酒坛,两只酒碗,笑道:“这酒偏甜,后劲厉害,客官可别醉了。”
苏寂冷冷扫了他一眼,小二只觉脊背生凉,立刻告退,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阎摩罗苦笑,斟上两碗,苏寂便即抢过一碗,仰首饮尽。
阎摩罗愣住:“不先干杯么?”
苏寂笑得眸光璀璨,“干杯作甚?有什么可庆祝的?”
阎摩罗凝视着她,“你可以见到你儿子了,不高兴么?”
苏寂沉默了。
“而况无论如何……”阎摩罗摊开自己的掌心,纹路粗糙,他却怔怔地看了许久,“无论如何,萧遗没有死,你不高兴么?”
苏寂低声道:“他还不如死了。”
阎摩罗笑了,“女人真是麻烦。口上这么说,心里未必这么想。”
苏寂摇了摇头,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好像被水沾湿了,顺服得贴在瓷白的脸颊上,阎摩罗没来由地心口一窒。
“五大门派进攻沧海宫,他好歹是一门之首,得拿出些真本事。他接近我修《既明谱》,不过为此。”她喃喃,不知喝到第几杯,微微疼痛地按了按太阳穴。
阎摩罗惊讶地看着她,“你——你怎会这么想?”
她微笑,“这么想有什么错?”
阎摩罗道:“我与萧遗素昧平生,尚知他不是这种为人;你与他……亲密无间,怎么竟还不如我了解他?”
苏寂笑得更肆意了,“你了解他?那你倒来说说。”
“萧遗此人,内敛外沉,十分话只说三分,但心地赤诚,一片光风霁月,从不作伪诳人。”阎摩罗轻轻叹了口气,“他如此待你,必有他的苦衷,你怎么不谅解呢?”
“光风霁月……”苏寂眸光微滞,凝在那清冽酒水上,仿佛摇曳出她自己孤凄的倒影,“是啊,光风霁月……他其实也没做错什么,他只是说……他对我很失望……”
阎摩罗一直没有喝酒,捧着酒碗的手渐觉冰凉。
“其实,他什么都没变。”苏寂寥落一笑,“他依旧是我初见他时的样子,哪怕头发长了,身材瘦了……他依旧是那样虔诚……他的眼里,依旧只有他的众生……而已。”
“他的眼里自然有你。”阎摩罗下意识地反驳。
苏寂一怔,“当然有我,我也是众生之一嘛。”
阎摩罗不说话了。
苏寂笑道:“他曾经想拯救我,他让自己堕落下来拯救我,可是却最终发现我无药可救,所以……他失望了。”
她捧起酒坛倒酒,手却拿不稳,酒水泼出碗的边沿,洒了一桌。阎摩罗看得皱眉,伸手去扶住酒坛,她却突然将手一摔——
“哐啷”一声,酒坛掷地,碎成千片,酒水淋漓,酒香弥漫。
“看,就是这样。”她仍是朝他笑,“就是这样的失望。”
“阎摩罗。”
“嗯。”
“你爱过人么?”
“什么?”
“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我不知道。”
“不知道?真好。”满桌满地的酒污中,半醉的女子抬起了脸,绯红的衣衫映着她眸底暗燃的火焰,“阎摩罗,你这样的人,真好……”
阎摩罗的嘴角扯了扯,仿佛是苦笑了一下,然而女子已再度趴倒下去,呢喃:“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很难受。”
他没有接话,只屏息凝注着她颓然的醉颜。
“喜欢一个人……自己就不再是自己的,而成了他的。偏偏他又不珍惜……”她将脸埋在臂弯里,深深地、哀哀地笑,“我捧着一颗心去白送给他,他不仅不要,还摔了它,再踩上几脚……喜欢一个人,不就给了那人伤害自己的权利么?我连一句指责,都不能说他……”
“别说了。”他忍不住道,“你的伤……”
她却摇了摇手,止住了他的劝诫,“阎摩罗,今晚我不想听道理。”她吃力地抬起眼,那双眼澄澈明亮一如她本人,从来不隐藏,从来不逃避,从来不忌讳,从来不畏缩。
他经常感到疑惑,她为什么能有这样的勇气。
他经常感到难过,她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勇气。
她看着他怔忡的表情,慢慢地展开一个温柔的笑,“阎摩罗,佛说一切都是空的,可我不信。”
“他带给我的一切明明都是真实的,不然的话,我怎么会这么痛呢?”
银月高悬,小酒馆中已只剩了这两位客人。江风疏冷地拂过满地狼藉,红衣女子解了剑、散了发,撑着头不断醉呓,没有杀气,没有杀机,就如是个最寻常的怨妇在向人抱怨自己的苦楚。
“阎摩罗,他没有错,我也没有错。为何我们在一起,就是错了呢?”
她对面的男子很安静,一双桃花眼里看不清深浅,只隐约有怜惜浮动,却又被更深重的痛苦压抑了下去。他轻声说:“因为你们不同路。”
“胡说!”苏寂蓦然低叱,红了眼圈,“他……他原本还是我的……我的未婚夫!”
阎摩罗愕然,“你说什么?”
“她说,萧遗原本是她的未婚夫。”
一个平静的声音轻轻响起。既不艰涩至难听,亦不悠扬至悦耳,被夜风一吹,还略嫌沙哑。然而不知为何,这声音一起,便令周遭的人都想去看看发话者的面貌,阎摩罗也是一样。
顾怀幽一身黑衣执剑,淡漠地立在酒馆门口。
苏寂歪着头望过去,似乎还没能认出她是谁。
“我来取东西。”顾怀幽没有看她,只淡淡对阎摩罗道,“你们行得太慢,公子等不及。”
阎摩罗拿出那几本簿册,却又犹疑,“可是公子说了,务必亲手交给他本人……”
“见我如见公子本人,不对么?”顾怀幽依然很平静。
若说苏寂是火,那么她就是水。从未高声快语,从未夺势逼人,然而却能将人一分分缠紧缠牢,缠到窒息。
阎摩罗想想也对,便将那几本簿册递给她,并道:“五大门派的密谋,大约都在上面了。然而还是要加紧筹措应对,我看他们已等不住了。”
“我知道。”顾怀幽淡淡地瞥了一眼醉倒的苏寂,“何止是等不住,他们已经动身了。”
阎摩罗大惊,“什么?!”
顾怀幽的声音低渺,漂浮在夜月之下,清酒之上,“所以这几本东西大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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