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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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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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苏寂的手攥紧了剑柄,用力之处,骨节嶙峋青白。“你放了我的孩子。”
燕西楼骇然望了她一眼。
沈梦觉却故作疑惑道:“这是你的孩子?我只是见他在厢房里无人看顾,便顺手抱了出来——”
苏寂的短剑已径直刺来,“放了他!”
沈梦觉侧身避过,纵身飞上屋檐,漠然道:“你这女人素来胡闹,若不是公子叫我来,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苏寂的手便猛地一震,几乎握不动匕首,“你说什么?公子?”
“公子没死,你是不是很痛苦?”沈梦觉冷声道,“公子不仅没死,他心里还挂念你的安危,特意要我来提醒你小心,你是不是又要嫌他多管闲事?”
苏寂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她并不愿意回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意乱情迷的喘息,那飘摇为虐的烛火,那绝望濒死的秀目……无情的长剑贯穿他胸背,他却仍是用那样的眼神凝视着她,好像仍然只是轻微地怨怪她胡闹。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只会说她胡闹。她却觉得她没有在胡闹。胡闹应当是无缘无故地,但她那些纷涌的痛苦的缘故,却从来无人问过。
她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公子能偶尔问她一句:“你为什么这么难过?”一切,兴许就会不同……
他们,永远只会斩钉截铁地逼她。
譬如这一次。
她凝定心神,足尖轻点屋脊,剑尖直迫得沈梦觉连连后退。退至无可退处,他却回眸冲她狠狠一笑,举起手中孩子便要往屋下砸去——
“不要!”苏寂惊声尖叫!
燕西楼立刻掠上房顶,一刀向他兜头劈下。沈梦觉抱紧孩子就地一滚,哗啦啦掉落无数尘土瓦片,孩子终于被惊醒了,揉着眼睛哇哇大哭起来,向她伸出手去:“娘!娘!”
听到孩子的哭声,苏寂的脸色全然惨白了下去,手中剑都不知丢在了何处,一颗心好似往无止尽的深渊里坠去。
沈梦觉一个翻身便跳下了外墙,燕西楼收刀便要追去,却听沈梦觉的声音伴着孩子的嚎啕哭声,刹那已远在数十丈外——
“公子在襄阳城中老地方等你。”
苏寂的红衣在高处夜风中晃了一晃,蓦然晕了过去。
她醒来之后,第一反应便是探手去摸自己枕边,空空如也,孩子没有回来。
夜色深冥,烛火一星,燕西楼高大的身形背着烛光,他给她熬了一碗药,这时正递了过来,“我早就听闻有个天天发热又怕冷的妹子,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言罢,他还散漫地笑了,好像这真有什么好笑的一般。
苏寂斜了他一眼,闻见汤药的苦味便即皱了眉,“好苦,我不喝。”
燕西楼将药碗放在床边,“喝不喝随你。歇半个时辰,便去襄阳华胥楼。”
苏寂顿了顿,抬起清透的眸子,“你也知道是华胥楼?”
燕西楼微微一笑,“我也是公子的朋友。”
苏寂蓦然冷笑,伸手拿过药碗,皱着鼻子一饮而尽。不论如何,此去华胥楼或有一场恶战,她必须得要回她的孩子。
燕西楼看她喝药如喝酒,那神情举动都是极端孩子气,怎么也不能想象她已是一个母亲了。便斟酌着措辞道:“那个,你的孩子……多大了?”
苏寂慢慢靠回枕上,“九月末生的,到今两岁半了。”
两年半前的九月末……燕西楼盘算着日子,心中一凛,“他是——”
“是和尚的孩子。”苏寂安然点头,仿佛有些疲倦地闭着眼道,“遗腹子。”
遗腹子,这三字有点刺,燕西楼静了半晌,方强颜笑道:“未料到我孤身漂泊这么久,竟在一夜之间多了个妹妹又多了个外甥,真是好命。”
苏寂无谓地笑了笑,苍白的面容上泛着乏力的淡红,他愈看愈觉惊心,探出手去,她的额头烫得可怕,“采萧,你——你这不是寻常发热。”
“我知道。”她淡淡地道,“是《既明谱》练功不成的反噬。”
燕西楼骇然道:“那——你赶紧休息一会吧。待你精神恢复了,我助你运气。”便扶起她身子理了理床铺,又扶她安稳躺下。她似是倦怠已极,一任他摆布。他到桌前吹熄了蜡烛,斗室顿时陷入一片荒芜的寂静,却听她于这寂静之中低低地开了口:“哥哥……过来陪陪我。”
燕西楼一怔,旋即心头便是一酸,好似被重锤敲了一下,摧筋裂骨的痛,却闷得发不出一丝声响。他走到床边坐下,伸出手去将她略微凌乱的鬓发捋至耳后,她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若含依恋地将脸蹭了蹭,便蜷成一团睡去了。
月色略略潜进门户,映得她半边雪白无瑕的容颜,依稀便似他记忆里母亲的模样。不过毕竟隔了太久了,真正母亲的模样,他都已记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泥犁,即地狱。

☆、愁来天地翻

天刚破晓时分,苏寂精神一新,与燕西楼一同出发。路上经过佛堂,她犹疑着止了步。
未合的门扇内,那尊金漆斑驳的如来仍自咧嘴而笑。如来宝相之下是一方香案,案上供着一只香炉,香炉中立着两炷香,犹在默默地燃烧着,盘旋上升的烟气缠绕在一起,氤氲如云雾。
她便鬼使神差地抬步走了进去。
许久以前那又聋又哑的证缘和尚早已不在了,如今佛堂中当值的是个中年僧人,鹑衣百结,正沙沙扫地。苏寂跪在蒲团上向那如来拜了三拜,方站起身来,向那僧人合十恭声道:“大师随喜,请问这两炷香是哪位施主请的?”
燕西楼看她这番端庄模样,眉头动了动。
那僧人忙也朝她行礼道:“阿弥陀佛,施主随喜,贫僧接管这佛堂以来,每隔数月便会有一位年轻公子来请两炷香,并要贫僧代为看护。”
年轻公子?苏寂的心跳仿佛滞了一拍,但立刻又嘲笑起自己的多心。这佛堂设在官道之侧,便是个过路人也会来请两炷香,不足为奇。她现在更怀疑这人是柳拂衣派下在玉家村蹲点的人——怪不得她前脚刚到玉家村,沈梦觉后脚就追了过来!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阎摩罗。
想到阎摩罗,她不由叹了口气。
三年前他带她逃走,又将自己所有的见离散都给了她,便离开了。
一别三年,她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残春天色,空幽如洗,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想阎摩罗的事,只能拢了拢衣襟,往襄阳城而去。
苏寂到了华胥楼,便径说要找柳公子,掌柜的犹疑看了一眼她身后的燕西楼,低声道:“柳公子交代,只见姑娘一人。”
燕西楼待要发作,苏寂已回头冲他一笑,“那便劳烦哥哥等候片刻了。”顿了顿,又道:“我如太久不回,哥哥便自去吧。”随着掌柜往后堂走去。
燕西楼只能自点了一壶酒,默默在厅堂中等候。
华胥楼毕竟是襄阳城第一大酒楼,用以接待特殊人物的后园亦饶有风致。绕过九曲回廊,行过小荷幽径,便见院中夭桃展了枝桠,笑得灼然烂漫,偶尔一阵风过,便如漫天红雨般潇潇而落,抛洒在树下那人的清碧衣襟上,仿佛是陷入了湛亮而温柔的水波一般。
那人坐在树下,正捧着一本书细细地读着,眉眼清和而静默,苍白的肌肤也被桃花衬映出几分温热。他身边一方小案,案上一盅清茶,案后垂手立着那姿容绰约的女子,三年未见,她依然风骨艳冶,一垂眸间,仿若与桃花争色。
苏寂攥紧剑柄,在廊下站定,衣袂飘拂,容颜清冷。
柳拂衣慢慢地抬起眼望向她,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以手抵唇,将头都偏了过去,青白的指节上那一枚玉扳指瞬间被泼上了几缕血丝。
顾怀幽连忙取来一旁的清茶上前喂他饮了几口又漱掉,桃花树下顿时洒了斑斑点点带血的水迹,柳拂衣面色愈加苍白了三分,看去直如白昼鬼魅。他倚着轮椅,压低了修长的眉,柔声道:“我想喝酒。”
这话拖得幽然,倒似在向她撒娇一般。顾怀幽心头一颤,在他身畔蹲了下来,好像面对的是一个小孩子,“公子,你的病体不适宜饮酒。”
柳拂衣抿了抿唇,目光柔润带着水汽,“以后也不可以么?”
顾怀幽顿了顿,道:“以后也不可以。”
柳拂衣轻微地叹息一声,“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顾怀幽沉默了。
苏寂便这样冷眼看着他们一问一答,连呼吸都是轻缓平静的。
柳拂衣终于再度朝她投去目光,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小苏,你好像瘦了。”
“我来要回我的孩子。”她冷声道,根本不愿与他多作寒暄。
柳拂衣的眸光沉了沉,却并不似生气,而只是寥落地摆了摆手,“幽儿。”
顾怀幽看了看苏寂,却没有挪步。
“幽儿,去。”他又重复了一遍。
顾怀幽咬了咬唇,当即退下。片刻之后,她抱着那仍在熟睡的孩子走来,苏寂的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上。但见她将孩子交入柳拂衣怀中,柳拂衣眼光温柔如水,轻轻拍哄着他,顾怀幽又看了苏寂一眼,转头离去。
桃花惊泣如红雨,花下男子秀如碧树,抱着孩子的模样轻柔祥和,简直好似他的父亲一般。若不点破,谁能想到这孩子的父亲就是他杀死的?
苏寂剑交左手,低声道:“你要怎样才肯把他还我?”
柳拂衣却没有回答,只是道:“昨夜这孩子吵闹了一整晚,实在烦得很,现在总算是不闹了。”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小孩子,还是这样比较可爱。”
苏寂浑身都在发抖,“你——你对他用了什么?!”
“小苏何必惊慌。”柳拂衣轻笑道,“只是一点安眠的熏香罢了。”
“他还只是个孩子——”苏寂惊声道,柳拂衣却忽然以指并唇,眯着眼睛道:“你小声些,休要吵醒了他,待会他若又哭起来,我可不保证……”
“叮”地一声,短剑被抛掷在地,苏寂陡然朝他跪了下来,“咚咚咚”便磕了三个响头。
柳拂衣惊愕地看着她,心底好似窜上一丝极痛、极重的恨,恨得他五脏六腑都绞紧了。
“公子,念在十年主仆情分,我求您放过他。”苏寂抬起头来,鬓发已微乱,“不论我和萧遗过去怎样得罪了您,我求您不要迁怒于这个孩子。”
她定定地注视着他,目光里竟没有袒露出丝毫的惊惶或胆怯。
他突然又咳嗽了起来,好像要将心肺都随血咳出,桃花纷纷然落在他足畔,像是将他的魂魄都埋葬了一般。她的姿态是那么强硬,如三年前的长剑毫不示弱地插入他心脏,他竟至于无言以对,而只能痛苦地咳嗽。
主仆……情分……得罪……迁怒……
萧遗。
无数零碎的词汇在他脑海中明明灭灭,宛如陌上渐渐黯淡的花钿。他不知道光阴已过去了多少年,而他就如世外的一位孤客,便这样怔怔然看着怀中小孩的薄唇秀鼻,低声道:“果然是他的孩子。”
苏寂不言,只咬紧了唇盯着他的动作,全身都绷紧到了极点。
“他叫什么名字?”柳拂衣忽低声发问。
苏寂一字字道:“姓萧,名弃。”
柳拂衣嗤地一笑。
“小苏,你真是没文化。”他笑道。
苏寂的眸光怪异地一沉。
“你平常怎么叫他?”柳拂衣一笑,便如春风都回暖了,桃花一时都不再翩飞,而只静静地衬着他清雅容色,“弃儿?”
苏寂道:“他本来就是弃儿。”
“至少还有个关心他的娘亲。”柳拂衣轻轻地道。
苏寂实在有些不耐烦了,“你又不是他爹,他叫什么名字你也来管?”
沉默。
柳拂衣面上浮出几分骇人的青白。
苏寂瞬时又紧张起来,生怕他一时怒起便将孩子掼在地上,这样的事情,他做起来绝不会有分毫的犹豫。
然而他最终却只是闭了闭眼,声音低了下去,“小苏,我此番请你来,是想与你做一笔合作。”
苏寂冷笑,“洗耳恭听。”
柳拂衣微微蹙眉,似是思量了一番,方缓慢开口:“你可知道是谁杀了血燕子伉俪?”
苏寂抬了抬眉毛,却不回答。
柳拂衣低声笑了笑,“小苏冰雪聪明,这三年想必也查清了不少事实吧?我也听梦觉说了一些,便想我的小苏真是长大了,分析得头头是道,连孤竹君都能查出来——
“孤竹君确实是条老狐狸了,小苏你看,你要报仇,有几分胜算?”
苏寂仍是不言。
“啊,是了。当然,你的仇人里还有我。”柳拂衣低笑,“你当然不会与我说这些打算。”
苏寂终于冷冷发话:“你与孤竹君,不过一丘之貉罢了。”
柳拂衣却淡笑着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他是武林名门,而我么,不过一介生意人罢了。”
“做生意的目的是什么?获利而已。我当初搀和血燕子之事,无非为此;我今日找你同歼神仙谷,亦无非为此。”他悠悠然笑着,“事成之后,你要杀我剐我,都悉听尊便——如此条件,可还入得你眼?”
苏寂的目光狠狠一震,握剑的手心里渐次渗出了汗,“我却没什么能给你的。”
柳拂衣轻轻伸出了一根食指,晃了晃,“与我做一年夫妻。”
“你无耻!”苏寂的脸刹那全成了惨白之色,全身都在颤抖,“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会——”
“我不杀你。”柳拂衣低笑,手却悄然覆住了萧弃的脸,“我可以杀他。”
“放开他!”苏寂再也忍受不住,飞身提剑,寒芒万点,直刺柳拂衣!桃花受剑气之惊,瞬息间纷落如雨,柳拂衣竟不后退也不闪避,只将怀中孩子迎上了她的剑尖——
那一刻,苏寂瞳孔大张,满面俱是极端的恐惧,柳拂衣从没见过她这样失魂的样子,心念竟滞了一下。
短剑硬生生在空中停住,真气倒流,蓦地逼出她一口鲜血。她连连后退,一手扶着廊柱回头看着他,唇角染了血而分外艳丽起来。
柳拂衣只觉心尖在狠狠地抽搐,却仍是摆出了一脸温凉的笑,“我差点忘了,你的《既明谱》还没修成吧?我们不妨一起练练……”轻佻的目光触及她的眸,便静静停了口。
她的眸中,一片死寂。
他不由横生怒意,冷笑着道:“你省省力气吧,我不会碰你一根头发。这只是我摆布孤竹君的一步棋,你也休要太过自作多情了。”
苏寂闭眼,容色已是倦倦,“你杀了萧遗。”
她的声音很平静,带着对这整个人世的厌弃,仿佛寒夜里最凉的一道风,不露痕迹地扫过来。
柳拂衣一怔,旋而又是冷笑,“不错,他死了,可我却活着,你若觉得上苍无眼,便去找他的菩萨哭吧!”
苏寂缓缓摇了摇头,一行清泪仓皇地滑下了如玉的脸颊。
他呆住。
她轻声道:“那便如此办吧。”
她这是答应了?
他一时竟不能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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