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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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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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略有些骚动了。本来,若承认罪责,以阎摩罗在宫中历年的苦劳,或许还可死个痛快;如今他抵死不认,那便要受无数的活罪了。
——最后终归是要认罪的,如此倔强又是何必?
太久的僵持之后,柳拂衣终于倦了。
他摆了摆手,“既是如此,你便先跪着吧。其余人等,都回房安睡,不可妄议。”
地面冰凉。
沈梦觉是最后离开的。但他也只是在他面前立了片刻,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阎摩罗终于失去了最后一分强撑的力气,匍匐倒在了地上。
原来……爱上公子所爱之人,是这样一番天大的罪过。
长秋苑中,灯火微明。
顾怀幽将他的外衫除下放好,扶着他躺在了榻上,半跪下来给他揉着腿。
柳拂衣将书卷翻过来覆在胸前,披发仰躺着,双眸好似都没了往日的神采。
“……幽儿。”他望着月光投在天花板上的那一片淡斑,哑声唤。
顾怀幽轻轻地“嗯”了一声。
柳拂衣一动不动地道:“幽儿,他们都走了。”
顾怀幽的动作顿了顿,而后又仿若无事地继续。
柳拂衣轻声道:“先是无谋,再是小苏,而今是阎摩罗,而后……会不会是你呢?沧海宫这样的地方,终是留不住人心的吧。”
顾怀幽温言道:“公子何必如此悲观,沧海宫立世三百年,向来不是那么容易摧残得了……”
柳拂衣摇了摇头,“幽儿,你没懂我的意思。”
顾怀幽沉默了。
柳拂衣静了半晌,慢慢道:“很久以前,我与无谋,同在颜公子门下,是一对好兄弟。”
“兄弟”这个词自他口中说出,好像有几分怪异似的。
“后来,他死了,那也就罢了;然而却教我发现他没有死,他成了神仙谷的人……”柳拂衣莫名地笑了,“他背叛了我。”他看向顾怀幽,“他为了你,为了一个女人,背叛了我,背叛了他的兄弟和主人。”
顾怀幽没有说话,连目光也未尝一动。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柳拂衣柔柔地笑着,“大家想必也都在想:为什么只怀疑阎摩罗和沈梦觉,却不怀疑赵无谋?何况被放走的人里,还有赵老太君。——幽儿啊,”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是我给无谋的最后一份信任,你明白么?”
夜风凉透,拂过他的额发,眸中光影明灭,像是两盏灯火沉入了海底。
顾怀幽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公子,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柳拂衣缓缓地摇了摇头,“阎摩罗一向是个诚实的蠢人,他不会说谎。沈梦觉么,就更加简单,一根肠子通到底。幽儿……从今以后,对于无谋,我不会再手软了。”
顾怀幽默了默,“但凭公子吩咐。”
柳拂衣怔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窗外月光泻入,如沙石流走,渐渐自指缝间消逝而去。他一分分握紧了五指。
这个世上,他的敌人很多,多得他自己都数不清。被他杀的人恨他,让他杀人的人也恨他。他养活了很多人的性命,他成全了很多人的道义,可是没有人感激他。
所有人,所有人都只想他死。
所以,他的朋友不多。
所以,那几个本就不多的朋友,他才会分外去珍惜、去呵护。
从今而后,他再也没有朋友了。
故人如流沙,风过无踪迹。
柳拂衣渐渐睡着了。
似乎在她的身边,他便很容易踏实地入眠,顾怀幽不知这是否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
她吃力地扶起他的身子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放下,将被子拉过来盖好。他却突然伸出手臂环住了她的颈项。
她微惊,长发披落在他脸侧,他便有些痒痒地皱了眉,手上加力,扣着她的后脑让她的唇与自己相贴近。她一下子失了重心,一手尴尬地撑在床沿,另一手不得不握成了拳头放在他腰侧。
他却恶作剧一般扯下她那只手,迫得她突然倒在了他的身上,压得他胸膛微震,发出好听的笑声。
而后密集如雨点的吻便落了下来。
他状如慌乱地捧着她的脸,双唇紧张地游走在她的额头,眼睫,脸颊,颈项,一路向下……她面泛红晕,早没了推开他的力气,心中隐隐然也并不愿推开他,只由得他一个翻身将自己压在身下,而后那炽热的吻便在她身上各处烧了起来……
她情不自禁地“嘤咛”一声,脚背都绷直了,在锦被上摩挲着。
他沉重地喘息着,像是承受不了此间的热度而屡屡停滞着呼吸,他伏在了她的胸前,优雅的容颜中此刻竟全是痛苦——
全是垂死一般的痛苦,在他白皙的肌肤上回光返照,发出幽微如野火的光芒。
她微垂柳眉,便伸手要去抱他,他闭着眼,眼睫底下竟然凝出了淡淡的水光——
“小苏……”
他梦呓一般,低压着眉头,痛苦地轻唤。
“小苏,你的签解好了么……”
她的手便僵在了半空,末了,缓缓地垂落下去。
一道晶亮的泪痕自他苍白俊美的脸庞上滑下,颤巍巍地落在她心口,她好像骤然被烫了一下,身子都在颤抖。
算尽天下人头的沧海宫之主,此刻竟在幽微斗室中黯然落泪。
所有强大的伪装都褪下,只剩了孤独和憔悴。
终而,她不知哪里来的勇略,竟将他一把推开了。他皱着眉倒在床的另一侧,她随即便吻上了他的唇。
一时欢喜一时迷茫,他怔怔然迎合着她的吻,唇齿交缠,极尽缠绵。然而意犹未尽之处,她已蓦然退去,翻身坐起,揽好衣襟,径自快步推门离去。
就好像再在这房间里多呆一刹那,都会崩溃。
作者有话要说:

☆、一院丁香雪

翌日拂晓,晨光熹微地照射进来,光柱间尘埃飞舞,外间的雪色好似又敞亮了些。
苏寂裹紧僧袍赤足坐在床上,手中捧着一壶暖茶,呆呆地看着云止忙里忙外。
云止的僧袍给她披着,换洗的又还没干,便穿着一件中衣去院中打来井水给她烧洗澡水,同时还做了几盘小菜。终于差不多忙完了,他走来她身前,向她递出一只手。
她怔怔地接过他手,却先轻轻用指腹摩挲了一下他沾了井水的冰凉掌心,而后紧握住。
他微微一笑,拿下她怀中的茶壶,便将她牵起来,带她走到饭桌边。
她慢吞吞地走着,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凌乱的床铺。
数点嫣红如梅花盛开,她倏地收回目光,脸也羞得红透。
云止温和一笑,仿佛了然,却不点破,只牵着她坐下,给她挟了一些菜,又起身去扯下床单来洗。
苏寂咬着筷子,低声道:“你这样……万一被发现了……”
云止的身影微微一僵,动作却不停,抱着床单去了外间打水清洗。待他回来时,苏寂已吃好饭,正闲蹬着鞋百无聊赖地翻书,见他过来,便指着书上一处笑道:“和尚你看这句话。”
云止倾身看去,墨发撩过她脸颊落在书页上,她恋恋不舍地拂开。
“必使身心,二捐俱舍。身肉骨血,与众生共。”
云止沉吟:“这说的是求佛发愿,要将自己的身肉骨血都分与众生,做大奉献……”话音忽而停住,抬眸,正对上苏寂笑吟吟的眼,如一只阴谋得逞的小狐狸。
“我才不想把自己的身肉骨血分给那什么众生。”苏寂双眸灿灿地望定他,“我全都分给你,你说好不好?”
用过早膳,苏寂自去沐浴,云止在外面看着菜圃。
半晌,苏寂沐浴完毕,推门而出,纳闷道:“你难道都不用念经了?”
云止坐在屋檐下,闻言回首望她,“早课已做过了,那时你尚在眠中。”
苏寂默默地扯了一下自己的湿发。
——忽然顿住。
有旁人的呼吸声,就在一墙之隔。
向云止使了个眼色,她悄悄蹩回房里去,生怕是什么来做检查的老和尚之类,要是发现云止金屋藏娇,那还不将他扒掉一层皮。却没细想那一墙之隔乃是寺外,并不是朝露寺前院。
云止面色微变,咳嗽几声,走去开了院门。
苏寂便听到一个扯得她肝疼的娇俏声音。
“云止师父,我给你带了些新鲜蔬菜。昨晚睡得可好?怎么有黑眼圈了?云止师父,上次那本经我还没看完——”
少女的絮絮叨叨蓦然全部卡在了喉咙里。
天真无邪的面容在见到苏寂的一瞬间全线崩溃。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立刻整顿形容,她的声音冷了下去。
苏寂亦回以冷脸,“这个问题,我也正想讨教一下谢姑娘。”
谢倾眉道:“我每日都在这里。”
苏寂道:“哦。”
谢倾眉道:“这地方从没别人来过。”
苏寂道:“哦。”
“所以这问题,还是应该我问你。”谢倾眉看着她一副浴后的慵倦样,心头已自火起,苏寂却淡淡地道:“你还是问和尚吧。”便将云止推上前,自己且回房去了。
谢倾眉看她背影消失在门里,又转过头来盯着一脸淡然的云止,话音都气得颤抖:“这么久了,你从来不让我进门——她——她这算怎么回事?”
云止轻声道:“此是贫僧私事,恐与施主无关。”
谢倾眉笑了,笑声清脆如银铃,“与我无关?我好不容易保下你的性命,不是让你糟蹋在沧海宫妖女身上的!”
云止静了半晌。
他知道,房里的苏寂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终于缓缓开口:“施主救命大恩,贫僧没齿难忘。”
谢倾眉睁大双眼看着他,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一样。
没齿难忘,没齿难忘有什么用?
她初见他时,他对她说,汲水之恩,没齿难忘。现在,他又对她说,救命大恩,没齿难忘。
可是她要的不是这种难忘。
她向来伶牙俐齿,此刻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最终,只能顿足而去。
云止在院中站了许久,才慢慢回身入房。
苏寂径直砸过来一个枕头,云止接住了,耐心放好,回过身,伊正坐在桌前撑着腮生气。他无端感到有趣,微微一笑道:“谁惹你了?”
苏寂冷冷地道:“自然是谢大姑娘。”
云止走过去,将险遭她毒手的经卷都收起来,温声道:“不过一个陌路人,无须与她置气。”
苏寂抬头看他,“她说她保下你性命,是什么意思?”
云止沉默了。
苏寂顿了顿,罕见地拿出了几分耐心,倾身对他道:“和尚,我与你一条心,有什么事情,你不该瞒着我……”
“我并不曾瞒你。你该知道,神仙谷一直都要挟于我。”云止伸手去够茶壶,苏寂径给他推了过去,“当日与谢倾眉同道的,还有几个神仙谷的人。你走之后,他们便逼我……”话至嘴边又停了一下,改了口,“便要求我拿出父母的几样遗物。”
苏寂的念头转得飞快,“沉渊剑?”
云止颔首,“且不止是沉渊剑。但我只能与他们说,无可奉告。他们怒极便要押我去神仙谷,确是谢姑娘将我保了下来。”
苏寂眸光一动,“那你是不是真的知道呢?”
云止望了她一眼。
那一眼里,竟带着陌生的凉意。
“你不信我?”他低低地道。
她这一问,出于权谋经营的直觉,却没有给予他半分的信任。然而她却只是直视着他,没有丝毫的愧疚,“我为何要信你?”
他的表情好似突然被噎住了一般,半晌,方抬手按了按额头,“我都忘了……你是柳公子教出来的。”他站起身,“以后我来教你。”
她好奇,“教我什么?”
“教你向善。”他定定地道,忽又看向她,伊的脸颊已微红,“你想到哪里去了?”
如是,苏寂竟得以在云止的小药圃中安稳地过了数日,除了谢倾眉,无旁人来扰。
说来谢倾眉也颇为执着,日日来找,日日与云止斗气,而云止便如一团海绵,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将她一腔怒气全都吸纳无影。苏寂有时也问他:“我没来时,谢姑娘也天天找你么?”
云止点点头,又补充道:“我并不曾让她进来过。”
苏寂便不说话了,自顾自拧着衣角。
云止在屋里走一圈,皱了皱鼻子,“什么味道。”
苏寂看向他,“什么什么味道?”
云止看她一眼,又侧过头去,“好酸,好酸。”
无想山中,不知日月。
庭中落了一夜的积雪,云止未暇去扫,菜圃围绕之中有一棵丁香树,如此冷清时节中早已枯死,枝头却点缀了无数嫩白雪蕊,随轻风簌簌摇动,乍一看去还真如是开了满树的丁香花。
“要说你也够可怜的。”苏寂提着剑走到庭中去,“这朝露寺里,怎的都没人来找你玩?”
云止披了一件破旧长袍站在檐下,静静凝望着她,“这不好么?”
“好,当然好。”苏寂笑得双眼俱眯起,如一只慵懒的小狐狸,在那雪树下仰头转了一圈,回首对云止笑道:“这树真好看。”
云止坐下劈柴,闻言淡淡看她一眼,嘴角稍稍抹了一痕笑意,“小心别踩滑——”
话还未落,苏寂踏在积雪坚冰上的脚便趔趄了一下,她讷讷地收了步子,对他讪笑。
云止微笑着摇摇头,继续劈柴。看似秀气的身躯,却蕴了结实的气力,刀斧劈下,干脆利落。苏寂背着剑看着他傻笑,忽道:“和尚,我舞剑给你看吧。”
云止一怔,而她已在丁香树下煞有介事地握拳为礼:“还请萧公子多多指点。”
云止放下心来,微微一笑,将柴刀搁在一边,好整以暇地看着。
苏寂被他这样一看,心头便有些慌乱,径自出招了。
她原本是不会舞剑的。
沧海宫的剑法,都是为杀人而创。怎样用剑能最简洁、最高效地杀人,便怎样用剑。一时间剑花与雪花同飞舞,风声都好似怨鬼叫魂,她皱了皱眉,自己也觉自己舞剑毫无美感——
忽而一根沾着雪点的树枝轻轻按在了她的剑身上。
她一惊,旋即翻转剑刃斜刺出去,那树枝浑不受力,却仍是软绵绵粘在她的剑上,好似带了依恋一般,又近她眉睫三分。
彼端执木的男子容颜俊秀,正笑吟吟地看着她道:“九歌十三剑第二式,悬思。”
悬思者,相思也。相思如水,缠绵不绝,可不便是一个“粘”字诀?
苏寂眉头一拧,长剑迅疾横挥,似是立意要斩断对手这丝线般的剑意,孰料云止忽然变招,悬思自断,树枝“唰唰唰”带起无数风雪声径自点向她肘上穴道!
“第五式,忧急。”他轻声道,那声音仿佛是震响在她耳畔——
她后退了一步,便跌入了他的怀抱。
震惊回头,正对上他微含暖意的双眸,“第九式,结缡。”
苏寂读书不多,但“结缡”二字是什么意思,她还是懂的。
一下子无边无际地害臊,猛力从他怀中挣脱出去,捂着两边羞红的脸颊,睁眼叫道:“你——你耍赖皮!”
云止却似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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