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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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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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寂紧紧抱住云止的后背,全身都在颤抖,“你在做什么……你不要打自己!”
云止跪得笔直,眼帘微垂,手中的鞭子被苏寂不由分说地抢走了。亵衣背后的布料已片片裂开,光洁的男子肌肤上鞭痕累累,此刻温在她的怀抱中,便仿佛被洒了一层盐般愈加钻心地痛楚起来。
可是他却不想提醒她。
他不想她放手。
他一面惩罚着自己,一面拉扯着她。饶是如此……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想她放手。
闭了闭眼,他的侧脸被烛火映作微红的冷色,高挺的鼻梁与长长的睫毛投下浅浅暗影,床帏飘动,仿佛带起了风。
他的目光怆然抬起,凝望着拈花微笑的如来,轻声唱颂。
“我造不善业,犹如燋木柱。今世不庄严,他世亦如是。在内不庄严,在外亦如是。恶因造恶业,因之入恶道。后世受苦痛,不知住何处。诸天悉闻我,悲泣啼哭声。无有救护者,必入于地狱。自作不善业,自受苦痛报。我无归依处,必受苦痛受。……”
“不要再说了!”苏寂突然嘶声大喊。
他便停了声。
苏寂亦跪在地上,一步步挪到了他的面前,挡住了桌案上佛祖的视线,“和尚,你看着我。”她轻声说,两只手捧起他清瘦的脸,迹近温柔。
他便看着她。
她的目光那么亮,亮得仿佛无所畏惧,不论是前世今生的惩罚,还是轮回因果的罪业,都从不曾被她放在眼里。这样渎神的眼睛里,却全是他的影子,层层叠叠,表情迷惘,她凝视着他,就好像他们是这世间最后两个人。
她喝醉了,他知道。
冥冥的酒气扑面而来,将他的头脑亦染上几分微醺,他听见她颤着声音说:“和尚,我不许你这样伤害自己。”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却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可笑。
她不许……她有何资格不许?
他的身体发肤属于他的父母,他的灵魂未来属于西天佛祖,他的身上,可曾有一丝一毫是属于她?
她的眸中渐渐渗出了绝望。氤氲着醉意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他不是她的。
从来都不是。
她于是只能拥抱他。
仿佛行过了千万里洪荒,那样用力地拥抱最后遇见的结局。她近乎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男子气的清香,发丝在他颈窝间缠绕,她浅浅呢喃着:“萧遗哥哥,不要怕,你还有我……”
他抬眼,蜡烛终于烧尽,爆裂了一瞬便即熄灭。
整个房间都陷入黑暗之中。
“采萧,”他的声音干哑得可怕,“你为何要爱我?”
她怔了怔,发丝微飘,他在黑暗中偏能清楚看见她眼底的每一丝浮动的仓皇,“我不知道!”
她几乎要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为何要爱你,如果可以,我才不要爱一个和尚!”
他的身子晃了一晃。
“采萧,”他轻声道,“你听我说,我自三岁起便没了母亲。”
她敛了声息,含着泪眼静听。
“父亲严厉,与我相处时也并不自在,因为我的容貌太像母亲。自十岁上,父亲便时常不在家中,他去寻找母亲了。”云止顿了顿,又道,“十二岁时,你父母死在漠北,苏门屠灭,你也不知去向。我以为你死了。”
苏寂咬了咬唇。
“那十七年的记忆……真是,寡淡得可怜。”云止殊无意趣地笑了笑,“你消失在与我订亲的那一年,我连你的样貌都记不清楚,却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已死了。
“父亲为了处理苏门的事赶了回来,却更加沉默寡言。我见过他舞剑,我发现他老了。你知道,他曾经是名震天下的沉渊剑萧楚,可现在……他老了。
“到了十七岁,我遇见了薄妆。
“她固然是一个极美的女人……”话到此处,忽觉肩上一痛,却是苏寂张牙咬上了他没有受伤的右肩,他一愣,又轻轻地笑了,“采萧。”
苏寂偏过头去。
他却伸出手去,笨拙地将她环住,让她更靠近自己一些。她怔怔然回头,便对上他柔缓的眼眸。
“你曾经问我,你好不好看。”他低声道,“采萧,你在我眼里,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无人能及得上。”
她呆住。
她不敢打断他。
她怕自己一开口,他那昙花一现的笑容便会消失不见,便会成为她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梦。
“那时薄妆在路边受人欺负,我随手搭救,将她带回了家。”云止仿佛有些疲倦了,声音也染得微微沉暗,“后来的事,你也该知道了。她进萧家的第二天,沧海宫的人便来了。”
苏寂愣怔许久,眨着那双清亮的眼睛,问的却是不着边际的话:“那,你果真不曾喜欢她?”
“没有。”云止摇头,“我不曾知道怎样是喜欢一个人。”
“那——”苏寂又意犹未尽地缠上了他,“那你现在知道了么?”
他微微无奈地看着她,“采萧,你听我说完。”
“后来,我从厉鬼狱中逃出,蒙朝露寺证缘大师相救,我问他,人生世间,为何要受诸般苦楚?他说,因为人在前世造了许多业。”
“放屁。”苏寂小声嘟囔。
云止却也并不怪她,“我当时也不以为然,便说,如这便是所谓佛法,那我不信也罢。师父便说,我们总以为这世间事当有多种因果,环环相扣,其实不然。其实,世间事逃不出无常二字。”
“无常?”苏寂呆呆重复。
云止低声道:“我便因这一席话,在朝露寺出家了。”
苏寂呆了半晌,突然猛地摇了摇头,“和尚,你也太好骗了!”
“什么?”他微微疑惑地看着她。
“什么无常,这分明是耍赖嘛!”她大声道,“说来说去,佛祖不就是不想对你的苦难负责,哄你开心罢了!”
他又笑了,笑得胸腔微震,声音清越好听,“自己种的因,自己收的果,难道还能要佛祖负责么?”
苏寂嘟起了嘴,“你把我说糊涂了。”
“采萧啊,”他仿佛喟叹地将话声绵延得悠长,“师父说我不悟,想来是真的。”
不知为何,听着他微哑的声音,她的心头有些燥意,拧着眉头,咬了咬牙,“那又如何?这世上人也不是个个都出家都涅盘,还不都活得好好的?”
“是啊,”他却罕见地应和了她的话,稍稍低下头去,将头埋在她颈窝,声音极淡、极轻,却极撩人,“他们都活得好好的。所以,我们也能活得好好的。”
此言一出,苏寂全身都是一个抖擞。
仿佛一下子被点燃了,全身都是无穷尽的力量和勇气。
“和尚!”她忽然叫了他一声,又好像不解气似地重复了一遍,“和尚!”
“嗯。”他淡淡应声,目光清和地凝视着她。
而她的手已自他裂开的亵衣探上他后背,手指所到之处,无不激起一阵陌生的颤栗。他没有发觉自己的牙关在颤抖,也没有给予她一言一语一个动作的回应。然而她的手却是极致地温柔,温柔得仿如他想象中的母亲,红衣如火,眉目如画,轻轻悄悄地用泪水洗过他的伤口。
她的手触及那枚生锈的铁钉,忽而顿住了。
“萧遗哥哥……”她将头埋在他胸前,其声窒闷,“萧遗哥哥……你只知道佛陀大爱,那你可懂得凡人之爱?”
他抿唇不言。黑暗中,他清光粼粼的眼眸里全是破碎满天的痛楚,她看不到。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苏寂的声音清浅,在这空空房间里随风低徊,“凡人之爱,因为有欲望,所以有痛苦,因为有痛苦,所以有欢喜。”
秋意渐侵,地面冰凉,饮过酒的她中夜惧冷,仿佛生怕他离开一般再度抱紧了些。
“佛说由大慈悲证大欢喜,我不懂。但是这爱欲中的小欢喜我懂,因为它太真实……”她的气息悄然拂在她颈项,“萧遗哥哥,你带给我的欢喜,真实得一如你带给我的痛苦……”
她忽然将他的手拉了起来,放在自己胸前。他一惊便要挣开,她却死抓着不放。
受过伤的心房上剑创犹在,温暖又柔软,带着一下、又一下的心跳震着他的手心,仿佛渐渐与他的心跳相合拍。他的心却倏地抽痛起来,仿佛被剪刀旋转着绞动,每绞紧一分便多一分的鲜血淋漓。
他听见她的声音温柔如梦寐:“你看,萧遗哥哥,其实,佛是空的,我是真的,你感觉到了么?”
他认命地闭上了眼,倾身过去吻住了她。
她是他的劫数,她是他的地狱。
他甘心以赴。
激烈的亲吻与拥抱,在黑夜里发出令人面红心跳的声音。
苏寂微微喘息着,身子已软倒在地上,他稍稍抬起身看着她,目光如一条悠久流动的河,此刻却激起了漩涡无数。她伸臂去勾他的腰,他便伏低下来,轻轻吮吻她的耳垂,以至于颈项,以至于锁骨……她不能自已地呻/吟出声,忘情处胸口剑伤却蓦地扯痛起来,那迷丽的表情便僵了片刻。
他的动作忽然停了。
她不解地看向他,面容如火烧云般娇艳地红。他看着她,良久之后,竟翻身坐起,背对着她。
她一时竟呆住了。
那一刻,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的魅力……竟这么差吗?
“采萧,”他的话音亦带着不能控制的起伏,“你有伤在身,先回房休息,我……我须好生想想。”
底气不足,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
她觉得自己好像很罪恶,将他逼迫太紧,倒如在强/暴他一般。一下子羞得满面通红,一颗心无比赧然,伴随着方才未曾平息的悸动,几乎要跳出了嗓子口。她连忙合上不整的衣襟,低声道:“好,我走了。”便立刻起身。
“采萧,”他忽然又道,“不要生气。”
她已走到门边,手放在门上,闻言,嘴角渐渐浮出了浅浅的笑容。
“傻和尚。”
作者有话要说:那段经文,依旧来自《僧伽吒经》。

☆、何如盛年会

翌日清晨,当苏寂梳洗完毕下楼用早膳时,云止已经在默默喝粥。她今日裹了一袭艳红袄裙,腰带上飘扬着细碎的浅粉流苏,愈衬得丽颜如玉,苍白的脸色好似也红润了些许。这着装本是她惯常的张扬风格,却不知为何十分强劲地扎了云止的眼,令他根本不能多看。
“和尚,”她却自顾自地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对店堂叫了一碗面,便对他一笑,“昨晚睡得可好?”
本是毫无机心的关切一问,云止脸上却蓦然飞红,只默默喝完了粥,平空里纤纤玉手又递来一块白色巾帕,轻轻为他擦拭嘴角。
云止一把接过,耳根已红得滴血,草草擦过,低下头,素面巾帕上以浅色丝线绣了个风骨卓拔的“柳”字。
他的心好像顿时被扯了一下。
这种感觉太陌生,陌生到让他手足无措。
苏寂看着他,只觉这样的云止实在是可堪调戏,忍不住便要多打趣几句,小二却正好端上炸酱面来,她便只好换了个话题:“我……我那儿怎么会有阎摩罗的衣服?”
云止将巾帕还给她,轻声道:“我们在路上曾遇见过他,当时你正昏迷。”
“我说呢,”苏寂柳眉一扬,“又脏又臭,还带着毒物的腥味。”
云止正色道:“怎能这样说自己的朋友?”
“朋友不就是用来说的么?”苏寂笑起来,汤面上泛出的腾腾热气将她的面容模糊成一片幽丽的影子,“你放心,我真要蒙了难,第一个来救我的,一准还是他。”
云止没有说话。
苏寂绞着筷子看着他,又道:“不过,现在也不好说了。和尚,你也会来的,对不对?”
云止往桌上放了两人份的饭钱,抬眸看她,淡淡地道:“会。”
燕西楼恰在这时走下楼来。
眼神与云止的乍然相触。
他微微一怔。
用过早膳,收好行李,云苏两人对于去向问题再度发生了争执。
苏寂睁大眼睛,完全不能理解云止的话,“你要去扬州?难道去扬州给公子开法会?”
云止望着窗外,淡淡地道:“我知道扬州十分危险……”
“扬州根本就是沧海宫的地盘!”苏寂一口打断,“我们这辈子都不该去扬州!”
云止缓缓摇了摇头,“不,我非去不可。”
苏寂一手抓起青川剑,剑柄上的红璎珞衬着她红衣如火,“你告诉我,你去扬州做什么?”
云止轻轻叹了口气,“采萧,朝露寺也在扬州,你忘了?”
苏寂呆住。
云止已转过身来,日光透过纸窗在他身上投下一痕清澈如梨花白的剪影,他的轮廓挺秀如一棵清嘉玉树,“采萧,你不想我还俗么?”
燕西楼猛地咳嗽起来,差点呛出隔夜的酒。
而苏寂的脑海里,已全剩了狂喜的空白。
她失去了所有言语和动作的能力,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眼中渐渐凝出了杳渺的水汽,仿佛是被衣裳的火红所灼烧出来的。明明是深秋天气,她却觉整个人都好像被架在了火炉上炙烤,额头上竟渗出了微薄的汗。
他说他要还俗。
他说他要为了她还俗。
过去多少个日日夜夜的幻想,一下子变成了真的逼到她眼前,令她全然僵滞住了。
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依然面容平静。
“你知道,我破了戒,必得回寺请罪。”他淡淡地道,“想来我与佛门已是缘根断绝,且看方丈师伯如何说吧。”
苏寂突然转过了身去,面向门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不能再面对他的眼睛。
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刻这般浅薄,仿佛能被那双悲悯的眸子一眼看穿。
她一把拿起包袱,道了声“走吧”,便当先迈了出去。
仿佛有甚恐惧。
云止看着她背影,忽然三两步跟上前,拿过她的包袱。
“我来。”他的声音淡而平和,却令她心弦一颤,断得不成音节。
九月三十,霜降。十月十五,立冬。
冬日运河结霜,船舶不行,三人走陆路南下,速度便慢了许多。
苏寂胸口的伤已渐好,却落下了心脉之疾,有时咳嗽不止,但并无大碍。云止知道如此境况下她最不宜受冷,便舍了马匹,租下一辆马车,还买来一只手炉供她煨着。
车轮辘辘,马儿嘶鸣。
苏寂裹着云止的狐裘,又忍不住拈起衣领仔细嗅了嗅,“好香。”一脸笑意。
云止盘腿坐在另一边,俊容微红,“这是飞镜仙宫之物,贫僧——我有空还需还回去的。”
雪白的绒毛在苏寂清艳的脸颊旁轻轻飘动,她便这样呆呆地看着云止,直到坐在两人中间的燕西楼那不合时宜的咳嗽声响起。
苏寂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生病的人是我,你咳什么咳?”
燕西楼两眼一翻,与她杠上一般,不说话。
苏寂又道:“我说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们?你自己没事做么?”
云止忙道:“采萧,不可无礼。”
燕西楼冷笑,“我怕我一走,你们又得给狼叼走。”
苏寂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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