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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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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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臂一僵,低下头,少女眼睫微渺地扇动着,肌肤莹润如雪。他闭着眼,呼出一口酒气,“幽儿想去哪里玩?”
“给我派个任务吧,公子。”她静了静,将手环上了他的腰,仿佛十分依赖地将头埋入他怀里,“我不想烂在地底。”
柳拂衣微笑,“你的剑法可还记得?”
“当然记得。”顾怀幽在他怀中轻轻扬起了眉,带上罕见的小女子的娇嗔味道,“公子总不该如此小瞧于人。”
柳拂衣笑出声来,胸腔震动,她稍稍撑着他胸口抬头看他,一缕发丝垂落了下来。柳拂衣心头蓦然一动,便含住了她的唇。
“幽儿,”他口齿模糊,双眸却雪亮如刃,“你可不能像小苏那样离开我。不然我会杀了你。一定会。”
沧海宫,尘寰阁。
柳拂衣重又坐上了那高高的大椅。已失去知觉的双腿垂落椅边,但他的姿态却仿佛是世上最完美的神只。
酒香氤氲,他长发不束,随意地披落肩头,细长的双眼如女子般妖冶,薄薄双唇间缓慢地吐出一个个字,声音清润如水。
“着顾怀幽带五人赴御琴门。定金黄金三十两,事成黄金五百两,五五分成。”
阁下持笔记录的年轻人笔尖一顿,不动声色地继续写了下去。
顾怀幽今日穿了一件浅紫衣裳,长发松松挽起半髻,余下的如瀑垂落,更衬得容颜如玉。她婉转一笑,款款行礼:“幽儿领命。”
顾怀幽走后许久,柳拂衣犹斜斜坐在椅上,目光落向那执笔的文士:“你叫……王乔?”
“是。”那人容色拘谨而文雅,笼袖行礼,“属下受沈大人管辖,专门记录宫中事务。”
柳拂衣微微一笑,“你方才是否有异议?”
王乔一怔,“属下不敢——”
“但说无妨。”柳拂衣摆了摆手。
王乔沉默片刻,慢慢道:“属下只是对这定金有一些惊讶。”
“是。”柳拂衣坦然道,“三十两黄金,确实太少了点。”
“属下看过往卷宗,定金最少黄金三百两,事成最少白银千两,而此次……”
“是。”柳拂衣从善如流,“没有办法,这次的客人有点穷。”
王乔又一怔,“那为何……为何还要做这笔生意?”
柳拂衣看了他一眼,笑了,“因为我打不过他。”
说完,他便唤来了侍女,坐上了轮椅。车轮辘辘声响过王乔身侧,忽然又止住,柳拂衣回眸一笑,容色艳丽。
“记得去找梦觉领罚。”他笑着对王乔说。
王乔还未明白过来,那青色衣影已随车轮远去。
三个时辰后,王乔已成哑巴,犹自哀痛而不解地望着他的上司沈梦觉。
沈梦觉轻轻叹了口气,手指一点点碰过厉鬼狱里的刑具,“无谋不在了,宫里果然是越发没有章法了。谁让你跟公子说那些不相干的闲话?”
王乔“咿咿啊啊”地发着声音,张着已没了舌头的口,眸中满是泪水。
“你要记住,沧海宫里,能跟公子好好说话的,只有三个人。”沈梦觉年轻的眼里沉淀着世故之色,“第一个叫赵无谋,第二个叫苏寂,第三个叫顾怀幽。”复抬起头,厉鬼狱里不见天色,全是朦胧暗火红光,“而现在么,自然只剩顾怀幽一个了。”
长安城。还是那一家茶楼之上。
那说书人已不再讲血燕子的故事,而说起了日前所见的那个自称血燕子遗孤的少女。
“话说这女孩啊,容貌极美,神态极冷,自称是由沧海宫柳公子抚养长大,老夫这可就纳闷了,血燕子一代豪侠伉俪,临终之际怎么会将亲生女儿托付给那样的魔头?”
说书人抿了口茶,而一个蒙面的碧衣女子便于此时安静地走了进来,在角落里坐下了。
她这本不是打岔,说书人还欲继续,双目却忽然被那女子窈窕的身段勾了去,一时间,堂中男客的眼睛已全部长在了她身上。
但见这女子解剑,叫茶,抿了一口,又捋了捋散落的鬓发,即令戴着面纱,那一举一动也都自成风情。
说书人到底记挂自己的生意,清咳两声,继续讲起了那少女的故事。然而一堂宾客的目光,却再也没有回到他身上。
顾怀幽静静喝着茶,她想,薛红枝说得很对。
只要她愿意,公子一定会对她神魂颠倒。
可是她并不愿意。
深夜,顾怀幽一身夜行衣,静悄悄地伏在了御琴门的墙头。
院落里一池小荷已冒出尖尖角,幽明月色下氤氲出一片娇嫩的香味。一个薄纱衫子水红袖的少女百无聊赖地倚着栏杆逗弄着池里早已瞌睡的金鱼,时而抬眼望一望门边。
她当然也注意到了顾怀幽,目光扫向墙角时,便带了一份冷冽的笑意。
顾怀幽瞳孔微缩,便纵身跃入墙内。

☆、我有苦寒调

五天前,苏寂带着《既明谱》来到御琴门。
御琴门女主名叫曲宜修,人如其名,身段袅娜,温柔和气。但她自然也听说过这苏寂乃是沧海宫的叛徒,正犹疑着该不该得罪沧海宫,苏寂将《既明谱》递上了她眼前。
曲宜修顿时变了神色,双目都放出光来,“这是一本琴谱。”
苏寂淡淡道:“我知道这是琴谱。”
曲宜修便捧起它往厅堂一侧的琴台而去,“这琴谱有何难解?我弹给你听听。”
曲宜修坐在她的琴边,长袖如笼着兰花,照着琴谱,向弦上轻轻一拂——
“铮”地一声,弦断。
曲宜修面色微变,但也只是淡淡一笑,“是我大意了。”
调好弦后,再度抚弦,这次,她按了三个音节。
而后弦断。
曲宜修手覆弦上,捧起琴谱,又认真地读了一遍。最后,她很诚恳地对苏寂道:“苏姑娘可否在敝处暂住些时,小女子还需将这琴谱研究一二。”
苏寂道:“那是自然,但我每天将谱子拿给你看,你不能私藏、不能转抄、不能借阅。”
曲宜修一愣,她没想到面前形同逃难的少女还有胆子与她谈条件。好在这要求并不过分,她便答应了。
住在御琴门的五天,苏寂从未感到如此地寂寞。
曲宜修仍是弹不出那琴曲,但她说,这或是一本极高深的武功秘籍,只要能解开琴曲中那些破碎音节之间的衔接关键,便能理解这本琴谱的真意。她也说,如果连她都解不开,那这世上恐怕便无人能解了。
苏寂看着这莲花小池,隐隐月色脉脉流动于莲叶之间,她根本不在意那什么武功秘籍,她在意的是和尚已经五天没有露面了。
他或许是真的生气了,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与她相见了。
年幼时的记忆早已淡去,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名姓。她记得一个叫萧遗的哥哥,爹娘说他们与萧家指腹为婚,待她长至十五岁便要嫁给萧遗哥哥。她还记得那一年萧遗哥哥十二岁,她从大人身后偷偷望过去,只觉得他真好看,眼睛沉默而清亮地流动着,仿佛装载了天上的银河。
她记得娘亲逗他说:“小子,想不想娶我家采萧?”
他很神气地回答:“想!”又顿了顿,“她——她有燕姨这么好看么?”
满堂哄笑声中,萧遗哥哥向她望来。她便不由得又往娘亲身后缩。
娘亲却抱起了她,对她低笑道:“采萧,你亲哥哥从小就被送去灵山派习武,可让爹娘烦死了。我家采萧没个伴怎么行?你想不想要萧遗哥哥陪你?”
她很是认真地想了想,却突然害羞起来,一个劲往娘亲怀里钻。娘亲乐得笑了起来,“我家采萧竟然知道怕羞了!”
又是好一阵哄笑,如潮水一波波碾磨过她记忆的沙滩。年幼时节的那些趣事,现在想来都好似蒙了一层灰色的雾气,她已经不再能随着记忆里的那些人一同会心而笑。
她已经不再能明白他们为何而笑。
就在那次拜访萧家之后不久,爹娘又出了远门。
这一次,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府中的下人们好像听说了什么,都开始躁动起来,许多向账房请辞而去。爷爷奶奶皱起了眉头,姑姑过来陪着爷爷奶奶,却整日里只是哭。
她不知道他们在伤心些什么,直到有一日,奶妈素娘来找她。
“小姐,跟素妈妈走吧!”素娘叹气道,“苏家已经完了,素妈妈带你去灵山派找你哥哥好不好?”
她那一瞬间竟没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一个在灵山派清修的亲哥哥。
她差一点就跟着素娘走出了门。
一个少年忽然拦在了她们二人的面前。
那个时候,柳拂衣才十五岁。他玉树临风地在门前一站,英姿朗然,发如流泉,人如碧树,容颜宛如冰雪,神色极是温柔。
但他的动作却毫不温柔。
他一个手刀便将素娘劈昏了过去,而后抱起她,施展轻功飞离了苏府。
那是她第一次见他出手。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杀招,江湖上人人都会的手刀而已,他却使得十分优雅。优雅而准确。素娘也是有一点武学根基的,却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昏了过去。
至于他的轻功……袍袖皆展,目光凝定,五岁的采萧怔怔然望着他秀丽的侧脸,竟然忘了哭。
苏寂不知道自己想了多久,一身黑衣的女子已立在了她的面前。
“你……”苏寂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公子既派你前来,此事当与我无关。”
顾怀幽走到她身边,也如她一样倚着栏杆看向这一片池塘,“为何?”她的话音很淡,毫无特色,却能让人记住——或许是因为她那与话音一样淡漠的神情。
“公子总舍不得你死。”苏寂很自然地回答,“公子心里,你是第一位,我是第二位,赵无谋是第三位。所以现在,只有你还能留在他身边。”
“是么。”顾怀幽仍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
“让我猜猜,”苏寂对着虚空微微一笑,“年前才杀了飞镜仙宫少宫主,现在,莫非又有人要买曲宜修的人头?”
顾怀幽安静地道:“不是她一个,是她全家。”
苏寂默了默,“曲宜修不能死。我尚有求于她。”
顾怀幽轻声道:“想与我做交易么?我保曲宜修不死,而你需保御琴门其他人必死。”
苏寂怔了一怔。
那一刻,她脑海里却无端浮起和尚的眉眼,他曾经很认真地与她说:“姑娘不必害怕,贫僧必能救你出苦海。”
可是现在他已经放弃她了。
“好。”她说,嘴角勾起一抹笑,便如天边斜斜冷月。
御琴门弟子众多,亦有三五高手,单凭苏寂顾怀幽两人和宫里几个帮手,并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但是这等灭门大案,苏寂过去也做过四五起了,做杀手的成败,有时候跟武功高低并没有太大关系。
杀手需要智计,需要警觉,需要耐心,需要残忍,需要果断。武功,或许只能排在第六。
顾怀幽走了,苏寂又在莲池边站了一会,便往自己房间走去。
曲宜修却已站在了她的房门前。
“苏姑娘夤夜不寐,倒是好兴致。”曲宜修笑道。
她今年已二十岁,十三岁时与江南宋家订了亲,但因后来江南四大世家接连出事,声威已坠,她父母便始终不提这亲事,宋家无奈,自也带着世家大族的傲气,也不开口。如此便蹉跎到了今日,曲宜修父母过世,她二十岁了,未婚夫还未来迎她过门。
也许是从小便受父母管束甚严,曲宜修一举一动无不端庄得体,一言一行无不温和可亲,眸中的光芒掩藏得极深,寻常人根本不易探得。苏寂虽然江湖经验丰富,于为人处世上却因受着柳拂衣的保护而始终如个小女孩一般,所以苏寂也不能探得。
苏寂只是应景地笑了笑,“曲门主可有要事?倒令曲门主久等了,小苏心中好生过意不去。”
曲宜修柔声道:“苏姑娘多虑了,我也只是刚到。我今夜参详那琴谱,好似有了些眉目,便想来告诉苏姑娘一声。”
“噢?”苏寂目光一亮,“什么眉目?”
“那琴曲的节奏断裂,中间总需有什么作为衔接。我今晚方看出来,那衔接的关键,乃是与琴曲一模一样的箫曲。”曲宜修端凝道。
“箫曲?”苏寂一怔,“可是……”
她还欲再问,曲宜修却已敛眉低首,“我今日也只看出了这一点,至于这琴箫合奏能否与武学有什么关联,还需明日召来门中学箫弟子一试。我之顾虑也正在此,苏姑娘说不可让外人知悉此谱——”
“的确不可。”苏寂的声音不经意冷了些,“不可找外人来试。”
曲宜修微微蹙眉,“那……”
“我会再想办法。”苏寂说着,一脚已迈进了房中,“曲门主,更深露重,早些休息吧。”便关上了房门。
曲宜修有些怔忡。早听说沧海第一杀苏寂无法无天,果然是一点世故都不懂,便这样抛她一个主人家在这庭院里。不过,她自然也不会为这种小事着恼。
曲宜修静静离去,并未察觉莲池中的金鱼已一个个翻着白肚皮浮上了水面。
“门主,不好了,不好了!”
清晨时分,一个丫鬟便火急火燎地敲响了曲宜修卧房的门。
“何事惊慌?”曲宜修披衣开门,低低压着眉头。
“园子里的莲花池,好像被人下了毒,金鱼全死了!”丫鬟哭丧着脸道。
不过是金鱼……思绪忽然顿住。莲池?
莲池与水井相连!
曲宜修立刻道:“井水可也染了毒?”
丫鬟哭道:“今早吴妈妈拿井水洗菜,大约是揉了揉眼睛,眼睛就坏掉了!现在周管家已经下了严令,不许我们接触井水,大家都去街上找水了。”
曲宜修舒了口气,“还算及时。我去看看吴妈妈。”
然而御琴门后院里,吴妈妈已经不止是眼睛坏了,她的全身都已坏了。她睁着一双已熏黑焦烂的眼,口齿不清地叫嚷着什么,其状可怖。
大弟子鸣筝站了出来:“门主,这毒药十分霸道,自一接触便能腐蚀全身,不知还会不会传染旁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大夫,大夫来了!”三弟子飞笛拉着一位老头拨开众人来到吴妈妈身前。老头神情一震,看着吴妈妈却根本不敢去切脉:“这,这是什么毒药,她,她已活不过今日!”
“不。”一个很平静的声音响起,“她还能活三日。”
苏寂走上前,“这是见离散。”目光一顿,“是沧海宫的毒药。”
众皆哗然,而曲宜修望向苏寂的目光充满了惊疑。
苏寂却仍然很平静,“此毒不会传染,各位不必惊慌。一般需内服才会起效,吴妈妈是不慎入了眼,才遭致此祸。”
曲宜修抿了抿唇,“苏姑娘……”
“曲门主也知道,小苏已是沧海宫的叛徒。”苏寂低声道,“不过曲门主如要将小苏绑了,想来也无人能为小苏做主。”
曲宜修摇了摇头,“不,我是想问问,苏姑娘可知道解毒之法。”
“见离散,岁岁不离,方得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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