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感终于发现形势已经不妙。
杨广回来了。
辽东隋军御营,六月二十八日,二更。
隋帝杨广刚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将隋朝高级将领召集起来,下令:“丢下所有军资,全军后撤!”
辽东城破就在眼前,可杨广已经顾不得许多,再不回家清理门户,就算拿下辽东,甚至攻破平壤,杨广的下半生也只能面对着一碟碟的泡菜打发日子。
回军的路上,杨广愤怒到了极点。
此时,大隋朝并不是只有杨玄感一人造反,在山东,还有数起农民起义。对于农民起义,杨广一来没放在眼里,二来也还想得通,毕竟自己征走他们的粮食,拉走他们的壮丁,有些不满可以理解。
可杨玄感,你凭什么造我的反?你的一切,你父亲的一切,你家族的一切都是我给予的,你竟然来造我的反。
我可以给你一切,也可以夺走你的一切,包括生命!
数日后,杨广狼狈不堪地撤回到涿郡,洗完脸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下达征讨杨玄感的命令。
虽然杨广已经搞得天怒人怨,但大隋朝的政府系统并没有瘫痪,奔驰的快马很快将杨广的命令传递了出去。
千里以外,数路兵马齐动,一同扑向了洛阳城,参与这场清理门户大行动的有武贲郎将陈棱,武卫将军屈突通,左翊大将军宇文述,右骁卫大将军来护儿。
以上诸位可不是什么刑部尚书、建筑工头,这些是大隋朝真正名噪一时的大将。
事情演变成当年李密警告的那样——洛阳苦攻不下,敌军四至。
“现在只有最后一个办法了!”面对杨玄感的询问,李密沉思了一会儿,说出了自己的最后一计,“我们放出风声,说关中有人接应,已经派人前来迎接,借此鼓舞士气,领军入关!”
此计,正是三十六计中的瞒天过海。
面对将要崩盘的现实,杨玄感终于选择相信李密一次。
点起队伍,杨玄感宣布了关内有人接应的喜讯,杨玄感还请出了数位乡亲,告诉大家这是他老家华阴县来的老杨家的本家兄弟,这次专程赶来,就是为了传递这个消息。
士气终于恢复了,大军起营西行,一路上,杨玄感还创造性地发挥李密教他的瞒天过海之计,宣称东都已经被攻破,现在打完东都打西京(长安)。
这就是欺负隋朝政府没有给官员配手机了。
进军十分顺利,连樊子盖都没搞清楚杨玄感的动向,没有组织起有效的阻击。很快,大军行到弘农宫。
函谷关就在眼前,关后就是得之可得天下的关中。
在这里,杨玄感受到了热烈欢迎。
估计杨广的横征暴敛把弘农父老乡亲惹急了,大家纷纷拿着牛酒前来欢迎杨玄感,并强烈要求杨玄感抽个空,去他们那里打土豪,分财产。
据他们进述:城池防备空虚,里面粮草又多,不去攻就太可惜了。
人民群众这么热情,杨玄感觉得却之不恭,于是决定到城下去看一看。
杨玄感终于犯下了他一系列错误中的最后一个致命错误。
【冲动是魔鬼】
事后来看,那些弘农的老乡是杨玄感的对头派来玩他的。
对头是弘农郡守杨智积。
杨智积,封蔡王,杨广的堂兄弟。
此时,杨智积正热切地盼望着杨玄感的到来。
在听到杨玄感的大军向西开来时,杨智积马上猜到杨玄感是去夺长安,作为一个半路上的郡守,本来不关他什么事,守住自家,让开大路就是,何况杨广皇帝素来对兄弟薄情寡义,杨智积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杨玄感过去,但他最终还是决定拖住杨玄感。
弘农城头,当杨智积看到杨玄感果然领着部队前来攻城时,他露出了狡黠的微笑,然后,气沉丹田,对远道而来的杨玄感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
杨玄感的祖宗八辈强烈感受到了这份热情。因为杨智积在致辞中提到了他们,具体内容有伤礼教,恕不提供。
杨玄感愤怒了,可李密却要疯了。
我的亲大爷,这可不是搞拉练,顺手可以打个兔子什么的,我们是偷偷去攻打长安,你跑到弘农宫城跟人较什么劲?他马上找到杨玄感,提醒他这是对方的激将法,现在要赶紧前进,抢占长安屏障潼关,没时间在这里耗了。
这是李密给杨玄感的最后一个建议。
杨玄感几乎是吼着给出了回答:“此人难奈,我不攻有何面目?”
猛烈的进攻开始了,但小小的弘农城不是那么容易攻下来的。
弘农虽然是个小城,但军事上素来有小城弥坚的说法,城门不多,城墙不长,只需要少量的兵力就可以守住,而占尽人数优势的攻城方却无法展开部队,攻起来相当困难。
经过数次进攻,杨玄感都败下阵来,望着顽石一般的弘农城,他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放火!烧城门!
显然,弘农宫城的城门没有做防火处理,很容易就燃烧了起来,没多久,整个城门都被火焰吞噬。
杨智积刚在城头逞了口舌之快,没想到效果过猛,杨玄感已经拼命了。
杨智积在城上急得团团转,心里大概在想,平时应该搞一搞消防演习的。
火越来越大,杨智积望着火红的城门,似乎陷入了绝境,但突然间,他大声对士兵下令:“快,往火上堆柴火!”
下属们怔了一下,但回过神来,他们明白了领导的意思。
木柴被堆到了城门,城门的火焰在杨智积齐心协力的帮助下,映红了天际。
现在,我不能出去,你也别想进来。
大火烧了三天。
三天后,杨玄感终于承认失败,冲天的火光掩盖不了肠子的青色,到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是干什么来的。
冲动是魔鬼啊。
点起队伍,杨玄感从弘农宫城外撤走,杨智积并没有派兵出来骚扰一下。
三天的时间已经足够,杨玄感走不远了。
虽然杨智积此次为杨广立下大功,但并没能改变杨广的薄情寡义。数年以后,杨智积生病,跟杨素一样,他放弃了治疗。病死前,杨智积长出一口气:“这下,我终于可以保住脑袋到地下去了。”
【走向末路的英雄】
八月初一,葭芦戍。
杨玄感刚刚到这里,他的双睛布满血丝,胡须纠结在一起,已经没有往日的潇洒。
这里离他的老家华阴很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潼关也就在前面,但杨玄感永远回不了家,也无法到达潼关了。
就在数天前,杨玄感从弘农宫撤走之后没多久,宇文述、屈突通、来护儿以及被他打败的卫文升追上来,会兵一处向他发起了猛烈的攻击。杨玄感数战数败,而在今天的早些时候,杨玄感经历了最后的决战。
现在,可以说结束了吗?
望了望身后,只有十余骑。而追杀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恐慌写在这十余人的脸上,死亡的气息笼罩着他们。
追兵终于到了,当发现杨玄感就在前面时,他们露出了喜悦的表情,杨玄感的人头已不再是人头,而是军功与赏赐。
于是,他们呼喊着冲了上来,但他们马上就会明白一个道理:困于山林的雄狮依旧是雄狮。
一声怒喝当空炸响,杨玄感策马而出,横矛在身,瞋目喷火,大喊:“欲取我人头者,上来!”
在这一刻,当日在当阳桥喝退曹兵的张飞光临现场;在这一刻,曾经在乌江畔,叱得汉兵人马俱惊,退避数里的项羽重现江湖。
马惊,人恐。怔了一会儿,追兵纷纷掉转马头,只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人太凶残,还是多叫些兄弟来。
喝退兵马,继续前进,杨玄感发现,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是的,现在的我是追兵的头号目标,跟在我的身边只有死路一条。
杨玄感没有阻止随从的离开,最后,他的身边只有弟弟杨积善。连马都放弃了逃亡。
坐骑嘶鸣一声,仆倒在地。
战马拼杀数天而没有休息,终于支撑不住。
在马倒下的那一刻,杨玄感也会生出“骓不逝兮可奈何”的悲伤吧。
那就步行吧。
兄弟俩互相支撑着,迈向自己都不知道的前路。直到马蹄声再次传来。这一回,显然比上一次来的人更多。
杨玄感站住了,对杨积善说道:“弟弟,不用走了。就在这里吧。”
愧疚写在杨玄感的脸上,迷茫中,杨玄感的脸前似乎浮现出父亲杨素的面容。
很多年前,我还很小,父亲还很年轻,父亲一遍遍跟人解释:“吾儿不痴也。”
很多年前,父亲领着我们骑射郊外,猎鹰逐兔。
很多年前,父亲将李密带到家里,让我们向他学习。
很多年前,父亲拒绝了医治,选择了死亡。
一切的一切,父亲都是为了这个家庭,为了保护我们,而我却将你用生命守护的家族引向了灭亡。
父亲,对不起,我失败了,我实在是大痴。
也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弟弟生的希望吧。
杨玄感抽出剑,递给了杨积善,为了让弟弟动手,他编了一个被后人认为甚是悲壮的话。
“我不能忍受被别人杀死的耻辱,你现在马上杀了我!”
杨玄感的故事结束了,这位第一个站出来反抗杨广暴政的贵族在两个月时间里完成了他的造反历程。他并不是庸才,他性格慷慨,勇猛善战,对部下也十分体恤,很多人愿意为他死战。但他意志不够坚强,做事不够果断,脾气过于急躁,内心也不够毒辣,这样的人是无法在造反这个领域做出成绩的。
李密比他更适合这个领域。在此之前,李密作为一名师爷,满腹奇计却不被采纳,这是让人痛苦的,但乱世不会让一个奇才虚度光阴,他终有机会掌控局面,从而实践自己的智谋。
当然,按照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的原理,在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之前,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这是一段满布痛苦与磨难的旅程。只有经过这样的洗礼,才会洗去他身上的贵公子气,从而真正成为一个强者。
第二章 桃李子,谁道许!
【逃亡】
命运到底是什么?是我们造就命运,还是命运在支配我们?
李密翻了一下身子,脑海里想着这个问题。
半年以前,他还是世袭的蒲山公,享有朝廷的高福利,三个月以前,他还以为命运向他张开了怀抱。
可眼下,他却身为囚徒。
那天被隋朝大军击败之后,李密化装改名准备逃走,但很快就被识破伪装,这大概跟李密的外表有关,白的人有多种易容手段,黑的人易容手段似乎并不多。
现在,他要被押送到杨广行宫所在地高阳,接受杨广的裁决,以杨广的性格,李密应该很快就可以去见杨玄感。
此时,正是隆冬的早晨,门外的草地上,凝结着一珠朝露,微风吹来,草木轻摇,朝露滚将下去,碎成一地。
“吾等之命,同于朝露兮!”嘴里念叨着,李密用脚尖捅了捅旁边睡成猪的狱友。
狱友醒来,嘟囔着问道:“什么?”
“吾等之命,同于朝露兮!”李密稍提高了声音。
狱友翻个白眼,对这个无聊的问题不予回应,什么时候了,还玩风花雪月、朝露夕阳这样的小情调?
侧过身去,狱友留给李密一个深沉的背影,准备再沉睡下去,日子不多了,他大概不想做一个缺睡鬼,但很快,他又翻过身来。
因为李密慢悠悠又说了一句:“到了高阳我们就死定了,趁现在还在路上有机会脱身,何必束手等死?”
越狱,狱友们是感兴趣的。他们纷纷围了上来。
李密在哀叹朝露之易逝之时,早已经打定越狱的主意,而朝露粉碎的那一刻,李密也想好越狱的计划。
李密向众人全盘托出越狱的计划,然后指出越狱中需要一个重要的道具——钱,最后,李密很不好意思地表示自己囊中羞涩。
这不是李密藏私,他是真没有钱。
李密不穷,他本人是高干出身,但他身上从来不带现银这种累赘,以前凭这身份,犹似金卡在手,随时透支,现在身为囚犯,押送人员当然是不备刷卡机的。
幸亏,有人重视现金。
听完李密的计划,狱友们纷纷慷慨解上衣,从内衣里掏出大包小包来,打开一看,金灿灿的黄金。
看来,前段时间跟着杨玄感闹革命,弟兄们还是赚了不少外快的。
按历史所记,这是李密第一次展现他的超人感染力,他只用一个口头计划书,就套来了真金白银的风险投资。现在,他又要用这些投资去打动另一批人——看守。
这个难度颇高,狱友有共同求生的欲望,而看守跟李密天生对立。
李密朝外面的看守招手。
兄弟,请过来一下。
看守的兄弟正聚在一起喝闷酒,时不时骂骂领导出口闷气,因为他们接的这一趟活是苦差事。
一般来说,押送犯人是有外快可赚的,要么犯人的亲属有关照银子,要么犯人的死敌有关照银子,但像李密这种谋逆的犯人,不但亲属都躲得远远的,连仇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苦主也没有对头,自然就没有好处。
阴冷的天气里,押送着毫无价值的废物,难免会有些不快,直到李密向他们提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建议。
李密将看守请来,拿出金银:“等我们死了之后,这些金银都留给诸公,我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给我们收下尸,以免曝尸野外,成了孤魂野鬼。”
这相当于一种赠予遗嘱,可以享有继承一大笔财富的权利,却只要付出少许体力劳动。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李密给这些看守送去了久违的温暖。这些金银,以工资计,看守们估计得干个十年八年才能赚到手,还得省吃俭用。
本来充满牢骚的出差因为这一笔意外之财的出现而发生了转变。看守们没有犹豫,十分仗义地同意了这一方案。
在这一刻,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转变,他们不再是看守与囚犯的关系,不再是逃跑与防逃跑的关系,而是为了让口头协议得以付诸实施而共同努力的工作伙伴。
这是一个微妙的转变,虽然目标都是送李密们上断头台,但关系已经从对立变成了合作。
很快,这些看守跟李密们打成一片,行到关外,人烟稀少管制松弛之处,看守们卸下对方的枷锁,置办些酒食(当然,单还得李密们买)。有时,李密多花点钱,还能包个通宵,喝到天亮。
人之将死,其言也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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