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越细细回想了一番,答道,“是见了有辆马车往江宁城方向去。不过你提到妙音,她可也在?还有司神医,司神医在,想必饮兰也当在才是!怎么一下来了这许多人?”
苏濯呼出一口雾气,答道,“此事说来话长,晚些再跟你讲。”她的手拽不出来,只得由着他紧紧握住,脸上微微泛起一些红晕,又道,“囚车呢,囚车怎么处置了?”
闻人越摩挲着她的手掌心,道,“不曾见着囚车。”
苏濯转头向舒朗道,“这个……舒大哥,我陪他回别院坐坐,大哥也回府去吧,改日得空再同你闲话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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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早坐在客堂里等她回来,见到他二人手拉着手,一点不避嫌,不免有些吃惊,笑道,“怎么,景萧声的事可算过去啦?”
苏濯脸一别,“二哥取笑我。”
看她的模样是不喜不忧,闻人越听到“景萧声”这个名字倒还有些揪心。他一路看着苏濯怎样挣扎过来,心里也晓得要她放下绝没有这么容易,因此一直也不曾强求,他从来只是默默盼着有一天她能想通了,回头看看他。
苏洵笑得更欢畅了,直笑了半天才开口道,“陈少堡主对我苏家这一带的美景感到索然无趣,先行打道回府了,但妙神医说有事要同你相商,现下安排在冬暖阁。商公子和司神医也不曾走,在秋山枫居住下了。其余一些江湖好汉,也都同陈少堡主一样想法,尽皆散了。”
他似是说完了,拿起茶盏来慢悠悠品茗,苏濯还是望将着他。
苏洵饮罢茶后,又道,“人在暗牢,百无禁忌。”
苏濯点点头,这才舒了口气,“既然商公子都在,晚上可有宴饮?”
苏洵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大哥不曾提起,大约是没有的。这两日事情烦杂,也没什么心情办宴饮。你有空的话,不妨先去冬暖阁见见妙神医。”
苏濯打了个哈欠,不客气道,“晚些再去吧,我得先睡一会儿。”
苏洵站起身,“也好,你歇息一下,闻人公子要同我一道走吗?”
闻人越犹豫了片刻,道,“我想陪陪苏濯。”
苏洵正儿八经地否决了,“孤男寡女的,你也不怕对苏濯的声誉有损!”
苏濯笑嘻嘻打了圆场,“二哥,让他待着吧,我许久没见他……诶,你快走!”
苏洵瞪了闻人越两眼,一壁被苏濯使劲往外推,一壁高声道,“我警告你啊,可别对我三妹动手动脚,动手指头也不行!回头要见我三妹哪里吃了亏,我非宰了你这兔崽子不可!”
苏濯笑个不迭,把房门一阖,算是送了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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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了会儿,她才有心思跟闻人越细细说这两天来的事情。
这些事情实在惊心动魄,便是略去了姬小明的一段,也叫人觉得像是分毫未减。相较之下,闻人越忽然就觉得自己吃得苦算不得什么了,满心满意只剩下心疼,不由自主便揽过她抱在怀里。
苏濯任由他抱着,贪婪地汲取他身上传过来的温度,心中定定的,像是找到了安全的地方,昏昏沉沉地愈想睡觉了。
这厢困了,语句上便多有不连贯处,只迷迷糊糊地还道,“沈判……肖月半杀的……我猜是这样……怎么可能不杀啊……嗯,你说什么?”
闻人越摸摸她的脸颊,小劲地捏了一把,“我什么也不曾说。”
苏濯睁大了眼看他,突然吃吃地笑了两声,“都说久别胜新婚,我还真真的想你了……景萧声呀,我再也不去想他啦……他……我同他真是有缘无份,倘若一早便知道他是为了图谋我苏家才跟我相好……我……我就不该同他有什么瓜葛……可真是难……算啦!”
闻人越低低笑了两声,满不在乎道,“挑正经的讲,陈年旧事,咱们不说了,好不好?”
苏濯柔顺地伏在他肩膀上,接着道,“沈判……紫赋没事,可是沈判……”她声音渐渐小下去,趋近于悄然,也最终变作只有沉稳而悠长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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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三五个时辰,苏濯一睁眼,便已经是月朗星稀的子夜了。
她发觉自己躺在床上,盖得严严实实的,而旁边的闻人越则是蜷在椅子上睡着了,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衣,睡得糊里糊涂地打了两个喷嚏。
苏濯暗自好笑,把厚被子上盖着的披风拿起来,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往他身上盖去。
这一出来便觉着有些冷了,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衣衫未褪,竟是合衣卧的,心道他还真是个正人君子,脸上又漾出笑来,往柜子里取大氅去了。
闻人越甫一听得动静便睁开眼来,看她兀自笑个不停,便不愿惊扰她,只偷偷阖着眼皮,盯着她忙前忙后。
最后见她从柜子里取出大氅,披盖了就推门要出去,这才慌了神,跳起来道,“你要去哪儿?”
苏濯捏着手里的玺,不加犹豫道,“暗牢,你可要一起去?”
、六十四折
苏濯将大氅裹得紧紧的,与闻人越走在一处。两人有说有笑,全然不像是要下暗牢。
虽然她对他再无隐瞒这点叫闻人越感到高兴,可眼下毕竟是要去看景萧声,他心中多少还是有些落拓,说出来的话便有些词不达意,“一会儿你们叙旧我就不听了。”
苏濯没懂他的话,反问了一句,“叙旧,叙什么旧?”
闻人越停住脚步,从怀里摸出一个旧荷包,递将过去。
苏濯接过,看着荷包缝得针脚粗糙,有些地方还绣错了线,上头的字迹似是被泥水泡过的,污浊浊一团,哪里还看得出是个什么字,但毫无疑问是她绣的,并曾视若至宝。
她笑盈盈抬头看了眼闻人越,“你怎么得来的?我还当是丢了呢。”
闻人越犹豫地看着她,“落在沈判处了,临走前他交给我的,我一直……不想给你。”
苏濯踮起脚来拍拍他的额头,笑道,“早就该给我了。”言罢,她捏住荷包的一角,用力向着附近的荷塘掷去,目光决绝,“你要早一些给我,我就能早一些丢掉。”
闻人越有些意外,道,“你不是……”
苏濯拍拍手,答道,“断了就是断了,还有什么好念念不忘的?以前的我是太蠢,才会不肯撒手。”她说完一笑,“难不成藕断丝连的反倒是你?”
闻人越窘迫道,“怎么可能?!”
苏濯主动拉过他的手,两人并肩走在一起,朝着暗牢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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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府的暗牢建在当地府衙监牢的地下,内外共有六层把守,最内是一批毒童子,一个个都不认人,只肯认苏濯手里的玺。
闻人越看了一眼这玺的模样,叹道,“二公子所说的‘百无禁忌’,原来是此物啊!”
苏濯点点头,道,“这玺大哥二哥也有,旁人却是不得的,出入暗牢同百问楼甚是方便。”
闻人越一壁听她介绍,一壁随着她的脚步往阴暗无光的地底下走去。
牢里关押着的人不多。在苏濯手中的火折子映照下,闻人越能粗略地看出他们的身份,有些是臭名昭著的江洋大盗,有些是前两年在江湖中肆意横行的恶霸,落在此地,也都算得上是罪有应得。
一直走到最里两间,才看到这次要寻访的熟人。
苏濯点燃了墙壁上放着备用的烛台,掐灭火折子,向牢门里一探,道,“你们两个还活着么?”
大个子抬手遮住眼,粗哑道,“坏……”
小个子紧接着开了口,“人!”
苏濯妩媚一笑,“对你们而言,我自然是坏人,你们对我而言,也好不到哪里去,彼此彼此。”
小个子大怒,待要奔到牢门前,却被脚上的镣铐一半,摔在半路上,“我师姐是顶顶的大好人!你莫要出口侮辱她的圣洁!”
苏濯笑道,“说你们杀人如麻你们都不觉得是骂人的话,怎的一个‘坏人’就气成这样了?”
小个子道,“杀人如麻是赞辞,夸我们武功好呢!怎好说是骂人?不过……”
大个子在他背后默默垂泣起来。
闻人越奇道,“哭什么?”
小个子睁圆了一双眼,道,“苏辅之已经将我们的武功废去了,你这小妖女又来做什么!”他脸本就瘦削,此刻目眦欲裂,一双无神的眸子倒占去了脸的三分之二,看来可怖,“我师姐弟二人练了十多年的《天道八劲》,竟被你的无赖老子一朝废去,难道还不能哭一哭吗?”
他说完,低头一抹脸,也开始啜泣起来。
苏濯看了他一会儿,道,“你们手上有《天道八劲》?笑话!”
小个子硬气道,“你们这等妖子妖女的,定然是无知得很!《天道八劲》整册书可都在我们川主大人手里呢!待我们出得这地牢去,以我们的资质,必然可以卷土重来!”
苏濯没想到问话会如此顺利,不禁笑道,“你们是不见川的人?”
小个子停住哭声,得意地答道,“难道天底下还有别的地方的人,能有这样出类拔萃的本事?”
闻人越失笑道,“井底之蛙。”
小个子有听没懂,只当他是在夸奖不见川,便接着道,“川主大人英明神武,身居高位……”
苏濯打断道,“你们为贾从善做事?可是川主大人的指示?”
小个子警惕道,“我为何要将川中秘辛告诉你?”
苏濯道,“是不必说,但说了的话,你师姐就不必死。”
小个子一愣,“你……你这妖女!”
苏濯一招手,唤来三两名守卫,“进去招待一下块头大的姑娘。”
守卫即刻会意,进去对着大个子连踢带打,折磨了一番。小个子数次扑救,都被摔开,他再三救不得,不由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苏濯又道,“川主为什么要你们去帮贾从善?”
小个子没得办法,只得回答,“你叫他们放开我师姐,我便告诉你!”
苏濯打了个唿哨,叫守卫们住了手,静静站着等他开口。
小个子道,“人人都可来不见川求事,本就是规矩,你问得好蠢!”
苏濯望了他一会儿,道,“也罢,你可知肖月半是否不见川中人?”
小个子抬眼看看她,大惑不解,“何人肖月半?”
苏濯沉吟半晌,道,“杀沈判的人。”
小个子随即确认道,“原来你指的是十五。”
苏濯心中大痛,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发现桂姐纸上的隐秘,喑哑道,“她怎么下得了手……”
小个子嗤之以鼻道,“贾从善恨透了沈判,怎么能叫他活得比自己多?这秘辛我们也接了的,只是十五更容易下手,这才让给她做了。”
苏濯沉下气,又道,“你可知苏府里哪个是不见川的细作?”
小个子不肯答了,只道,“和十余年前谋闻人家的是同一个,我只能言尽于此,再多的,你就是杀了我们,也不能说了。”
闻人越心中一震,急道,“十余年前是谁谋了闻人家?你快说!”
小个子咬牙道,“这是不能说的!”
闻人越欲要再问,却见他突然转身往墙上撞去,里面的守卫一时也拦他不住,竟叫他生生撞死了。大个子看到师弟身死,哭声忽止,也发狠似的一头撞死在了他的身侧。
闻人越一拳砸在牢门上,直砸出血迹来。
苏濯拉住他道,“他们……我们先去下一间。”
他又定定看了双煞一眼,跟着苏濯向景萧声所待之处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想开新坑,扶额……
、六十五折
折过一个弯后,便到了最后一间牢房门口。
苏濯看闻人越还是心烦意乱,便道,“你是否要在这里歇上一会儿?景萧声的事我自己去问。”
闻人越摇了摇头,道,“不,我陪你一起去。”
苏濯要问景萧声的,依旧不过这两桩,且她神色漠然,看来是真的斩断情丝了。
她这边断了,景萧声却反而又连上了,甫一见她来,便喜道,“濯儿,濯儿!你来看我了!”
苏濯冷然地看着他自牢房内匍匐地爬到门口,衣衫褴褛,鬓发撩乱,原本俊朗的面孔上尽是泥污,身上的伤口翻滚于外。这副模样,哪里像是刚进牢房才一天,倒像是被关押了五百年了。
她蹲□去,有些怜悯地瞧着他,“冷吗?饿吗?疼吗?”
景萧声忙摇头道,“不冷,濯儿你在这里,我不冷!”
苏濯伸手捏住他卡在栅栏间的面孔,眼神狠厉,“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景萧声露出一脸真切的茫然,“什么当初?”
苏濯用力扇了他一巴掌,打得他的脸即刻肿了好大一块,之后才想起来,景萧声已近疯了,报复早成了毫无意义的事。
她仍觉得有些不解气,又用力把景萧声的头按在地上,方道,“景家同贾从善是有来往的吧?”
景萧声喃喃道,“贾……贾首辅……?贾首辅心怀大志,我爹爹被夏子央说动啦,要去帮他的忙!”
苏濯松开手,疑道,“大志?”
景萧声看了眼闻人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他要……谋反!濯儿你别告诉别人,我只告诉你一个!”
苏濯微笑道,“嗯,只告诉我一个。”她稍稍侧过头,与他四目相持,“这么说,景家有兵马的事情也是真的了?”
景萧声点点头道,“是真的,是国师拨下来的。”
这倒超乎了苏濯的预料,“国师?”
景萧声小声道,“国师欣赏贾首辅的抱负,因而拨了许多兵来支援他,此事是机要,万万不得对他人说。”
苏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原来如此,后面竟然还站着这么一个大人物,还真有点匪夷所思。”
她想要询求闻人越的意见,却见他愣愣站着,便知他还沉浸在方才探知的消息里不可自拔。
她叹了口气,重新转向景萧声道,“你可知国师安插在我苏府中的细作是谁?他为何要在我苏府布这么一步棋?”
景萧声显露出意外的神色,“国师在苏府安插细作了?是和原来算计闻人卿的同一个吗?是了,安插他在这里是因为国师应承了我爹爹的话,答应他若是能帮贾首辅得偿所愿,便助他登上武林盟主之位。”
苏濯觉得有些道理,也想不出别的什么好问,站起身来道,“你且在这里好生休养吧,我回去了。”
景萧声满面的焦急惶恐,“要走了?这就要走了?”
苏濯不再理会他,折身揽过闻人越的手臂,“我们回去吧,这里阴冷潮湿,不是什么好地方。”
闻人越默默地点了点头,跟着她的脚步向外走去。
要转弯时,苏濯忽然回过头去,问道,“大师兄,你知道景凝远事迹败露的事情吗?夏子央跟你说过不曾?”说完,她璀然一笑,继续往牢外走去。
刚还在大声嚷嚷的景萧声瞬时泯灭了声响,傻傻地望着她不可能再回头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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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别居,苏濯看闻人越还是一副痴痴发呆的模样,不禁有些失笑,自案上拿来一盏热茶递到他手中,道,“你想调查十余年前闻人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