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门口,苏濯反身阖上门,一眼落在沈判发髻上的玉制鹤簪,不禁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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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月半已经醒了,闻人越再没什么道理绊住苏濯,他纵有一万个不乐意让她同景萧声相见,也挡不住她飞蛾扑火的脚步。
心中有了妄念,剑势就会销钝。
他练了一会儿,自觉毫无进步,心中颓然。
苏濯在廊下坐着看,她眼在这里,看到的却是千里之外的景致。看到红色琉璃瓦,看到如水喜绸缎,看到檀郎花下来,看到娇娘轿中坐。
这些本该都是她的,可到底又不是她的,或者她该说,这是命定。
闻人越瞧着她,她瞧着遥远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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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判陪罢肖月半,看她又沉沉睡去了,就从她房中出去了。到得廊下,他半掩在门后,看着闻人越一招一式地使剑。这套剑法出人意表地慢,全没有依照江湖上“唯快不破”的定理来演,不过隐隐约约中,却又有四两拨千斤之势,慢则慢矣,无人可破。
他于武功所知甚少,但料想是从图兰古国出来的宝物,总不会太差。
物存千年,自然要有它的道理。
、五十折
临行前,沈判向苏濯同闻人越详细询问过图兰古国的地址,流露出前往一探的意向。
“我驻守南疆这许多年,少有建树,眼见百姓疾苦困顿,常令我痛彻心扉。之前虽曾着意于引导农耕织造,奈何此地瘴气沼泽过多,桑棉麦粱都不易种植,究竟不是治本之法。南疆边围数国,皆因地理克制,兴商抑农,我料想这法子或行得通,只是海关难渡,陆路难行。官船不许流民搭,大漠又气候不定,一年内多少性命埋身沙尘之下?倘若我手上能有些许钱财,或能打通一条通坦大道,保得一方黎民生计无忧。”
闻人越点点头,“确是个好法子。只是图兰古国深埋地下,要寻得十分不易。不过我们知道有条地道能直通其所在之处,不过来时慌张,并没有记得确切地方,该是在这瘴林中的,沈大人若有心,择日拨选一批熟路的当地百姓,在林中寻上一寻便可。”
苏濯也道,“城里有蛇,形容诡谲,最好是能在百姓中增加些会功夫的,以策安全。”
沈判一一记下,“如此便多谢了。”
闻人越心感佩服,由衷道,“沈大人身处如此艰苦之地,尚能做到如此地步,要是能身居高职,想必更会大有作为。”
沈判澹然处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只是为一个臣子所该为的,承不得闻人公子这番夸赞。”
闻人越一惊,想起他确实曾经官拜宰相,可叹后来获罪被迁。眼下怕是自己的话不小心戳到他的痛处,这才害得他多番忍让,便辩解道,“方才是越失言……”
沈判悠然笑道,“闻人公子多心了。为官者,舟也;百姓者,水也。扁舟一世浮于水,且唯有于水上才有其价值,这与舟身于何处并无关系。庙堂之高也罢,江湖之远也罢,对沈判来说,哪里都是一样。保得这江山太平,百姓安乐,沈判即心满意足。”
闻人越笑应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沈判一笑,“是沈判表达不周。趁着天明,你二位不如尽早启程。如说沈判还有话讲,便是请两位一路小心,望能无恙抵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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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新缝的大氅呆怔了一会儿,舒夫人还是拿过手旁的剪刀,一下一下将自己的心血毁去。
舒朗进来时,她已剪了一条长袖。条条两指宽,似量过般,分毫不差。
他皱了皱眉,大跨步走到她身侧,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舒夫人没来由地啜泣起来。
舒朗同她僵持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放软声音,“好容易做的,就留着吧。”
舒夫人哽咽道,“可是……可是尺寸不对……”
舒朗单手提起大氅,在自己身前比了比大小,苦笑道,“尺寸不对可以改,改多少次也没关系,总有一次能改对。你毁了它,就永远也不会知道对的尺寸了。”
舒夫人手劲一松,剪刀钪啷落地。她倏地拔起身,合扑到舒朗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放声大哭。
舒朗慢慢拍着她的肩背,一声缓似一声地唤她的闺名。
舒夫人心里更难受,哭得语不成调,“我六岁跟他……十年……我跟了他十年……什么都给他了……身子……性命……武功……我忘不了……舒朗……我忘不了……”
舒朗紧紧拧着眉,闭着眼,没有接她的话,仅仅在心中暗道,“她想必也是如此。苏澈这次总该得偿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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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沈判,闻人越同苏濯这次选择了海路。
因这次早有准备,苏濯便稍稍做了点易容。她的手艺虽不比姬小明,却也还挨得上“不错”二字。但看她抹了层厚粉之后活脱脱便像勾栏前拉客的龟公,再着一身劲装,又有些宫里出来办事的公公模样,总而言之是再看不出闺女的身份,便可自管中窥得一二。
闻人越浑身别扭,可还是与之一同顺利地登上了海船。
这次航行顺风顺水,一路并无波澜,不及三日便抵达鹞津口,远比两人料想更快。
自鹞津向西去可到京城,向东过三府道则是池城。苏濯应承了沈判,不得不先走京城,但难耐心头如猫儿挠,一心只想往池城去。
说来也奇,她在南疆时动了兴师问罪的念头,但轻易便被闻人越按了下去。现如今离池城近了,该当是不着急的了,她反而再熬不住。
这番里左右为难,苏濯索性什么都不想,先往鹞津渡驿站过去了。闻人越生怕她要往池城去,再三按捺了不提“池城”这二字,看她一言不发,却也是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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鹞津一带人口稠密,街上景象繁华,但因人员良莠不齐,遍布乞儿,因此略显杂乱肮脏,过往商旅钱囊被盗乃是常见,实在叫人防不胜防。幸得驿站因是官营,较之寻常客栈要稍好一些,只是开不出两间房。
苏濯作了男装,伙计瞧见的便是两个男人,纵然其中一个要娘一些,也终归是可以住一间屋的,于是无论如何也不肯退让,只拨了一间房予他们。
闻人越无法可寻,掏银子付过房钱,正取了房牌要往楼上去,苏濯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理所当然地手一伸,“我的房牌呢?是挨着的两间房?”
闻人越为难道,“只有一间……”
苏濯不解,“还有一间呢?”
闻人越想了想,“通铺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选哪个?”
苏濯犹豫了一瞬,狡黠一笑,“通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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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欢欢失魂落魄地自东厢回来。
她以为他还在等,因为府里上下从未有过他告辞的传闻。
可他并不在了,许是突然有事离开,许是以后都不会回来。
她坐在梳妆镜前,木然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过了许久,碧环自门外匆匆走来,大声嚷道,“姐姐!姐姐!”
宁欢欢惊起,一手按在梳妆台上,一面忙不迭地问道:“他……他回来了?”
碧环满脸不悦的神色,“是回来了!”
宁欢欢忍不住露出笑来,“我去看看……”
碧环伸手扯住她的水袖,气鼓鼓道,“姐姐不必去了。亏得姐姐满心念着他,每时每刻都放不下他,他却……这会儿姐姐要是去了,可是会不高兴的!”
宁欢欢心头一凉,静等着她说下去。
碧环看了看她的眼色,接着道:“现在,可有另一个姑娘在他房里睡着呢,我瞧见衣衫都不整齐,歪髻散发的,好不正经!”
宁欢欢登时震怒,反身扑到梳妆台,一把抹去所有物事,听着东西叮铃钪啷地落了满地,犹不泄恨,又将地上的物事都狠狠踩过一遍。
甚至连碎掉的青瓷胭脂盒扎进了脚底,她都毫无察觉,只是嘶声吼道:“又是别的女人!又是别的女人!每一个人都能把你抢走!苏洵!我跟你没完!”
、五十一折
这日,池城内难得地落了小雪。说是雪,倒不如说是雨,模样小,一着身又便化了,落在地上积不起来,只作了多少个泥水坑洼。
碧环在前面引着,景萧声随后亦步亦趋地跟着。
“姐姐这次心情不大好,一会儿若说错话,新姑爷还请体谅些。”碧环提醒道。
景萧声淡淡应了一声,“我大抵也知道缘由,多谢碧环姑娘提点了。”
碧环面上一红,吃吃笑了两声,“我就说新姑爷比得他苏二公子好上千倍万倍,只是姐姐自己执迷不悟,待到婚后,定是天天年年的喜笑颜开。”
景萧声露出一抹浅笑来,注意到碧环左肩沾湿了,便走到她近侧,同她的伞并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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鹞津下了好一场雨。
闻人越于后门处同马商商量的一整个下午,都能听到雨滴击在简易搭就的凉棚上,轰隆隆作响,震得人耳朵疼。定下的两匹枣红良驹均是西域品种,膘肥体壮,一匹叫科齐尔,一匹叫撒耶。城里的养马人多同养骆驼的人一样,将这些牲畜当儿子看待,不仅要一一起名字,还要不厌其烦地记住它们的喜好,卖出的时候便如同送走小儿子,情绪低落,不苟言笑,也为此,他们往往会讨要一个比关外卖马高得多的价钱。
闻人越身上的钱财用得差不多了,于是一改往日爽气,窝在棚户下讨价还价了半晌。
苏濯躲在楼上,看着他从面红耳赤小心翼翼争到脸红脖子粗半步不肯让,心里暗暗觉得好笑。等他自楼下上来,她便悠悠然道,“还好来得早,要是海船慢一些,便要遇着这大雨天了。”
闻人越哼笑一声,“要不是海船较快,你又赶着回来,我是定然不肯坐的,它快它慢与我何关?”
苏濯晓得他自小讨厌船舶,又想起他方才买马的模样,“人嘛,总得学会变通。”
闻人越刚想堵她,又转念想起“池城”不可提,便摆摆手作罢,“等雨小些,我们再去备些干粮净水,明天一早就出发往京城去吧!”
苏濯默默点头,“是该往京城去。”
闻人越心里一阵抽痛,撇过头去,闷头喝了一口冷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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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欢欢换过一身翡翠绿的衣衫,伫立在庭前等候。
一见景萧声到了,她便抬了抬手腕,示意碧环下去。
景萧声把伞收了,陪她一起往廊下走。
宁欢欢肃着一张俏脸,冷然道,“还记得过门的日子?”
景萧声忍俊不禁,“过门?”
宁欢欢瞪了他一眼,道,“景萧声,你以为是为什么要在我江宁城办喜宴?难道我宁欢欢会沦落到至于要下嫁你这般忘恩负义的小人?”
景萧声自知理亏,道,“姑娘贵为宁府千金,乃独女,且为贾首辅义女,而萧声不过是景家二子。论家世论孝道,都确实该是萧声入赘,萧声并无异议。方才一问‘过门’,不过是为了博佳人一笑而已。”
宁欢欢冷笑一声,“花言巧语!谁知你是否将这同一番话也同苏三娘说过呢?”
景萧声哑然。
他何止是说过,说得更要动情,更要真心。
宁欢欢怒斥道,“男人都是一样!惯会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一转身便都忘了,换个别的女人,也是一般说法!忘恩负义!见异思迁!”
景萧声将她的话都受了,仿若是苏濯在骂,每一个词都打在他的心上,会心一击。
他不自觉落下脚步,停滞在方才走过的地方。
宁欢欢骂完了,心里顿觉舒畅了一些,也不转头看他跟上没有,直接道,“好了,你可以走了,我也回房去了。没事的话,多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地位,少在府里走动,碍我的眼!”
浓烈耀眼的翡翠色转瞬消失于廊间,景萧声只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发呆,过了许久,忽然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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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雨才终于少停了。各家店铺早都闭了铺,两人去街上走了一圈,只剩个无功而返。
回驿站要过一座九环桥,桥身宽广,两边摆有临时小铺,白日里生意阑珊,到了夜间反而人头攒动。
这本是大城里惯见的夜市,可今夜桥面上却又被彩灯点满了,苏濯心里生了疑窦,择了邻近的一家铺子询问。
“今天是个什么节日不成?”她问道。
摆铺的是的和气的大妈,闻声便答道:“姑娘家不是本地人吧?今夜是祭海神,可热闹咯!姑娘可以四处去逛逛!城西的海神殿夜里也开,姑娘……”她转眼瞧见闻人越,紧接着揶揄地一笑,“求姻缘也是可以的!”
闻人越有些局促,“白天里下雨,故而没见得铺排,反正也是难得到鹞津,不如四处去走走?”
苏濯看他一眼,“好,海神殿就不去了。”
闻人越一怔,“怎、怎么不去?”
苏濯笑眯眯反问,“去做什么?”
闻人越羞红了脸,借着夜色遮掩,嗫喏道,“这番航行顺利,总也该去谢海神啊!”
说罢,不等苏濯再争,一把拉过她的手便往城西方向小跑过去。
一路灯火辉煌,粉翠琳琅,吊着的灯,地上的影,光影汇聚成河,与她擦肩而过。苏濯只看到闻人越的一身青衫,他步履稳而快,一往无前。
五年前的杏花雨忽然在一须臾间全部掉落到身上,扑簌簌落了她一身。她抖动肩臂,妄图撇开去,却总是“拂了一身还满”。
苏濯扯着闻人越的手,骤然站定,拉得他一个趔趄。
闻人越有些惊讶,“怎么了?扭到脚了吗?”边说边退回来,蹲身下去帮她揉捏。
苏濯低头看着他,又去人群间睃视方才看到的熟悉身影,她不确定这人是谁,但无疑是顶着一张故人脸的。
闻人越见她半天没有反应,仰头道,“怎的不说话?看什么呢?”
苏濯思忖了一会儿,笑道,“没什么,好像看到熟人了。我们先去海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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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神殿里刚巧准备好了要出游行队伍,人潮汹涌着围绕住中间的一顶海神辇,当地的众人皆都口唱赞词,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苏濯同闻人越奋力反向挤进了殿门,发现里边反倒人少了许多,只站着三两个执事的教徒。
闻人越问过解签的地方,便携苏濯一起在大殿中海神像前跪下了。
期间闻人越偷眼看了看苏濯,见她双手合十,阖着双目,表情虔诚,心中便是喜不自禁。
闻人越先出了支签,苏濯持着签筒,却是半天不摇。
闻人越道,“苏濯?”
苏濯不应声,只将签筒放了回去。
闻人越心中腾然升起一股无名火,“苏濯,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濯跪坐在蒲团上,认真道,“阿越,我很抱歉。我才知道自己跟他的事还没了,旧姻缘未断,我不敢求新姻缘。”
她站起来,认真地看入他的双眸,一字一字道:“我要去池城!”
言罢她即刻翩身而出,闻人越追她不上,“苏濯!你给我回来!京城可怎么办?!”
苏濯站在高耸的海神殿围墙上,双目杳然地望住江宁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