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月半静了一会儿,“直到今天我来陈家堡之前,确实安然无恙。”
苏濯知她并无力气多说,便道,“不若休息一会儿,明日再讲也一样。”
肖月半面露惶然,“只怕明日又要卷土重来,今天定要说完……”她急急吸了两口气,接着道,“好教你快离开这里!”
苏濯无奈点头道,“也好,你且说着,我听就是。”
肖月半放下心来,道,“先要告知你一事,扈言官被人杀了。”
苏濯一窒,重复道,“扈言官被人杀了?”然后忙问,“册子呢?册子递上去了吗?”
肖月半苦涩地摇摇头,“没有……大人……终是不能有翻身之日了……”她言罢,提起精神复又道,“南疆如今也算得上富庶之地,大人若能长久地在此生活,该有多好!回不回京城又有什么紧要?”
苏濯不能认同她的心意,“沈大人志在为天下苍生谋福祉,断然是不肯让贪官污吏横行于世的。回京城对他而言,也一样无关紧要,紧要的只是能不能使皇帝亲贤臣,远小人。”
肖月半淡淡笑道,“你和他倒是志同道合。”
苏濯摇摇头,“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大志向,不过是因为尊敬他,想助他一臂之力罢了。”
肖月半隔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我又何尝不是……”
两人沉默半晌,窗外紫赋的声音便响起来了,“踢毽子就踢毽子,做什么瞎张望!好了,毽子弄丢了!呀!别找了!我们再一起做一个吧!”
苏濯低声笑起来,“真希望这丫头以后找个好婆家。”
肖月半兀自阖眼休息。
苏濯想起第二句话,便问道,“打伤你的人,你可看见了?”
肖月半闻声摇了摇头,“不曾,他脸上覆着面具。”
苏濯不信,“你功夫很好,能打伤两只老妖,怎么却打不过他?他功夫尔尔,只是轻功精妙!”
肖月半不作理会。
苏濯有些急了,“你刻意瞒着不说是为何?你一定见到了!”
肖月半思忖片刻,无奈道,“有些事情,不该叫你知道的,我不会说,你还不晓得?”
苏濯只得作罢,转而问,“此人与苏府有关?”
肖月半睁开眼,有些狐疑地反问道,“苏府为什么会有人想杀你?你想过吗?”
苏濯一愣,不知如何接话。
外边突然火光冲天,有小厮奔走疾呼道,“走水啦!”
、三十五折
火起于紧邻紫来阁的蔽珍楼,且火势极大,蔓延很快。紫来阁因为距其只有十步之遥,不过须臾便被火舌舔舐,等紫赋她们冲出门外时,楼下一层的外堂已经燃着了。
然而苏濯还没有出来。
整个陈家堡乱成一团,无数小厮杂役奋力扑火,水花溅着于火苗上,扑熄一层,但又很快有另一层席卷而来。
苏濯没想到会起这么大的火,和肖月半一起拿湿汗巾掩住口鼻,勉强在楼内寻找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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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及紫来阁被烧,景萧声只觉得心脏都停跳了。他连辞都来不及告,扭头就冲向东边。
商饮兰同司香瑜也十分吃惊,两人紧随其后,一齐朝紫来阁方向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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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濯眼瞅见有一扇窗子处还可逃脱,便半拉半扶地带着肖月半迅速冲了过去。扶及窗台,她忽觉手上油腻腻滑滋滋,再一细想到蔽珍楼没有起火的条件,两幢建筑之间虽近,却无任何易燃物,没道理会殃及池鱼,便知此乃人为,恐怕早有预谋。
她心中暗骂这放火人,合抱着肖月半爬到窗台上,准备一气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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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赋在外边等了片刻,总不见她出来,心中火急火燎起来,一把挣开了旁人的束缚,直往火中直钻进去。围观者众,其中也不乏武艺高强的男子,尽皆看着她进去,有人劝,无人拦。
因大门口被烧得最为厉害,紫赋进去时险被断梁砸中,发髻被火掠住,焦了数处。她也管不得,捂着嘴闷头冲进去。
到得堂外时,紫赋于烟火缭绕间隐约见得苏濯,却看她在窗前才一晃身,突又站住,似是心生犹豫。她四下扫视,便知苏濯心中所想——因为此处并无任何遮挡物,紫来阁又建得颇高,若不倚靠轻功跳下,必然重伤,然若用轻功,外间这许多人,只怕要落了“苏濯会武功”这一口实。她不由心急如焚,大声叫道,“三娘!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颜面作甚?”
苏濯听得紫赋声音,心下一震,很是后悔,没想到她的一瞬踟蹰竟害得紫赋身陷险境,当即狠下决心,纵身要跃。但究竟拖得太久,火势不等人,一齐片的炎热如滔天大浪般迎面铺盖而来,她被掀翻在地,抱着肖月半就势滚倒闪避。
但窗口显然已是不能再用,想要另寻他法,眼下如此境地,怕也是不可能。
苏濯心中凉飕飕一片,只道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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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饮兰知景萧声身无武功,料等他赶到紫来阁时,可能早已尘埃落定。当下便撩起长袍,两三起纵,于林梢屋顶间穿行而去。
到得楼下,正听到旁人议道,“刚才进去的姑娘可是苏濯?她为何还要掉转进去?”
他眉头一皱,立刻问道,“里面还有人?”
这人不紧不慢道,“好象是还有人,刚还进去了一个。”
商饮兰一言不发,抢过小厮手中水桶,兜身浇透,口中咬住玉骨扇,提纵之间,身形便自众人眼前消失,其速之快,徒留虚影。
忽有人惊震道,“虚影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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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人越得知消息时,人正于书房罚跪。他自昨日向闻人卿提起退亲一事后,便在此地跪着了,他一刻不认错,便一刻不能起。
妙音本在他身边陪他说话,后因陈端韶来扰,便离开了,不过留话说是很快回来。但这会儿已逾了一刻时辰,她还未归。
闻人越一早知道陈端韶待妙音的心意,也知他绝非妙音良人,心中担心他会耐不过对妙音用强,可黑木笛被闻人卿取走,他召不来影卫,只得找一旁刚回来的小厮去寻她。
小厮登时语焉不详,前一句说她是去赏花了,后一句又说是去看陈端歆了。
闻人越略有怒意,“照实说!”
小厮骇了一跳,慢吞吞道,“东边蔽珍楼紫来阁起火了,妙姑娘去帮忙。闻人老爷……闻人老爷也去了……”
闻人越倏地站起,身子顿时一软,眼前虚黑。他半靠着旁边桌案,什么训斥也来不及说,忙问,“苏濯可还好?!”
小厮支支吾吾,“不知道为什么消息传到我们这边就滞了,闻人老爷同妙姑娘已经是去得晚了,听说苏姑娘还困在里面呢!”
闻人越面色陡变,快要站不住,“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小厮带上三分哭腔,“闻人老爷不让我们说啊!他说公子去了也无用处,还容易叫闻人家与陈家起嫌隙。他还说公子一定会问,叫小的作如下答,一个字也别落——‘之前你这逆子在问鹿堂给陈家难堪,外人已经对你同苏姑娘的事颇有微词,回头真真去退了亲,陈娘子定会觉得是你另寻新欢所致。以后江湖名声且不论,叫陈娘子如何自处?姑娘家的贞节你就视同儿戏一般了?’”
闻人越眉头紧蹙,“你休拦我!要说法要交代,我会自己同他说!”
小厮哪里敢拦他,虚虚摆了个手势就任由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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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跌撞撞奔到紫来阁,便见火势已收,四周边一片焦土,只留了个楼台的空架子,黑黝黝还不停冒出丝丝缕缕的烟气。蔽珍楼更是烧得彻彻底底,所有珍奇异宝都被付之一炬,只剩下朝东一面墙壁,虽被烟火烤灼至发黑,但到底还算是保存住了。
闻人越被挡在人后,欲见不得,只有不断向旁人打探苏濯安危。
而此时的苏濯同肖月半俱是蓬头垢面,身上衣服被烧得七七八八,正裹在一席毛毯中战抖不已。紫赋在一侧和采香一起伺候着,她眼里噙着泪,就是咬牙不落下来。
“不知是哪个缺德,故意纵这把火来害三娘的!”紫赋哑着声音说。
苏濯故意道,“你如何晓得?”
紫赋气恼道,“地上的水显然和着油,在火里虹彩似的反光,还能是地下冒出来的不成?”
苏濯闻声便掉泪,“不知是谁要害我们。”
商饮兰救她下来后不久她便回了神,知道此事必有后招,如不能先发制人,恐有无穷后患。故此刻意追问,要教旁人都知道她是为歹人所害,免得着人算计。
陈述叹道,“这事还要慢慢查起,这段时间,就请苏三娘移居他处吧。”见苏濯点头,他微微摇了摇头,“委屈苏姑娘了。来人!请一顶辇轿来,带苏三娘去附近的水榭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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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傍水而建,大抵是不会再有着火的风险了。前面一圃,栽种的是水仙花,苏濯一壁盯着花看,一壁由着紫赋一手侍候,采香则去照管肖月半。
隔了会儿,门口有把守的仆役通报道,“景萧声景公子,商饮兰商公子,司香瑜司公子,三位到。”
苏濯随手拉了件褙子披上,叫上紫赋一起到榭前迎接。
司香瑜一进来便当先拉过苏濯的手把脉,“……只是受了点惊吓,开些压惊的茶水即可。”
苏濯被他捏着手腕,过不去景萧声身边,拽了两下没拽动,便道,“还请先生先去看看肖姑娘。”
司香瑜不接这句,反倒提起另一茬,“有趣,我记得姑娘是中过毒的。此毒之解药我尚未研究出来,而给姑娘的缓药按理也远达不到解毒的程度,为何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呢?”
苏濯愣了一愣,细加回想过,确实这寒毒自从刑家庄外最后一次发作后,就再没有发作过了。她心中仍有虞虑,便不再急着挣开,且由司香瑜仔细地望闻问切。
景萧声站到她身侧,口中喘息未停,显见是一路疾跑过来,一刻也不曾休息。他一句也不问,只是上上下下将苏濯端详了好多遍,末了才舒了口气,道,“看来是无恙了。”
商饮兰自在一旁打着玉骨扇观望,笑道,“司兄也真是,没的一上来就抢了头彩。”
司香瑜解释道,“我看这火起得微妙,其中硫磺味甚是浓郁,料是人为。又因知她们自有功夫在身,猜想是因为被下了迷药才脱走不得。而有些迷药药性非常寒凉,极易与苏姑娘体内的寒毒相辅相成……唯恐有变,这才着急了。”
苏濯点点头,暗自敬佩他的思虑周全,“劳先生挂心了。若是暂且无碍,还请先生里边坐下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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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内间替肖月半把过脉,司香瑜道,“想必肖姑娘是见惯了风浪的,因此并未受到惊吓,只是旧伤依然未好,还需调养。”
肖月半面无表情地瞧着他,只说了两个字,“多谢。”
倒是苏濯松了口气,向景萧声道,“我们出去坐,让肖姑娘休息。”
紫赋站在门口伸着脖子望,看他们出来,忙转身要去准备茶点,景萧声启口叫住,“阿紫!”
紫赋好奇地回身,“姑爷,怎么了?”
景萧声关切道,“你们也无恙吧?”
紫赋站在原地,使劲摇了摇头,“没事。”说完忽然掉下泪来,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哭得泣不成声。
苏濯忙小跑到她身边,将她团团抱住,“紫赋,你怎么了?”
紫赋边哭边道,“三娘……姑爷……”
商饮兰道,“想是紫赋姑娘一直强忍着委屈,刚才景公子一提,便动了伤心处了,哭过就好,苏姑娘不如先陪紫赋姑娘去内阁说说体己话,我们在外边等候就是。”
苏濯想了会儿,道,“采香,你去厨房拿些紫赋爱吃的糕点。萧声,你陪陪她吧。我还有事要问商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这部分略拖沓,下章继续拖。
、三十六折
苏濯所问之事,左不过是些细节问题。她怀疑面具人潜伏在陈家堡的来客里,想借商饮兰同司香瑜之力将其一举擒获。
“司先生认得我,我也不便再在两位面前装成个弱女子了。劳人不劳第三个,有个小忙要请两位帮一帮。一是认人,硫磺味持久,如若沾手,即便是洗上多回也不见得能尽去味,再加上此人曾以油浇灌紫来阁梁柱部分,气味当更浓郁……只是不知先生能不能从人群中分辨出来?”苏濯把着釉瓷茶具亲手热过三回,“此人轻功尤佳,我见商公子武功不凡,与他相较,必然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以二是追人。”
商饮兰思忖片刻,道,“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明天即是定亲宴,而认人一事费时长久,怕时间上少有不够。”
苏濯停下手,道,“商公子所言甚是。我便在此排算数人,只挑可疑的去认,是否会容易些?”
司香瑜道,“姑娘如何确定该人就在堡内?”
苏濯道,“浇油、排布导燃物,事事需要费神。”
司香瑜道,“言之有理,可见其人确实心思奥妙且轻功了得。居然能在一屋子人都未曾发觉之际做下这等事情。”
苏濯道,“他大约天生就是个杀人的人,因而做起这些事来驾轻就熟。”
商饮兰有节奏地击打着玉骨扇,慢悠悠道,“既然是个杀手,便不会在堡内。姑娘可想过他为什么不直接烧了紫来阁,反而要舍近求远,先烧掉蔽珍楼?”
苏濯冷笑道,“这自然是想栽赃给我。早听闻陈家堡蔽珍楼内一层藏书千万,其中便有旷古烁今的武功秘籍《天道八劲》,虽说是遗卷,也足够让贪婪之徒垂涎欲滴了。他无疑是将书偷取后又以火相逼,若是烧死了,便是一石二鸟,得书得人;若是被侥幸逃离,便说是携书潜逃;若是不知趣逗留堡内,便说是招苦肉计。总之纵我有千张嘴,也说不过他了。”
商饮兰温润笑道,“因此姑娘才在当时发出此是为人所谋的言论。”
司香瑜道,“他步骤如此齐全,没道理会留什么后路给姑娘退。还是谨防有诈。”
话音刚落,采香就疾步跑进水榭内,嚷道,“三娘,快走!他们要你杀人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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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濯少见采香这么激动,心知必有大事发生,忙拉住她道,“怎么了?慢慢说。”
采香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丢下臂弯里提着的食盒就开始大口喘气,苏濯打开一看,只见内里一片狼藉,糕点黏腻在盒壁上、盖上,烂乎乎成了一团泥,且听她道,“奴婢见外边乱糟糟的,便随便拉了个小厮问问。他不认得奴婢是三娘身边的人,就照直说了,说是在蔽珍楼里发现了两具焦尸,陈堡主看过,又遣人在堡内四处问了,发现是原先在问鹿堂外两个对苏家出言无状的人的,一个名字叫做颜……颜什么,还一个叫萧汉的,据说是吊死的,只是绳子被烧断了,因此摔到地上。他们认定是三娘了,因为蔽珍楼的墙上写着三娘的名字!他说另外还写了老大一行字,什么什么必诛……就是……就是五年前常听说的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