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芳容,已经算是一尽夙愿了。”
苏濯握着团扇的手不自觉垂下了些,她侧身拜道,“是小女子的错,不曾早些去拜会商公子。”
商家于数百年前曾威震一时,不仅仅在江湖上担当了武林盟主,更是成了朝廷倚重的重臣,封地千里,谓鼎阁侯,古往今来,从未再有其他人得此殊荣。然商家后人却似乎不以此二者为荣耀,居然耗费数十年光景,苦心经营,以期淡出江湖、远离朝堂。后终于得偿所愿,在隐香山一带做了名副其实的隐士,一直相传至今。此后商家人不再出来走动,识得他们身份的人极少,若非百问楼的消息四通八达,苏濯也该是无缘得知的。
这次陈述能把他们请来,可真是挣足面子了。
这厢两人寒暄,有婢女来报,“景公子到了。”
苏濯心里一喜,团扇便全放了下来,“请他进来!”
商饮兰抿了口茶水,抬眼时正撞见她的侧面,心下顿时豁然开朗,淡淡笑道,“原来是姑娘你。”
苏濯闻声转过头,赶忙又把团扇遮回去,“商公子说什么?”
商饮兰本想巧做提醒,但景萧声已到外堂内,他便先起身作揖。
与景萧声擦过时,他察觉到一抹淡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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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濯花了一个上午装模作样,浑身都不得劲,现在好容易盼来了熟人,就有心要逐客。琢磨再三,她想了句万无一失的话,“小女子先前与萧声约好,要同他一起在堡内走走,商公子请便。”这话直截了当,目的明确。
商饮兰立即会意,起身告辞道,“饮兰他日再登苏府拜会。”
闻他言语舒雅,景萧声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商饮兰再向他作揖道,“饮兰与这位兄台一见如故,午后若有闲暇,还请往怀谷居一坐。”
景萧声一愣,不防他有此一请,躬身道,“劳商公子稍候。”
眼见着商饮兰离开紫来阁,他眉目紧皱,连有人同他说话也不知道。
紫赋去茶水间端了些今晨新送来的点心,在案上一字摆开,“姑爷,今天教奴婢两首新词吧!”
苏濯看他依然凝视门外,便扯了他一下,“萧声?”
景萧声这才怔怔回神,“怎么了?”
紫赋笑道,“奴婢还当只有姑娘家才会痴迷商公子的倜傥,不想姑爷也是一样啊!”
景萧声伸手打了她个毛栗,苦笑道,“说什么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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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述将昨日之事左右思忖再三,总觉得有些关节不对,但府中事务忙碌,他着实无暇分心。于午前稍得空闲,即遣人招陈端韶来。
他负手在书房内走过两遍,将地毯上的绒起细细踏平,心中疑虑愈胜。
陈端韶进门时,便见他满头的冷汗,“爹爹,这是怎么了?有何急事?”
陈述用长袖略略揩拭额头,犹豫道,“端韶,你可觉得这苏三娘同景公子有何不妥?”
陈端韶点头道,“我昨日不就说过了?苏三娘一会儿一个模样,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陈述沉吟片刻,“为父看,哪个也不是真啊!”
陈端韶双手抱臂,冷冷一笑,“她有苏家的请柬在手,假也假不到哪儿去,况苏洵也是来信知会过的,这可作另一层担保。我疑的是另一件事。”
陈述问道,“何事?”
陈端韶娓娓道,“五年前冒名顶替一案虽然已是陈年旧事,武林中也已有公论,但究竟孰是孰非,怕只有苏家自己知晓。说什么真正的苏三娘是大家闺秀,只通琴棋书画,不论武功内力。我看不然,只要证明她真的身怀武艺,就可以说,当年的案子是别有内情。”
陈述大惊,伸手捂住他的口鼻,斥道,“此等话你也敢胡说!旧事休提!况当年确是神医把脉,证明苏濯从未修炼过武功的!”
陈端韶眯起眼睛,扯下他粗糙的手掌,“既然爹爹心中已有定夺,哪边也不愿得罪,何必又找我来商议?”
陈述叹了口气,道,“苏濯暂且不论,不管怎样,苏家也不是我们得罪得起的,要寻仇让有仇的人去寻就是,我们陈家堡只求明哲保身!不过……”
陈端韶坐到书桌前,自斟了一杯浓茶,啜了一口后问道,“爹爹有什么话赶快说,我还急着要去妙音姐姐处!”
陈述隐隐有些怒色,“你这……!”他始终骂不下去,“算了算了。”
陈端韶放下茶盏,“爹爹的意思是撇下不谈了?”
陈述踟蹰许久,“你且等会儿,让为父考虑考虑。”
陈端韶哼笑道,“我知道爹爹想说什么。江湖上并没有景萧声不娶宁欢欢的传闻;之前不久也确实接到了景凝远的飞鸽传书,说是难以抽身不能赴宴,言下之意是连景萧声也不会来的;昨天一看,苏濯却又与他情意浓厚,仿佛已经重归于好,苏家有百问楼,不会不知道景萧声现今到底还是不是贾首辅的东床快婿……所以只能说明两点,要么,景萧声确确实实与贾首辅恩断义绝了,这样的话首辅必然不会放过这一再悔婚、背信弃义的小人;要么,这人就不是景萧声。”
陈述听得又下了满头的冷汗,“哪条我们都吃不消啊!他要是悔婚后借故藏匿陈家堡内,首辅责罪下来,我合堡上下也担待不起!他要是非景萧声本人,只怕会是盟主有意为之,为父昨日说的一席话,你可还记得苏濯当时的反应,这要是……要是……引蛇出洞之计……要谋我们这些不忠于盟主之人……可算是证据确凿,易如反掌了!”
陈端韶笑道,“爹爹太多虑了,我倒觉得事情远没这样复杂,陈家堡数百年独善其身,不参与武林纷争,没道理他们到今天才来铲除后患。不过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静观其变。”
陈述颤抖着摸起桌上茶杯,心神不宁。
陈端韶再一笑道,“再说,如果爹爹没有非分之想,又何来这么多未雨绸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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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紫来阁出来,景萧声就带着满腹心思往怀谷居走。只是人生地不熟,他走了会儿便有些迷路,又是心事重重,全没注意,因此一时竟绕进了后花园的假山内。
此处地势较低,边界又连通不远处一个水池,内里便积了薄薄一畦水。
他直直走了一段,额头不慎磕到了岩壁,这才恍恍惚惚回了些神,觉着脚上鞋袜全湿,湿渍渍地不舒服,便就近找了一处高地,将靴子脱下了,放置一旁。
伸手去脱袜子时,他发现不妥,这袜底竟是晕红一片!颜色虽浅,但透着一股甜腥气,无疑是伤口渗血的气味,但他并未受过伤,何来伤口?
景萧声心下一惊,暗暗将鞋袜穿戴回去,逆着水流的流向朝山洞内走去。
假山内的途径千回百转,景萧声循水而上,偶遇分流处,便择道而行,如此搜寻,竟然一无所获。
但一番静走下来,他心中烦躁已平复六七,心知此处若是有人,还是莫名其妙负伤在身的人,只要还余一毫力气,就必定不会让他这个发现者全身而退,不如此时便走,也省些麻烦。
主意一定,他即刻便转过头去,准备寻路返回,刚一侧身,只听得身后噗通一声,是什么物事掉了下来,激起一片浅浅水花。
、三十四折
景萧声堪堪一转身,地上人已经自指尖射出一枚石子,打在他的大穴上,让他动弹不得。
他就地保持着侧身的姿势,蹙眉问道,“阁下何人?”
地上人声音嘶哑,反问道,“你是谁?”
景萧声犹豫片刻,答道,“景萧声。”
地上人不再说话,只匍匐着费力吐纳。
过了会儿,景萧声只觉浑身酸痛麻痒,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浑身上下爬行叮咬,他哪里禁受得住,喉间不自觉便□出声。地上人当即冷笑道,“这是我种下的蛊,只有谁能解你应当知道。只消你替我做一件事,我便替你驱蛊。”
景萧声紧皱眉头,无法理解这人为何行事如此歹毒,“……你究竟是谁?”
地上人喘息不止,“景萧声……景萧声……居然等到的是你……总之,你去告诉苏濯,就说该被杀的已经被杀了……要杀她的人不止是……是……让她速速离开这是非之地,往约定之处去。”
景萧声忍住麻痒,追问道,“要杀她的人是谁?”
地上人苦笑两声,道,“说不得,他已经被我打回去了,只要及早离开,想他不会为难于她。”
说罢,又一颗石子准确无误地击到他的大穴上,让他重得自由。景萧声究竟气不过,就地搬了一块大些的石块要砸过去,但手才一动,便牵扯到蛊毒,登时又是一阵麻痒难耐。
地上人耻笑他道,“堂堂景家长子,居然要动用石块才能伤到他人,你的武功呢……都被废了吗?”
景萧声一愣,心道不与这人斤斤计较,反正现今束缚也解,她说的话虽教人半信半疑,但确实该通传到位。
如此一思量,他便转身欲走,迈了两步,忽然觉得后面再无声息,心下一回想,便又绕回原地,借着洞内昏暗的光线一瞧——
怎么会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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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萧声到得怀谷居时,正好与堡内通报的小厮擦肩而过。小厮似是闻到了什么臭味,捂着鼻子匆匆跑了。
商饮兰见他进来,忙上前请过,又嘱咐书僮奉茶上来。
景萧声受宠若惊,急道,“多谢。”
商饮兰微微笑道,“到底算个旧识,士别三日,果当刮目相看。”
景萧声心下了然,“因此商公子请在下过来,是有何要事呢?”
商饮兰坐到他侧旁,亲手将书僮奉上的茶水递将过去。
景萧声接过了,慢撇浮沫,两厢里静静无话。
“其实,饮兰虽不知道你们要作何打算,不过你们这样,实在……”商饮兰斟酌再三,“实在太过危险。”
景萧声不知他意欲何指,一时怔愣,“作何打算?”
商饮兰从容地笑了笑,“也罢,必要时饮兰自会帮衬一把。”
景萧声见他欲语还休,对他所疑惑处知道了七八分,不过他的意思是会帮忙,显然也不是什么大恶不赦别有图谋之人,便道,“如此,多谢了。”隔了会儿,他又道,“她确确实实是苏濯,苏家三女,苏濯。”
商饮兰点点头,“饮兰本是别无他意,权当是提个醒。”
景萧声笑笑,“在下的事,商公子是如何发现的?”
商饮兰露出赧然的表情,“饮兰从前与一些异人相识,对景公子所用的香料,略有所知。”
这边话罢,书僮便抬高声线道,“公子公子!司先生回来了!”
景萧声闻言一喜,“司先生回来可是太好了!在下正有事相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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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香瑜还未进门,便闻到一股恶臭味,他紧皱着眉头,细细查找臭味来处,直至他目光扫到景萧声身上。
他连手上箱子都来不及放下,便蹙眉相询,“这位公子是中了蛊毒?”
景萧声叹了口气,回答道,“正是。刚才错走进一处假山洞,受人暗算,中了蛊毒。”
司香瑜眉头不卸,伸手探住他的脉门,过了会儿道,“所幸公子从不练武,蛊毒不会过于深中,另赖此人下手也不重,很容易便能驱走。”
景萧声喜道,“先生会驱?”
司香瑜放下箱子,泰然自若道,“不会。我的意思是,驱走后不会留有遗患。此乃南疆物,还得找南疆人驱。你既然说是在假山石洞内中了设计,便再往假山石洞内去一次便是,若是两人无怨无仇,这人必然不会刁难你。”
景萧声放下长袖,“她确实不会刁难我。本想着先生会驱的话也省点事情,不过我来这里找先生,是为请先生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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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肖月半。她一壁看着床上昏睡的少女,一壁将景萧声传回来的话来回咀嚼了数遍,“该被杀的人已经被杀了”、“要杀她的人不止一个”、“他已经被打回去了”,毫无疑问,最后一个所指,该是路上所遇到的面具人,他早已放话要杀,没可能一击不得手后便放弃;第二句也很明了,面具人同贾首辅并不是一路,也就是说,加上贾首辅,至少也有两路人要取她性命,更印证了她的想法,想杀她的另一个人是苏府内鬼,可能是面具人本身,也可能是另有其人;第一句则叫她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说的是刑家一事?或者是他处还有人被杀?她既身在此处,为力求近水楼台之效果,被杀的就该是陈家堡内的来客,乃至陈家堡堡主本身,但他们现在安然无恙……到底是谁?
陈述拨来的婢女俯身递上汗巾,苏濯着手接过,小心谨慎地替肖月半擦去额头上的汗渍。她心思电转,在回递间假作汗巾掉落,婢女立刻蹲下捡起,与此同时,苏濯探手一抓,扣住其脉门。
苏濯柔声细气道,“这条已经脏了,不必捡了,另去换过一条。”
婢女诺下,退到门后。
果然如她所料,陈述到底还是惊惧于流言,派遣了一个会功夫的丫鬟随时监视。
这倒也好,有此婢女傍身,便足可在任何不利的情况下证明她未曾有一刻离开过紫来阁。哪怕是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人被杀,只要有这名婢女在,就没有人可以指责到她头上来。
过了约摸有两个时辰,已近子时时候,肖月半终于缓缓醒来。
司香瑜舒了一口气,道,“这是无大碍了,我再开些药将养将养,逾日便可下床了。”
苏濯谢道,“劳烦神医了。”
景萧声接过药方,道,“天色已晚,我遣人送两位回去。”
苏濯按住他,反道,“萧声送他们回去罢。”
景萧声诧异片刻,仍是点头道,“好,我去去就来。”
待三人走后,屋内便余了苏濯肖月半紫赋采香并婢女五人,苏濯禀退采香同婢女,暗地里吩咐紫赋道,“去看着她们,别叫她们有一个离开你的视线,更别叫她们进屋。”
如此安排,屋内终于只剩下她二人了。苏濯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向肖月半道,“你真真吓煞人也!”
肖月半勉强笑了一笑,道,“你怎么还不走?”
苏濯假作怒容,“你伤成这样,怎么走得了!”
肖月半说不得许多话,每说一句便要歇好一会儿,“沈大人要我带你去南疆,我拼死也要达成使命的。”
苏濯浅浅笑道,“你倒是死心眼。傻子,他只让你来带路,没让你赔上命,你别自作主张。”
肖月半闭上眼,“我从刑家逃出来后,一路为人追杀,没得功夫找你。”
苏濯心中颇有些歉意,“不,这是我不好,明知道你身陷险境,兀自听信了你无事的消息,也不图谋救你……反而……”
肖月半静了一会儿,“直到今天我来陈家堡之前,确实安然无恙。”
苏濯知她并无力气多说,便道,“不若休息一会儿,明日再讲也一样。”
肖月半面露惶然,“只怕明日又要卷土重来,今天定要说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