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越惊得一跳,待要起来帮她,却见景萧声只说不做,和苏濯一般模样,痴痴傻傻地站在原地,四目相对,移不开眼。
他心里莫名地就酸了。怎么看景萧声都不喜爱,瞧他眼也是歪的,嘴也是斜的,贼眉鼠眼没一处正经。怎么苏濯会看上这种鼠辈,却放着好好的青年才俊不理睬?譬如……譬如姬小明!就算姬小明不及他景萧声倜傥风流,总也有别家少年郎来一较高下!
总之是没道理,定然是他景萧声使得千万般不可告人的手段,把苏濯骗到手的!她心眼儿虽坏,人倒笨得很,没准这是遇到更坏的了,一时被迷了心窍,走上歧途了!
闻人越闷闷想了一气,到底是不敢发话,眼瞅着他们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愈看愈不喜,干脆退了两步,让到远处去了。
、二十三折
犹记少年时,道上杏花浓。取递水晶盘,明朝看成拢。
没想到分开不过月余,世事已皆变迁。往日里这么多的描眉簪髻,衣香鬓影,只消得在一个须臾间,就能全都不见。
他的心还在乌兰岛后的杏花林里,还为着突如其来的温软身躯惊讶,人却已经站在这黑而深的夜间,拿着以她为名的利器要取她性命。
他下不了手,他怎么下得了手?
除非告诉他,曾经的相依相偎、谈笑无方都不过是场镜花水月;除非他习剑时站在旁侧笑看的人,从来不是她;除非她的一颦一笑、一抬手一投足,俱是予别人的。
但不是啊,这样的一个心上人,叫他怎么下得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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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萧声的手抖起来,他矜持不住,他想要把手伸出去,覆盖在她如花的靥上,听她慢慢倾诉思念,缓缓告之喜悦。像以往一样,半点也不要改。
他似乎还记得很久以前的相遇。
有杏花从树梢上落下来,打在她的额发上,小小的一片浅红,映在她眼里的,还有更多,深深浅浅。他低头看过去,忍不住地笑,停也停不了,发自内心的惬意。
“你叫什么?”
“我叫……我叫濯,阿濯。”
于是他说,“阿濯,你走吧。”
苏濯觉得眼泪是自己掉出来的,她不用使半分力气,就这样,一颗一颗,珍珠一样浑圆,落到地上能听到响声。
这声音太响,甚至掩盖住了她的说话声,“你要杀,我在这里。你不杀我,你爹不会原谅你。夏子央也不会放过你。”
景萧声抬起剑,“是啊,我杀也得杀,不杀也得杀。”
苏濯凝视着他,隔了许久,“杀我之前,我只一件事要问你,要娶宁欢欢的事情是真的吗?”
景萧声淡淡道,“你在竹林里不是都听到了吗?”
苏濯道,“你们知道我在竹林……你知道……这么说,刑家是你们下的手?为了栽赃?!”
景萧声不置可否,眼神迷离闪烁,“夏子央说,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你还是全身而退,首辅大人将会把我们视作弃子。”
苏濯执着道,“我不信你要害我!你们不可能知道我手上有匕首啊!”
景萧声无奈答道,“前天刚下过雨,你的匕首掉落过。”
苏濯退了一步,道,“原来如此。果然是你了……没想到你也有一份……权势就真的这么重要吗,能让父亲送走女儿,丈夫抛弃妻子?”
景萧声神魂也荡去,空空道,“事到如今,你又在问什么呢?”
苏濯痛心疾首,“一年前你据理力争,一定要和我在一起,为什么一转眼你就能变卦呢?你还想放我走,足可见你我之间还是……”
景萧声冷声道,“一年前我能拥有的只有即将败落的景家,而今,如果能将盟主取而代之,又岂可同日而语?”
苏濯擦过眼角,道,“没想到……人心难测至此……你方才让我走,看来只是说笑罢了……”
景萧声低下头,狠心道,“小师妹,乌兰岛五年未尝一试,不如就在此时此地。你胜则走,败则留,不染点到为止,鞭下莫要留情。”他从怀里掏出一捆长鞭,递将过来。
苏濯接过,发现鞭子上下纤尘未染,显然是被逐寸擦拭过,且持帕人非常用心,连细枝末节也不曾放过。
她笑道,“大师兄,以前我给你的剑起名叫不染,你一直说要给我的长鞭也起个名字,现在想好了吗?”
景萧声的心里于一瞬柔了下来,道,“杀了我之后,希望你不要再杀人。我会是你鞭下最后一条亡魂,叫它萧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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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濯抻直了长鞭,她想过许多招式,都是在乌兰岛上跟景萧声比划过的,他理当躲得开。
然而未等她发招,却有一人从旁跃出来,结结实实一掌打在他心口上,直将他震飞出去,撞击到后边的岩石上,砸出一方石屑。
此人猿臂蜂腰,生得十分挺拔,后扎一条简单至极的马尾,用紫色丝绦束了。
苏濯一时认不得,但又觉得实在眼熟。
“好了,这样你就交代得了了。不是有情郎,何作多情种?三妹,我们走!”这人回过头来,长得与她有七分相似,看来面貌昳丽,正是二哥苏洵。
闻人越远远瞧见了,也不知该不该上前,苏洵即刻冲他一招手,“妹夫,来!”
惹得闻人越好一阵脸红,强道,“什么……什么妹夫!我与陈家堡端歆是定过亲的,苏二公子莫要信口胡言!”
苏洵热络地迎上去,“这会儿又不认了?先前在客栈里头我问你是不是三妹的男人,你道是,怎么又要反悔?莫不是三妹不尽如你心意?女儿家嘛,多要哄才好,大男人让着些。”
闻人越再待争辩,错眼却看向苏濯。只见她呆呆望着景萧声的方向,对苏洵的话一点反应也无。
过了会儿,苏濯转过头来,“二哥,我还有话要同他讲。”
苏洵沉眸看看她,“快去快回。”
苏濯点头,收了鞭子奔到景萧声身旁,手忙脚乱地扶起他。苏洵这一掌太狠,是当真用了内力,如今景萧声体内真气紊乱,一时半刻好不得,放着不管必然出事。
可又要交给谁管才好呢?
她定定地望着他蹙眉的面容,心想只要他一醒来,她就走。如若他不醒……他不醒,世间繁华俱是空,她就能和他在一处,不用论什么权势高低,功名利禄,岁如流水,夜夜当歌。
“我差了信鸽通知过景凝远了,毕竟是他长子,自会遣人来照料,约摸着就在这一两刻,三妹,你还在踟蹰什么?”苏洵跟着走到近前。
苏濯头也不抬,向着怀里人叹息道,“萧声,只要你一日不成亲,我就等你一日。我认识你五年,了解你甚深,不信你是贪恋权势的人,你必定有苦衷,所以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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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启程往苏家去,闻人越就一言不发。苏濯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他,搭过两次话皆不得理之后也就放弃了,改与苏洵言笑晏晏,谈笑风生。
“二哥怎么知道我们在小树林里?”苏濯温了三杯暖酒,一盏盏置于桌上,“你这一路寻我,也是辛苦。”
苏洵促狭一笑,“三妹,你可别是想灌醉了你二哥又私自跑出去!这回我可不放你走!要说知道你们在小树林一事,我当然该知道——因为我就在酒馆里,看着你们同夏子央起了纷争。”
苏濯笑起来,“早不出来,就看我们笑话?”
苏洵一杯暖酒下肚,心情舒畅,摸了摸下巴上的青胡茬,“就想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苏濯帮他斟满,“有没有呢?”
苏洵弹了个毛栗在她头上,“自然是没有!孩儿似的,叫人放不下心去。”
苏濯捂住额头,唇尖嘟起,“我的事你都知道了?”
苏洵又美美喝上一杯,志得意满,“你的事我何曾失落过?你当苏家的百问楼是徒有其表么?”言罢,他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道,“你二哥我不去参加科举,就是因为官场是非太多,其中曲折不足为外人道,哪及江湖酣畅淋漓,快意恩仇?眼见大哥误入此途,我不曾劝,因他心念过执,我劝也是劝不得的,然三妹你一个女儿家,做什么认一个朝廷命官作主子去卖命?目前事了,及早抽身罢。”
苏濯皱起眉头,“只怕抽身不得了。”
苏洵道,“你远在天边的大人要是鞭长能及,何须借你之力?朝堂的事情自有朝堂人解决,苏家与镇南王府相交甚厚,未必会惹祸上身,你自不必多虑。”说完自斟了一杯,“你也不小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吧,我再舍不得,也强过叫你到处为个陌生人搏命。”
苏濯不悦,“我已经有好人家要了,再好的我也不稀罕,当年说好的,怎么能变呢?”
苏洵探手摸了摸她的鬓发,“果真是长大了,有主见了。”
这厢两相无言下来,闻人越突然从旁发话道,“我离开江宁有段时日了,再不回去怕有麻烦,我们不若就在此地别过吧。”
苏濯连忙道,“怎么就要走?你不是让我想个法子帮你闻人家对付吗?”
闻人越也不看她,对着苏洵道,“苏二公子说的是,朝堂的事自有朝堂的人来解决,我还是先着急自己的亲事要紧。”
苏洵见他话中有龃龉,接道,“三妹叨扰少主甚久,择日有空,登门道谢!”
闻人越低低应过,也不同苏濯道别,直接拂袖而去。
、二十四折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是准备隔日双更的,但拼文的妹纸没来,所以先一章,顺便再修一下上一章。
今日多风,刮吹得窗打响不止,大有些山雨欲来的意思。本来林间也是多雨湿润,墙角缝隙内早生了青苔,道前石阶也滑腻得紧,再落这一场大雨下来,只怕会闷得人心烦气躁。
陈端韶又摔了个砚台,语气里尽是恼怒,“闻人越这混帐东西哪里去了!这多时还不见回来!不要是跟着野狐狸钻到狐狸窝里去了!”
陈端歆听他一提起闻人越的名字,两眼汪汪地又要含了泪,“你怎么这样说话!他可别是出事了……”
陈端韶阴骘地望着自己的亲姊,“我的好姊姊,你还在指望什么?他当日弃你而去,一句歉意的话没有,这会儿干脆不见人影了!你还以为他会回来娶你吗?春秋大梦!”
陈端歆哽咽道,“你走!他会回来的!你给我走!”
陈端韶抄起手边的笔洗,向地上一掷,砰的一声响,刚好同之前的砚台作了对亡命鸳鸯,“你当我想来?要不是妙音姐姐担心你在这里闷坏了,我才不来呢!我陈端韶哪来的你这么固执的姊姊?一句劝话也听不进!我看商公子妙得紧,是个极好的人物,潇洒倜傥,知书达理,人品样貌哪一点不比他闻人越强上百十倍?你偏执迷不悟!”
陈端歆哭到在梳妆台上,“别个我都不要!我十岁见他时就认定了,此生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陈端韶在房里来回走了两圈,“已经一月有余,他要再不回来,到底是纸包不住火的!到时候叫闻人世家得知他少主在我陈家堡不见了,别说嫁娶,就是不打起来都是好事了!”
陈端歆不答他,兀自掉了一桌子的眼泪。
陈端歆又骂了会儿出过气头,看她这样也是可爱可怜,禁不住跑去抱住她,“好姊姊,你先别哭了,他今日负了你,以后我再见他,定是要给你出气的!你要离不开他,我们就打个大笼子,用铁链锁住他,将他关在笼子里。”
陈端歆从他怀里挣出来,“你也忒阴毒,我不要这样对他,你别瞎做主!”
山风又把门吹开,陈端韶不耐烦地回头,却被风迷了眼,只得陈端歆一个,见到屋外站着她朝思暮想的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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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到苏府,时节是小寒。苏洵疼爱妹妹,早命管家去新纳了两件貂皮袄摆在苏濯的房里,待她裹着满身寒尘一进门,所见皆是琳琅。
紫赋见了她,心里也是高兴,打过招呼之后就连跑带跳地去小厨房准备糕点水果了。
苏濯落座在这个久未谋面的屋子里,心下不由自主舒了口气,突然就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贾从善再厉害,山高皇帝远,他又能耐一介武林盟主如何呢?沈判真是多虑了,还派什么……
她心中一动,想起个人来。
肖月半去哪里了?她当日留宿在刑家,她如何了?
这一想,不禁叫她急得跳脚。这两天事情太多太乱,她竟而一时半刻没想起来,万一肖月半也被灭口,要她如何去向沈判交代?
边着急,她边走到墙边,熟门熟路地移开一幅悬挂着的山水花鸟图,从后边暗格里取出一枚玺玉。这玉形造平常,质地普通,只底下四个字不凡些,端的是小儿手笔,是为“百无禁忌”。
这是苏濯很小时,由苏辅之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写就,而后找专门的纂刻师父雕的。
她捏在手里无数次,玉面已经被汗水润泽得光滑有致,粗看正是上佳的品质。但唯独她自己心里明白,这不过是块随处可见的旧玉罢了。
出得别院,她叫路旁仆役从厩馆牵了匹马来,要向百问楼去。
奈何还没动身,身后就有人要将她拦下了,“这是要去哪儿?”
苏濯掉转马头,喜出望外地唤他,“舒大哥!”
舒朗迎上前去,抱她下得马,“这些日子也没来信,一个人在外面可辛苦?”
苏濯嘻嘻一笑,“我去做什么你都是知道的,辛不辛苦难道你就不知道了?”
舒朗伸手替她把发上簪子摆正,“非要听你说过才知道,你舒大哥可不是路边算命的,看不出你一路的磨难困苦。”
苏濯拉着他的手摆了两摆,“我现下有事,我们晚点儿再说好不好?”
舒朗宠溺地点点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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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问楼虽属苏家产业,但远位于城外百里,楼里只一人主事,是名女子,旁人唤她作桂姐,而其真实姓名,无人知晓。
苏濯到得楼下,向门口守卫出示了玺玉,被迎进客厅内。
桂姐出面向来有让人久候的规矩,不过这回因为来人是主家的,所以下楼得较平时早一些,但还是教苏濯一番好等。
两人各自坐定,饮过三轮茶,吃过六盘点心,苏濯才开口道,“桂姐,好久不见。”
桂姐笑吟吟道,“是好久没见了,你‘三察六意’都吃过,想必不止是来打个招呼的吧?”
苏濯一笑,“什么都瞒不过桂姐,我是来问你一件事的。”
桂姐一伸手作个请的姿势。
苏濯思忖片刻,方道,“刑十郎灭门一事,可有耳闻?”
桂姐捻着手上的丝巾,“三娘说呢?街知巷闻的事情,三娘不必特地冒了风险来问吧?”
苏濯点点头,道,“刑家当天寄宿有一名女子,叫作肖月半,她可是安然无恙的?是否被累及?”
桂姐一抬眼,风情万种,“刑家才是与苏家世代交好?如何三娘只关心一个外人?不问问刑家是否有人幸存么?”
苏濯笑笑,道,“刑心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