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门口附近,只燃着一把火把,这时候静夜里听来,甚至都能听到火把燃烧时灼烧松油的嘶嘶声。门前的守卫只剩了一个,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塑。远处,站了几个值班的士兵,在斜对面的营门口,其中一个正困倦地点着头,几乎就要睡去。而我却一丝睡意也没了,抬起头,望着满天星斗,一轮明月高悬天际,月亮快圆了,原来又要到十五了。
没有等多久,东边两个人疾步朝这边走来,领头一人果然是阿莫。他行色匆匆地走到门口,看见我站在那里等,恭敬地道:“公主……”
我一摆手,沉声道:“快别废话了,赶快进去看看你们公子,像是得了什么病。”
阿莫果然面色一变,躬身道:“是。”
他随我走了进去,李承汜这时候倒不再喊头疼了,平静得很,只是愣愣地坐在床上,眼睛瞄着烛光。他见我进去,忽然又是天真一笑:“你回来了,长安?”
我“嗯”了一声,然后异样地看了阿莫一眼。
阿莫眼神中有话,但是并没有说,直接走到李承汜身前,试探性地叫道:“公子?”
李承汜转眼又恢复了那种戒备的状态,冷冷地望着他的亲信阿莫,问道:“你……你是谁?为何叫我公子?”
阿莫见状,眉头一皱,却又伸手到李承汜的床上,在枕头底下翻着什么。
“你在找什么?”我奇怪地问。
阿莫不答,又仔细翻了一回,并没有发现什么,然后方才问:“公主……可曾见过这床上有一个红色的小瓶子?……大概这么大小。”他用手比量着对我说。
“红色小瓶子?”我皱眉重复道,我这几天怎么会在意他床上的玩意?但是就在我皱眉思索之时,忽然就灵光一现,我想到了段容谦他们来救我的那晚,我在李承汜的床上坐着急等,曾经无意中见到过一个小红瓶子。
“想起来了,我见过!”我当即对阿莫说了那天发现那瓶子的经过:“我把它放在前面的桌子上了。”
阿莫脸上透出了然的神色,他又回头望望李承汜,那人完全不知道我们在聊些什么,仍旧一副痴痴呆呆的表情。
我问道:“这根那个有什么关系?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阿莫还是不回答,突然道:“公主,你问问公子有没有喝过酒。”
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我问,但还是依他所说,问李承汜道:“你今晚上喝过酒了么?”
李承汜果然思索了一番,嗫嚅着说:“喝酒?我……我想……”他正在想着什么,阿莫突然就是一转身,连点他身上两处大穴。李承汜两眼一迷,咕咚往后翻去,居然昏倒了。
我吓了一跳,怒道:“阿莫你……你这是做什么?”
阿莫镇定地道:“公主莫急,奴才刚趁公子分心,点了公子的穴道,他暂时没有大碍,只是一时昏了过去。你先在此看着公子,奴才去去就来。”
阿莫说着,就急匆匆地走出去,走到门边,忽然又回头道:“如果公子突然醒来,有什么……什么异常举止……公主就快跑,来东边找我……”他顿一顿,忽然自嘲地一笑:“算了,也许公子根本不会伤你。”
他说完这句话就疾步走了出去,我心里狐疑越来越大,看着他出去,又追到门边。回来继续看着李承汜昏睡在床上。
这次阿莫没有用很长时间就赶了回来,李承汜却还没有醒。我一见他进来,就站了起来,阿莫顾不得向我行礼了,只点了个头,然后就走过去,一边道:“烦劳……烦劳公主帮忙倒一杯水。”
我答应一声,去里面找了半天,只找到半壶凉茶。于是倒了一杯拿出来,道:“找不到水了,只有凉茶,可以么?”
阿莫此刻已经把李承汜扶好,手中拿出了一个小红瓶,那模样正是我那日在李承汜床上见到的那种。
阿莫点点头道:“无妨了。”他说着,一边打开了那红瓶子,从里面滚出三颗红色小药丸,倒在手中,然后掰开李承汜的嘴,喂了进去。
“茶杯给我。”阿莫接过了茶杯,喂李承汜灌下去,然后又很快地一拍他后背,李承汜终于将那药丸吞了下去。
阿莫将李承汜安置好,盖好被子,站在那里,这才长呼一口气,放心的样子。
我在旁边问道:“可以了么?”
他点点头,告了个辞,转身欲走。
我沉声道:“等等!”
阿莫似乎是知道我要说什么,起步抬脚,姿势不变,答道:“公主莫说了,我知道公主要问什么。”他顿一顿,道:“只是我实在不能说。这是公子吩咐的。”
“他是不是真的得了什么病?”
阿莫惨然一笑,道:“公主冰雪聪明,自有一份计较,奴才不好多说。”他说到这里,突然又正色道:“但有一事,还请公主千万答应。”
“什么?”
“今晚的事,公主一定要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尤其不能让外间人知道了此事。请公主一定答应,此事……此事事关公子的身家性命……”
我听他说得如此郑重,心里也是一颤:“你……你说什么意思……”
阿莫重又对我深深地一揖,正色道:“阿莫所说,都是诚心诚意,万望公主应允。……公子……公子纵然对公主千万不是,但是阿莫敢担保,公子从未曾想加害公主……”
我眼圈一红,转过头去,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阿莫见我如此,又作了三次揖,方才退出营帐。
我在营帐里,呆呆地望了门外一刻,又转头看看李承汜。他此刻果然平静下来,睡得正香,就像个孩子一样。
我在他床前坐了一会儿,眼圈一阵发红,叹了口气,走到旁边,一口气吹熄了蜡烛,然后自己走回到屏风那边去睡了。
李承汜绝对是得了什么病了。但是究竟是什么病呢?他发作的时候,什么人都不认识,只对我还有印象,这真是奇了怪了。阿莫临走的再三叮咛,分明是说此病十分隐秘,外间人姓许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的将军得了这种怪病。这种病看来真是非同小可。我在床上回想着,脑海里浮现出李承汜方才天真如同孩童的表情,那表情我总觉得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但是就是想不起来。
我后半夜又在胡思乱想,竟然一直等到了鸡鸣。又过了没多久,我听到屏风那边响起了动静,李承汜大概起床了。
我再也顾不得,想了半宿想不通的道理,我一定要当面问问他。
我掀开被子,跳下床来,赤着脚走在地毯上,转过屏风,就看见他正站在床边,自己还在系着纽扣。
他身上还衣衫不整的,前胸兀自袒露,一见我出来,脸上表情立刻就是一变,很快地转过身去,急道:“你……你不睡觉起来做什么?”
我不答反问:“你昨晚上怎么回事?”
“昨晚上?昨晚上怎么了?”
“你忘了么?昨晚上你又疼又叫,什么人都不认识,像个孩子一样……”
李承汜身子突然僵住了,半晌没有回答,忽然开口道:“我……我昨晚喝了点酒,有些上头。”他支支吾吾,明显在撒谎。
我淡淡地道:“昨晚上我把阿莫叫了来,他给你吃了药,你才好了。——你还要再瞒我下去么?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李承汜沉默了许久,然后忽然转身,盯住我,一字字冷冷地道:“我得病跟你有什么关系?这事情你不用知道,不是你该管的——你最好忘掉,否则对你没好处。”
我忍不住大声道:“你休想再敷衍我,我……”我正说着,他突然不等我说完,就疯也似的快步走了出去,连衣服都没有来得及穿,卷在臂下就匆匆出了门,口中大喊道:“你以后给我少管闲事!”
我眼睁睁地望着他出门,内心却无限彷徨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较为关键,关系到日后的情节发展,是一个伏笔,呼应前面。不知道大家发现没有。
今天全网扫文,连我居然也被扫了,上来以后发现居然审核不通过,有七个“不良词汇”,无语了,我这可是清水文哎,男女主角连吻都没有……
找了找,原来是shen yin这词,唉,没办法,只好改成痛哼了,大家将就看吧。
另外发现男主角再次出场的那一章真的点击好高,居然都要破百的节奏了。我想说是有多少潜水的亲突然激动了,难道都只忍着看男主角吗?……
、姐弟
李承汜又是好几日的不再来了。自从那一晚回来,他的怪病无意中发作,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而我还在想着他得病这件事,居然把自己什么时候逃走都抛到了脑后。
然而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突然就要北上了。北上的命令是李承汜的叔父李存勖发出来的,主要针对的当然是我们这些被关押的前朝旧臣旧民。这次南阳王和北海王一齐押解“俘虏”北归,我们这些旧臣旧民的面子当真不小。
一大早,我终于被推出了大营。这大营如同笼子一般,关了我十多日,期间除了段容谦他们来刺探一次,给了我一线希望之后,就一片绝望。我一直等着他们再来,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来。就是早晚而已。
营外的人,都在忙活着收拾搬迁。成群结队的士兵来回走着,比往日更加繁忙。我两手都被绑着,推着来到行路的马车旁。这马车是北国才有的,有三匹大马拉着,轮子很高大,车厢更是又高又长,里面能放不少东西。车厢外面都盖好了毛毡,雕刻也甚为精美。
我站在马车前,冷笑道:“你们晋国给囚犯的待遇如此好?住这样的马车么?”
前面那士兵笑道:“公主想得太好了,这是北海王大将军的马车,只给公主和将军两个人用的,哈哈,哈哈!”
他说着,那笑声更加放肆无礼,语气中的淫邪之意无以复加。我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感到一阵恶心,“呸”了一声,喊他闭嘴。
这时候,只听一句“不准无礼”从后方传来,那士兵当即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赔罪,脸色都变了。
我回头一看,原来是阿莫走上来。
阿莫走过来,向我行礼道:“请公主上马车。”
我道:“你们给我的待遇还真不错,我怎么敢时时跟着大将军一处呢,没的不让人说闲话么?”
阿莫不答,只是低下头,伸出手请我上去。
我心中不禁苦笑,暗想:出了一个牢笼,转眼又进了另一个牢笼。踩着石头上了马车,早有侍女在马车上等好,先给我松了绑,然后掀起帘子,让我进去。我刚要进去,忽然身后驶过一辆车,有个微弱的声音,喊道:“十三姐……”
我心中猛地一跳:十九!是小十九!这声音我太熟悉了,正是整天被我欺负的小十九!猛然一回头,眼前看到的一切让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衣衫褴褛,头发散乱,如同乞丐一般的人,蜷缩在一个大笼子里,那是个四面透风的木头笼子,他旁边还有几个其他的人,都奄奄一息。我几乎认不出,到底是谁方才叫了那一声。
“停车!快停车!”我激动地喊道。
那拉笼子车的人闻声往这边看过来,脚下还往前赶,阿莫给他一个眼色,他果然停了下来。我什么都不顾了,甩开旁边侍女的搀扶,跳下马车,三步两步跑到笼子前,扶住牢笼。急声问道:“小十九!是小十九么?你们……你们谁是我的弟弟小十九!”
方才我第一眼注意到的人,缓缓伸出了那又枯又瘦、如同干柴一般的手,我赶紧伸手进去攥住他的手,只感觉触手冰凉。
“是你!我就知道是你!”我又哭又笑,喊道。
他的嘴边露出一丝微笑,艰难地道:“是……是我,十……十三姐,我是你的……你的小十九……”
我紧紧攥着他的手,颤声道:“你……你怎么在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子?”
十九只是苦笑不语,那笑,也是脸上肌肉痛苦地挤在一起做出的。他几乎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又道:“他们是谁?跟你……跟你在一处的……”
十七慢慢地道:“都……都是……都是咱们大晋国的……皇亲……皇亲国戚啊!”说到最后,他声音明显提了一下,那一声“皇亲国戚”,让人听得悲戚。
我看了看他们,情况比十九更是不如,只怕已经活不成了。
我一边忍住眼泪,但是那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我道:“十七呢?十七怎的没跟你在一处?”
十九又笑了,道:“十七……十七哥……好啦!他什么都不用管啦!前……前几日的疫病……他走啦!”他说着,到最后重重的咳嗽起来。
我听了他这一句,心里一沉,已经明白他说的什么。没想到我被关在这里,外面囚犯却在闹瘟疫,而十七已经……
我想到这里,曾经在金陵,那个每天任我扭着耳朵,口中只知道喊“疼”告饶的十七弟又浮现在脑海里,但是他已经永远地走了!我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十七却伸过另一只手,擦了擦我脸上的泪。我感觉到他手是那么的粗糙,上面全是伤口,淤出的血化成脓,又干了变成结痂,划过我的脸,刮得生疼。
“十三姐,别……别哭……我们,我们……都要好……好好活……你看你如今……如今这么好……我……我很高兴。”
“好什么好!你这个样子,我却……我却……”我喃喃地道。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真不如死了的好。我虽然被李承汜关在帐篷里十余日,可是衣食样样都不缺,甚至还有人伺候;可是我的弟弟,居然被关在这样的地方,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十七摇头,苦笑道:“我……我是不成的,我也……也染了疫病,恐怕……”他说到这里,喘口气,已经接不上了。
阿莫闻声,在旁边先变了脸色,急声道:“公主,他……他得了疫病,您还是先……”
我转过头,冷冷地望向他,恨恨地道:“我怎么样?”
他见我脸色如此难看,也不再说什么了,只是低着头,我继续道:“你们燕国就是这样对待我们晋国皇族的么?你们……”
阿莫仍旧只是不语。他大概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
我又回头,对着牢笼中的十九,柔声道:“小十九,你放心,我会让你出来,我们在一处,你……你再也不用受苦啦。”
十七闭上眼,笑了笑,又道:“谢……谢十三姐,可是,十……十九是个……是个结巴,你……你会嫌弃的。你看……我……我又结巴了……”他努力地在笑着,可是我却哭得更加厉害。我的十九弟,一紧张就结巴的十九弟,他从前见了我发怒,总是结结巴巴。可是此刻,他被锁在笼子里,他哪里是结巴?他是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