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渔阳鼙鼓动地来
那叫旺儿的家仆正候在后院偏房里,见我和七嫂进去,慌得连忙向我行千岁礼。我连说“免了”,只见那奴才又向七嫂行礼,七嫂着急道:“快别罗嗦了,快说,王爷如何?”
旺儿没答话,顿一顿,笑了笑,又说“还好还好”,但是脸色很勉强。然后双手奉上一封信,说:“夫人看了信,自然就知道。”
七嫂颇为不安地望了旺儿一眼,接过信,拆看信封来就看起来。
七嫂看得很慢,旺儿更是医生不敢吭地立在那儿。我在旁边等着,心里也有些好奇,一转头,看见窗前挂着一只金丝笼,里面一直翠绿色羽毛的鸟正孤零零立在横杆上,兴味索然地盯着这边看。
我盯着那鸟看了一会儿,就听见七嫂“噫”的轻声呻吟了出来,转头看时,只见她浑身轻微地颤抖着,一手哆嗦着拿着信,另一手捂住自己的嘴,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痛苦表情:“天,竟然真的被我说中了……”
我吓一跳:“怎么了?是不是七哥出了什么事?”
那信只有薄薄的两张,在七嫂手里颤抖得就像孱弱的叶子般,在风中抖个不停。七嫂闭上眼,把信递给我:“你……你快看看吧……”
我接过信来,一路看下去,心中也是一惊。
信上说,燕国在北方已经正式对晋国开战了,就在临洮附近开始挑起战乱,并且还和吐蕃联合,已经攻下了周边的几个重镇,临洮眼看着就要失守,晋军已经向南转移,七哥方才腾出空来写这一封信。七哥在信中还忧叹晋国之势,看样子事情已经很棘手了。
“嫂子你说的那件事,就是指的这个?”
七嫂的脸色,这一霎时间,已经变得苍白之极,她点点头,仰头闭眼道:“我先前就担心……燕国会生乱,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天哪……佛祖保佑!”她又开始急促地,扶着桌子,连连喘起气来。
我察觉七嫂的情况有些不对,于是赶忙叫侍女把她扶到床上去。
旺儿也在旁安慰道:“夫人放心,王爷如今一切安好。那燕国不过是我国的手下败将,不足为惧,相信战乱不日就可以平息。”
七嫂闭着眼睛,苦笑了一下,点点头:“但愿如此。一切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我从七嫂房中走出来,叫住旺儿问道:“这事情宫里怎么没有消息?”
旺儿苦笑道:“回公主,此事很快就会传遍的。奴才从北方快马加鞭赶回来,快了一步,怕是明天这事情就会吓到一大片人的。”
我回头看看屋里躺在床上忧心忡忡的七嫂,心中只愿这场仗快些打完,七哥平安归来才好。七嫂如今有孕在身,心中还挂念着丈夫,谁知道在这种时候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想一想,总是不放心,于是对旺儿说:“好好照顾王妃,出了差错唯你是问!若是有事,就进宫来找我。”旺儿诺诺地答应着。我没有多做停留,安顿好七嫂之后,就急匆匆返回宫里。
没有想到宫中这么快就得知了燕国开战的消息,我一回宫,就看见几个小太监在院子里窃窃私语,见我一来都闭上了嘴。我一盘问,才知道他们也是刚刚得了这一消息。临洮的人已经到了金陵,向朝廷禀告了战局。
燕国此役开战非同小可,朝野上下大为震怒。整个宫里,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议论纷纷,什么样的说法都有。但是大部分的人都认为,燕国已经近百年未曾与晋国交火,百年来一直俯首帖耳,委命下吏,此一次,量他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很多人都认为,燕国怎么样都是晋国的手下败将。从一百年前往上再数五十年才有一次对我晋国的大胜,根本不足为惧。
金陵的日子还是一如往常,除了越来越严重的干旱,各人还是过着各人的日子。至于我的终生大事,也还是照常地准备着,但是却被告知南诏的迎亲队伍可能要迟来几个月。
五月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到了六月,除了刚开始的几场小雨,人们的短暂惊喜很快又被新一轮的干旱带来的失望代替。紫禁城里更是犹如一个大火炉。酷热似乎消除了关于战争的恐惧,人们被暑热折磨得再没有丝毫的心情。六月的一个下午,我在御花园的西花苑里纳凉。这里的西洋工匠造了一种叫喷泉的东西,能自动往外喷水。炎炎夏日里倒也十分清爽,是以众多妃嫔郡主王子皇孙都纷纷来此避暑。
喷泉是一个石头雕刻而成的莲花形状,从莲心里钻出数十个小孔,清冽的泉水就是从这些小孔中喷出来的,水足足有几张高,窜到高空又汇合到一处,然后落下来,流到四周的水池里,散作流淌的清流。妃嫔们都说那莲花像是观音娘娘的宝座,只是不知这西洋的工匠怎的竟也懂天竺的玩意,莫非也是个佛教徒?莲花宝座的四周还有些花,花的旁边都雕刻有人,都是侍女打扮,模样竟然与真人甚为相仿,让人赞叹不已。从那些侍女倚靠的花朵之中也都喷出清泉,却是斜着向上,与那中心的大莲花喷出的水柱汇作一处,在四周形成了水的游廊,人们在里面穿梭,也不会弄湿衣裳,甚是有趣。
那工匠在一旁反复地向一些妃嫔们解释,这中间的大花不是“莲花宝座”,而是他们国家的一种花。一旁的匠督骂一句:“娘娘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啰嗦!”那工匠听了这一句,忙慌得点头称是,顿时不敢再说什么了。
十九和十七也来了,此刻和我坐在喷泉之下,仰望那高高的水花,只觉得清爽之极,空中还有水雾隐隐吹来。令人感到很是畅快。十七和十九年纪尚小,连国子监的书都还没有读完,所以并没有被太子派出去督战。
“这洋人的玩意就是和咱们不一样,连出股水的水闸都要弄这么多花样,真真是开眼了。”十七忍不住赞道。
我说:“可是这么多水是从哪儿弄来的呢?如今这水可金贵得很哪。”
十七哂笑道:“宫里想要点水还不容易?十三姐,你真是多虑了。”
我又道:“我前几日出宫的时候,还听外面的百姓说起,江南的旱灾又更重了,听说还闹了蝗灾。”
“蝗……蝗灾是什……什么东西?”结巴的十九好奇地道。
“得了,莫再说这些事情了,这一阵子听得还少么?别说什么蝗灾了,我知道湘赣一带连人吃人的事情都出来了!”十五不耐烦地道。
“吃……吃……人?竟有这么严重?”十七睁大了眼睛,惊得合不拢嘴。
我在一旁,默默地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捧着那水。这事情我在宫外就听到了,没有讲出来是怕他俩吓着。那场面,想想就觉得害怕。
我说:“咱们这里倒快活,省着这么多水,不如多救一救那些灾民也是好的!”
十七哈哈一笑,道:“十三姐,看不出来你还颇有济世之心,真是仁者无敌啊!”
我骂道:“你们两个,整天读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现在居然还有心情嘻嘻笑笑的,真是不成器!”
十七只好无奈地吐吐舌头。说道:“好啊,我们两个是被剩到宫里的,就只有‘独善其身’了。七哥八哥他们倒是好,如今在北方‘兼济天下’呢,却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你小子能不能说点好话?”我揪着他耳朵问。
十七被我揪得连连喊疼,只好求饶,被我放下了,方才一边揉着耳朵一边怨道:“姐姐哎,您也太狠了!就不能对我们这两个弟弟温柔些吗?”说着,幽怨地看我一眼,见我亮起白眼来又瞪着他,于是终于又小声说着:“都是快出嫁的人了,真想不通怎的还是如此大大咧咧的。”
我耳朵一灵,亮起两手来比划着他:“你待怎样?”
十七赶忙求饶。十九这时候在旁又问:“姐姐,你的婚事到……到底怎么了?怎的这一阵子都没……没动静呢?”
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我怎么知道!”对于这件事,我不知怎的,从来都不大上心,横竖都有内务府司礼监管着呢,我操那份心干嘛?
“别是太子哥哥忙着打仗,把这茬忘了吧?”十七又道。
我摆摆手,说:“先不提这个。你们两个有没有什么北方的密信哪?”
十七和十九互相看了看,苦笑道:“我们哪儿来的什么密信?”
“就是关于战场的,你们男子应该很知道这些吧!”
十九想了想,道:“我记得上一次魏国公公子来我……我那儿时,提到目前战场已经转移了。燕国军队把战线拉长,转到黄河以……西的长片,一直到凉州檀州。”小十九虽然是个结巴,可是他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讲话便不那么结巴了。
“那怎么办?”我问道。
十七在旁边摆摆手道:“我还是那句话,燕国军打不过雁门关来!——虽然说到了凉州,但是外有祁连山内有黄河天堑,想过来也没那么容易!更何况我大晋边境如此之广,随便一个地方他打下了,守都守不住。我晋国的军队远比燕国势众,他们挡不了多长时间。”
我听了半天,还是不解:“那怎么打到现在还是打不完哪?”
十七被我问得说不上话来,想了半天,索性道:“姐姐你一个女儿家,怎的对战事这么热心?”
“我是担心七嫂,她已经四个月身孕了,但是七哥还在北方羁留未归。”
“七哥好像也不在临洮了,但是究竟转战到哪儿我也摸不清楚。”十七沉吟着,道。
就这样,宫里对于前线似乎还是满怀希望的。没有多少人认为燕国可以抵抗多长时间,一旦燕晋两国全面开战,燕国定然不是国富力强的晋国的对手。
但是事情的发展却远远超出大多数人的预料。
六月中,从北方传来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消息:燕国和吐蕃的联军已经拿下了凉州檀州在内的十个大州,雁北十二州几乎已经全部陷落!雁门关岌岌可危,太子急从关中调集大批兵力进驻雁门镇守。而此时,吐蕃在西南又与回鹘联手,对南诏发难,不断滋扰晋国和南诏的边境,西南的通路中断。如此一来,南诏方面和晋国失去联系,而联姻一事本来就近乎搁置,如此一来更是无从谈起。
雁北十二州的最后一个重镇儋州也被围困,而七哥就在那里督战,目前杳无音讯。七嫂一得知此事就昏了过去,我从宫中急急赶出,跑到齐王府探望了数次。终于有一天,正当太子在东宫召见我,向我商讨联姻一事暂置之事时,又有来报八王爷从北方归来。太子大喜,连我在场都不再回避,直接召见八哥入殿。
我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激动得很,不觉也望着门外,等着他进来。
门外终于远远进来个清瘦的人影。一见到了八哥的人,我就大吃一惊。他人整个瘦了一圈儿,胡子满腮,尚未来得及剃净,额前头发有几丝飘荡,面色匆忙而疲累,显然是风尘仆仆一路赶来直奔金陵。
“臣弟参见太子监国。”八哥声音低沉,屈膝行礼。
“八弟快快请起,无须多礼!为兄牵挂多时,你总算归来了!”太子上前急忙扶起,语声甚是激动。
八哥缓缓站起,这才一抬头发现我居然站在当地,略有些吃惊。我忙一点头,神色也紧张起来。
太子看了看我,愣了一刻,便道:“我本来是要和长安商量一下联姻的事暂时搁置的事的,你一来,我就什么都忘了。无妨,反正都是一家人,就都坐下来说吧。”
太子给八哥和我看了座,我坐下之后,听太子问八哥道:“怎么样?前线战事如何?”
八哥吐了一口气,说:“平阳总算是保住了,目前军力已经回撤。燕军行军太快,我们必须快速转换布防才是。”
太子听了半天,又颤抖地问一句:“那么……儋州……儋州如何?”仿佛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似的。
八哥听了这话,陡然间身躯就是一震,然后沉默了一下,却低下头不语。
“八弟,儋州……儋州……”太子犹疑地问,声音已然颤抖得更厉害了。我拿在手里的茶杯也微微发抖起来,那杯子里的茶水不停地晃动着,几乎就要溢了出来。
八哥低着头,然后又忽的抬起来,眼望着太子,其中含着无尽的沉痛哀伤:“儋州……没了!”
我“啊”的一声轻呼,手中的茶杯一下子跌落当地,只听清脆的一声响,茶杯碎作几半。
而八哥脸上的表情已然十分痛苦,他用手在脸上抹了几把,扶住面庞,艰难地道:“燕军兵分两路……围困平阳和儋州,我们被分开来,根本无法互相支援!……我勉励维持,方才靠着兵力稍丰,守住了平阳,但是儋州那边……”他突然又低下头去,低低地说:“四哥!……”我一愣,这一声“四哥”当然是唤的太子,他在我们兄弟中排行老四,但是自从太子被立以来,我们就都改称“殿下”,很少再叫“四哥”了。我一听这一句“四哥”,顿时觉得这一声唤,有千万重,凄惨的很。眼圈就是一红,手不自禁地捏紧了。
八哥继续埋首道:“三哥!七哥他……他……”
我赶忙地俯身过去,按住他的肩膀,颤声问:“怎么!七哥他……他怎么了?”
八哥闭着眼,忽然哽咽哭道:“可怜七哥他,身中乱箭!连……连全尸都没有留下!”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打仗了,节奏会加快了,后面会有越来越多的关于战争的描写。不过都是侧面的。
、霓裳惊破,大梦方醒
我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然后天旋地转,腿一软,几乎就要摊倒在地。
这一定不是真的!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不是都说我晋国是常胜的么?不是都说燕国向来怕我晋国的铁骑么?
一百年来,一百多年来,燕国从未对晋国用兵动武,一直服服帖帖,甚至于晋国人都忘了燕军的存在!但是忽然之间,却叫人听到这么一个消息!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八哥很快地反应过来,伸手扶住了我。
“长安,你莫怕!”他颤声道。
我如同懵了一般,抬头看着他,但见他眼里也失去了神采,只是茫然的,沉痛的,惊恐的。我只觉得这是一场梦,浑身都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
太子在旁,也仿佛呆了一般,隔了半晌,方幽幽地问了一句:“那……那雁门关怎么办?”那声音,似乎完全没了主意一样。
是啊,儋州——扼守雁门关咽喉的儋州都失陷了,那雁门关陷落,还不是迟早的事?雁门关一陷,西北到中原的门户就被大开,燕军便可长驱直入,再往下……我不敢想了。
这是不证自明的事情。
八哥果然久久未答话。
我两眼瞪得大大的,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