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以我们晋国的国号来作为我的封号,在当时据说引起群臣一片反对。但是为了我的母后,父皇硬是力排众议,把我封为晋国公主。母后含笑九泉,我也在当时就名满天下,不过真正见过我面貌的没有几个。这些人中,除了和我走得比较近的七哥八哥还有太子,再有十七十九他们,其他的甚至连亲弟弟都没有见过我几面,更不消说那些大臣王爷的公子了。是以他们此刻都用一种十分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有几个更甚者,坐在后面,甚至还歪着头踮着脚尖往我这边看。
我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而且自己来得竟然是最晚的一个,这架子够大的,还说什么“驾到”,其实我根本就是太普通的一个学生。我站在那里,尽量和蔼地露出一个微笑:“诸……诸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早。”
刚说完我就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怎的突然小十九附体了,变得结巴了?而且这里只有男子,哪里来的“姐姐妹妹”?那一刻我真想找个洞钻进去。正在尴尬,突然就听见一个老迈但是洪亮的声音从身边响起来:“微臣翰林院编修正二品堂上官殷仲文参见公主。”
我闻声一转脸,就看见屋子当中,站着一个瘦瘦高高的老者,胡须尽白,面色清癯,我的心一下子纠了起来。这怕不就是十七十九说的那个殷仲文老先生么?天哪,我方才居然没有注意到他老人家。
这时候,堂下忽然又响起了一个弱弱的声音:“邺郡王之子萧国政参见公主,公主千岁。”
我又转过头去,原来是在桌上读书的这些少年们喊的,我还没看见是哪个少年说的话,就听见好多人都站起来向我弯腰行礼——他们都是品级比我低的,所以见了我要行礼的。方才之所以没有动,就是因为先生还没有行礼。现在先生行过礼了,就要到他们了。
我听着这一声声的“千岁”,简直头都要大了。
忽然,我在其中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虽然低低的,但是我还是一下子就听了出来。我循声望去,果然在一大片人里看见了李承汜,他正坐在小十七的旁边,低着头。我心里忽然就高兴了,心想,你居然也在这儿,还不是得向我行礼么?
我说说道:“免礼吧,大家都是兄弟姐……都是兄弟,用不着这些虚礼。”这次机智了些,把那个到嘴的“姐妹”咽了回去。可是转念一想,说“都是兄弟”也是不对的,因为我一个女子怎么能和他们称兄道弟呢?但是话已经说出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真是丢大人了。
这时候王公公又清了清嗓子,说道:“殿下,该向先生见礼了。”
“啊?”我望了他一眼,不解地问道。
“殿下,您是第一天入国子监,按照礼数应该行拜师礼。”王公公提醒道。
我恍然大悟,当初在上书房念书的时候也向大学士行过礼的,我怎么给忘了。于是跪下来,拜师是要行大礼的,要五体伏地,磕头才算:“萧长安见过先生。……”
那殷先生还是平平板板的声音,答道“起来吧”,我于是又起来。
先生道:“你最晚一个来,就坐到后面去吧。”
我“哦”了一声,就往后走去。一路上经过去的人中,又有好多面孔把我张望着。那神色就好像看我是暹罗国进贡的大象或者金丝鹦鹉一样,好奇地打量,看得我不舒服。
我坐下了,面前摆着厚厚一摞书,还有纸和笔墨。都是早准备好的。我旁边坐了一个俊俏的公子,面容很是和善,见了我坐过去微微地笑了笑,我于是也笑了笑,但是却不知道他是谁。
先生见我入了座,点了点头,转过身,说道:“今日我们背书前的准备就到这里,现在时辰耽搁得已多了,就先不检查背书了,我们直接讲下一节。”
然后是一阵翻书的声音,我看着眼前的课本,不晓得该动哪一本书。于是看看旁边的那个,原来是《孟子》,于是拿过来翻到了。
这时候,先生已经开始念叨了。我正想要听一听,旁边那个少年就突然低声说:“公主,微臣许之陵,能有幸与公主同坐,实在是三生有幸。”
我看了他一眼,这人满脸笑容,看上去就让人喜欢,而且还长得很好看。长得好看的人我一向是很喜欢的,更何况长得好看性情有好。有的人生就一张好看的脸孔,但是性情脾气坏得透顶,比如李承汜那样的人,就尤其令人厌恶。
我微微一笑,点点头,小声问道:“你是谁家的公子啊?”
那少年答道:“微臣京兆伊许还茂之子,金陵人氏。”
我惊讶地问:“你只是京兆尹的儿子,怎的能到这里来?”刚说出口,就发觉自己这话问得太直白了,似乎是有意瞧不起他的身份似的。
那少年却没有不高兴,反而一下子红了脸,低声道:“微臣是自己考进来的。”
我心道,没想到这少年这么羞涩,就跟个姑娘家似的,说话扭扭捏捏的。我又问道:“国子监还能自己考进来?”
他点点头:“微臣原本是在成均馆……”
他刚说到一半就不说了,我一愣,这才发现他忽然拿起了书,然后陡然间发觉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一抬头,居然看见先生正沉着脸一步步的走过来。整个房子里的人都停了下来,有的甚至都在回头往这边看。
先生走过来,果然在我们之前站定了。整个学堂里都安静得吓人,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我望着先生,他的脸色一看就知道不是高兴的样子,于是不禁心里怕得很,低下头去。又斜眼瞄了一眼许之陵,他倒还镇定,居然一动不动地看着书,脸不红气不喘的。
先生终于问道:“你们两个方才在做什么?”
我闻声又抬头望了他一下,刚好看见他两双小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神色很是不好看,我被他瞪得唬了一跳,平平看着桌前方那本摊开的《孟子》,书上的那些字一个个跳进眼里,挤得满眼都是。
我嗫嚅着道:“我们……我们……”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先生又突然道:“之陵,你说。”
许之陵一下子就从我身旁站起来,朗声答道:“回先生,我们方才在说私话。”
他这话居然说得义正言辞,真让我大吃一惊。方才还这么害羞的一个人,此刻却一下子变得大胆了起来。只是他以如此大义凛然的语气说出来的,确是“我们在说私话”这样的句子,听上去特别滑稽。我心里吓得不行,耳畔只听有人“哧”的笑了出来,却不知是哪里的。
“不许笑!”先生回头喝道。然后又回头,盯着我们俩,盘问道:“说私话?居然还振振有词?难道不知道我已经在讲课了么?”
许之陵又是突然将手伸出来,朗声道:“先生,方才是我同公主说的话,我知错了,还请先生不要责怪公主,她是初次来,不晓得规矩。先生要责罚就责罚我吧。”
我更是吃了一惊,他这几句话就化险为夷了,真是能言善辩哪!我转头望着他,心里涌出无限感激。
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既如此说,那我今日权且罚你一人。”他说完,忽然手一翻,就从袖子里翻出了一把一尺长的教尺来,对着许之陵的手掌就打了起来。
我看着戒尺打在许之陵的手心里,“啪”“啪”“啪”的,那声音一下一下,打得很重。我数了数,足足有二十下。许之陵的手掌只怕都要红肿了。
先生打完手,说道:“以后不许再犯错!”
许之陵点点头,忍着痛回道:“学生明白,多谢先生责罚!”他居然还要说”多谢“。
先生似是很满意,终于又说道:“你坐下吧!”
许之陵答了声“是”,就坐下了。他低着头,很快地就把那只被打的手藏在身后,似乎是有意不让我看见。
“之陵,你天资尚可,但是千万不可过骄,明白么?凡事最忌骄纵,骄人必败!记住了么?”先生又说道。
“是,先生的话,学生不敢忘。”许之陵诚恳地答道。我望着他,突然觉得这小小少年还真有些不简单。
“长安!”先生突然又喊道,我吓了一跳,他居然这么快就记住我名字了!我赶紧答了声“是!”然后一下子站起来。
我抬起头望着他,他瞪着我,用手按着戒尺,一挥一挥地道:“你也要记住!进了这学堂,你就不再是公主了,而是学生。一个学生应该要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心里要有数。记住了么?”
“是!”
“下次若是你也犯错,那我也不会饶你。”他顿了顿,问道:“你有没有伴读?”
我摇了摇头。
先生忽然厉声道:“先生问你话,要答话,不能摇头点头,这是大不敬,懂么?”
我于是赶集答道:“是!”
“你有没有伴读?”
“没有!”
“那你就得自己受罚。”
先生说完,我心里就想:有伴读就可以代人受罚了么?有这等好事?那我赶快找一个伴读去。
这边先生又说了起来:“你第一天上课,我还不知道你的程度如何。可曾读过什么书?”
我想了想:“《三字经》《千字文》……”
四周又有不少笑的声音。
先生摇头道:“这都是三岁小儿的识字书,你还提他作甚?”
我又说:“《孝经》和《列女传》读过一些……”
先生点点头:“可读过四书?”
我说:“读……读过吧……”
学堂里又有人笑起来。
先生不耐烦的道:“什么叫‘读过吧’,难道你还记不得么?”
我想了想,说:“好像读过……”
刚说完这句,四周的笑声更大了。
“什么叫‘好像’读过?到底读没读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你知道么?”
我听他方才那句什么“知之为知之”好像很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但是一时想不起来。又因为紧张,把那句跟他问的话搞乱了,于是瞪大眼睛问道:“啊?……知之为……知之,不知……这个知之还是不知……”
四周笑声都没有断过,先生似乎是七气急败坏了,大声道:“怎的让你回答个‘读没读过四书’如此难?”
我于是只得说道:“读过。”
“好。那为师就考你一考,看你学得是何程度。”
先生背着手,在我面前走了几步,我紧张的盯着他看,心里忐忑不安,心想他不知要问我什么劳什子篇章的东西。一面在脑海中着急的回顾着几年前在上书房学的四书里的内容,但是我连四书是哪几本都忘光了,更别提那些子曰诗云了。
先生走着走着,忽然站定,然后说道:“有了。”他忽然把头由左前方向后摇起来,一边摇着头,一边闭着眼,煞有介事的吟道:“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这一句中的‘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朽’,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一听,心里顿时就窃喜。他问的这句话恰好是我有印象的一句,再加上前面一句“宰予昼寝”,我就印象更深了。学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我在上书房听课,睡着了,然后大学士先生就说了这么一句。我可记住这句话了。
我于是答道:“这是责备他的学生上课睡懒觉。”
下面还是有些人在笑。先生忽然转头朝他们厉声道:“笑什么?难道你们能解释得很好么?”
他又望向我,眼神里似乎有些惊讶,点点头,道:“虽然解释得不文雅,也甚浅显,不过大约也就是这意思了。”
我于是松了一口气,哪里知道他还有后面的一句:“我再来问你一句。”
我于是又打起精神听他下一句。只听先生又摇头晃脑的吟道:“‘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一听就傻了眼,这句话完全没有印象。先生还在等着我的回答,我却连他这句话怎么写都不明白。我擦了下额头上的汗,颤颤巍巍的说:“先生,我方才……方才没有听清楚。您能不能写下来给我看?”
“不用写。待为师再念一遍与你听。”他又念了一遍,但是我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许之陵忽然在桌上伸开了手,然后我看到他在白纸上悄悄写了几行字,斜眼看过去,果然就是先生说的那几个字。
我看着那句话,在心里想了想,虽然不知道确切意思,但是蒙总还是会的。于是硬着头皮答道:“这个……这个意思是说:‘如果把死了丈夫的寡妇给杀了,然后把自己兄弟的妻子给杀了,这样国家就能抵御外敌。”
我刚说完,不知谁一口气喷了出来,接着整个学堂里像炸开了锅一样,几乎每个人都哈哈的笑个不停。连许之陵都用手捂住嘴,肚子笑得一抽一抽的。我莫名其妙,难道他写的那几个字不对么?抬眼看着先生。
先生已经气得脸都黑了,左边眉毛还朝上翘了起来,似是在忍着巨大的痛苦。
“荒谬!不知为不知!不要乱说话!”先生怒道。
我心里一沉,原来自己想的竟然是错的。一时之间额头上的汗更多了,想要擦汗,但是手心里也都是汗,擦也擦不完。
笑声渐渐小了,先生又说:”罢了罢了,四书看来就是如此了。再问你一句人尽皆知的……”
我忍不住道:“先生,就不要问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
先生摇头道:“不行。我这句话是妇孺皆知,你若是连这句话都不通,那为师的活就太重了。”
只听他突然换了一种声调,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这句话你总知道吧?是什么意思呢?”
我点点头,我若连这句《诗经》中的第一篇第一句都不知,那也太傻了。当初在学四书五经的时候,只有《诗经》是我好好听过的,所以还记得。
我想了想,说道:“这句话是说在河中的沙洲上有雎鸠鸟在鸣唱,但是这一句只是一种起兴,接下来的才是歌者要说的。他说有一个美丽的淑女,是君子的佳偶。这个君子想念这个淑女,思之如狂,难以成眠。”
这下子四周的人总算不笑了。先生也点了点头,道:“总算这句还答得不错,只是还不全。你这只是表面之义,还有一层,你再想想。”
先生这是在循循善诱么?我心道,一面又想了半天,还是说:“我想不出来,他还有什么深层的意思。”
先生脸上现出得意的神色,于是说道:“所谓‘兴观群怨’,你方才已经说到了‘兴’,但是这里面还有一个‘怨’和‘观’。所谓大序言曰:‘《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又说道:‘《关雎》乐得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