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是,自己这副天塌下来一般的表情,把人家吓住了。
我于是赶紧低下头来,又转头,正好看见小武那张也满是好奇的脸,他盯着我,了然地道:“说了半天,原来你跟金大哥从前认识的啊?”
我心里一跳,呼了一口气,又吐出来,转头看看李承汜,强笑道:“我们……我们应该不认识吧?哈哈哈!怎么可能?开玩笑!你说……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李承汜当即对我行了一礼,我看着他弯下腰去,口中恭声道:“在下姓金,单名一个‘陵’字,便是‘金陵城’那个‘金陵’。与常姑娘初次相识,刚才冒犯了,金某……金某也以为从前跟姑娘是认识的……”
我呵呵一笑,可是这一笑,当真是比哭还难看。
只是不知他为什么叫了如今这么个名字?
金陵,金陵,天底下姓金的名字这么多,为什么偏偏要这么一个名字呢?
我十七岁的梦,我十七岁的花开花谢,都在那里,都在金陵。那里有我的景仁宫,有李承汜的后海,有我们一同读过书的海棠花林,还有圆明园里划过船的福海,荷花和荷叶。
我正这样想着,那边就有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传过来,一面走,一面道:“陵子啊,如何了?还没完么?该收摊了!青儿跟阿莫买菜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角李承汜终于又出现了,各位亲,好好看吧。
明天继续更新,还有三章。
、可怜当年明月,未解忆长安
我转头看去,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走过来,看上去很是面熟。仔细想想,正是靳青的爹爹,那年在大理城碰到的,卖艺的汉子。
——耍飞镖,卖艺,“金”和“靳”谐音——这一切,如此巧合,为什么我当初就没想到呢?
靳大伯走过来,见到我站在那里,也是一呆。他只见过我一次,印象当然不深,只是应该还记得我的样子,想不起来而已。
李承汜见了他这个样子,当即明白了,于是又问道:“爹爹,你从前也见过常姑娘么?”
“常姑娘?”靳大伯看看我,又看看李承汜,皱了皱眉道:“是有些面熟,可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心中一松,幸好他还没有认出来。于是笑一笑,道:“只怕是长得面善而已,天下相似的人很多,大伯记不得了……”说着,一眼看到李承汜望着我,那陌生的表情,心里一痛。
我真怕他这样的表情。
那么多有喜有忧,酸甜苦乐的日子,那么多次吵架和沉默相对,他怎么能,全都忘了?
他是忘了,可是我还记得。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我再也不想站在这里,忍受折磨。于是又强自笑道:“我……我还有些事情,我先走了!”我匆忙说了这么一句,连看都不敢再看他一眼,就想要赶紧逃出这个地方。
可是却走不了。
李承汜拽住我的袖子一角,不放,叫道:“姑娘!为何如此匆忙?却才相见,怎的就要走?不知……不知道可否一处吃顿饭?”
我说服自己,回头看着他。
他满面都是善意的微笑,带着期待的样子,脸上还有些泛红,正望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我受不了他那表情,很快又转过脸,只是侧对着,忍住心里的那层潮水,看着地上艰难地笑道:“我……我不想跟你们……”
我还没说完,整个人就更加惊诧了,只看着远处李承汜的身后,说不出话来,那句“不想跟你们吃饭”也咽在嘴边。
因为我看见靳青,和阿莫,一前一后,站在那里,他们见了我,也都愣住了。
我们就这样彼此对视了一刻。
李承汜看见我们这样的表情,自然明白过来,更加显出怀疑的样子,于是走到靳青面前,有些着急地问道:“青儿,我这里问你一句,你莫要瞒着我:我跟这位长安姑娘是认识的是么?”
“长安?”靳大伯这才听到我的名字,忽然失声叫了出来。
我立即紧张地看着他,心想你可不要拆穿我。可是李承汜已经先看向他干爹,问道:“爹爹,你想起来了是么?莫要瞒着儿子了!”
靳青手里还提着菜,这时候只是望着我,惊讶了好一阵子,突然尴尬地笑了笑,答道:“是……你们是认识……”
我一听她这么一说,有些惊讶,看向她时,却见李承汜忽然又变得很高兴的样子,望着我道:“姑娘,方才为何不以实相告?你不知道,我……”他嗫嚅了一阵子,脸又红了,说不上话来。
我看着靳青,她正朝我使眼色,点点头。
于是我赶紧笑道:“哈哈,是啊,我们之前见过几次面,不过我……我记得不太深,所以将你……将你忘记了。”
李承汜脸上的兴奋下去了些,好像听到了一件颇为伤心的事。如此忽喜忽怒,简直就像个大男孩一般。我从未见过他如此。
他忽然又抬头,望着我,快活地道:“不管怎样,咱们先回家,一处说话。”
我看看靳青,她脸上的表情复杂莫辩,有些无奈,又有些悲哀,只是看着我点点头。
我于是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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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我跟着他们一家四口人,一起往他们住的地方去。小武怕回家晚,自己先回了西市了。一路上,李承汜走在我前面,却时不时地往后面看我,看得我心里不舒服。只想要躲到阿莫身后去。阿莫见了我,也只是微笑着,大概李承汜在这里,他不好说话。
进了屋门之后,靳青便把我跟李承汜、靳大伯撂在一边,自己去和阿莫准备菜。我在那里坐着,可是却老感觉李承汜一双眼睛盯着我看。看得我如坐针毡。
我心里翻江倒海一般,有好多话要问他。
可是这又怎么能问?
就算问了,他也答不出来了。他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
他在最后的时刻,袒露了心意,可是他就把我一个人抛开了。这么无情,这么无义。为什么他要一个人默默做了这么多,最后却不把最真切的东西给我,只让我一个人带着对他的过去,奔赴新的生活。
可是命运捉弄,原本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老天又安排我们见了面。
可他,却早已经撇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我一个人守着那一段过去。
“常姑娘是哪里人氏?”李承汜彬彬有礼地问道。
我方才想了这么一通,再听到他这一声“常姑娘”,真是觉得心如刀割。哪里有心情跟他闲扯?
我漠然地道:“青城山。”
“哦?听姑娘口音,倒不像是蜀州那边的。”他有些吃惊。
我翻起眼睛来看他:“你还记得蜀州的口音?”
李承汜见我那样子,突然脸上一黯,低了一回头,看看我,又倒了一杯茶给我,柔声道:“我……我是不大记得前事了,可是有些事情却莫名其妙有印象,比如我见了姑娘,就觉得有种莫名熟悉……”
我听了他后面那句话,只感觉眼泪快要流下来。
莫名的熟悉。
多么讽刺。
我真的想说:李承汜,你从来都说话不算话。
你一直都是这样。
如今你又这样了。
你说我睁开眼来,第一个看到的便是你;可是如今我终于看到你了,你居然将我全然忘了,你居然对我说:莫名的熟悉。
那怎么可以说是熟悉。那么多有爱有恨的过往,怎么可以就说是“熟悉”两个字,那么轻,那么淡。
为什么你忘掉所有了,可是这个毛病还是改不了。
我将头往上扬起来,假装看向四面,让眼泪流回去,忽然瞥见厨房里烧火做饭的靳青,于是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挽挽袖子,边走边道:“我……我去厨房帮忙,你们忙,你们忙!”
我说着径自去了,居然完全忘记了,我是客人,他们才是主人。
“姑娘!”李承汜还在我身后叫了一声。
我逃命似的离了他面前。
进到厨房里,靳青抬头吃惊地看着我,有些尴尬:“你……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看着她,忽然就忍不住了,伸手飞快抹了抹眼泪。蹲下来,二话不说,就将泡在水盆里的菜一一挑出来,胡乱择着,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靳青也沉默了一会儿,一面弄那菜,忽然道:“长安,我对不起你。”
我手上动作不停,忽然苦笑道:“对不起?你跟我说对不起?”我转头,眼里还红着,望着她。
靳青看着我,那眼圈居然也红了。
我看着她泫然欲泣的表情,又一瞥之下,居然看到她的鬓边,有一根明晃晃的白发,心当即就软了。
伸手挑了挑她额前乱贴着的头发,黯然道:“青姐,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才是!我……我方才不该把气怪到你头上!”
靳青摇着头,幽幽地道:“不是。是我没有治好他,我如果早点劝他,也许他就不会变成这样子了……”她说着,停顿一下,继续道:“也不会,就忘了你……”
我沉默一会儿,忽然使劲摇头,我在做什么?我居然还没弄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就开始发脾气!我那公主脾气,多年不见了,如今怎的却又返回来了?
我赶忙道:“不说这些了!先说说,你们……你们这些年怎么过的?”
靳青一面洗着菜,一面静静地道:“怎么过?……还不是四处逃难,东躲西藏的。隐姓埋名。阿汜他……他后来蛊毒入脑,整个人都快要没命了,要不是找到季先生——就是那年在南诏遇刺,那个救治我的神医,他原来是塞北华佗季苍的后人——就是找到他,给阿汜治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病,命是从鬼门关上捡回来了,可是……可是人……人却变成了八九岁的孩童一般的智识,谁也不认得……”
我听了,心里凄惨,没想到,李承汜居然吃了这么多苦,险些送了命。可是……可是我方才,居然还心里愤愤不平!
我凭什么?我有什么资格?
只听得靳青继续道:“后来……后来就是大人教小孩的活计了。我跟阿莫从教他穿衣服开始,每天教一些,教一些,他一开始连话都说不利落了,也是慢慢学过来的……可是后来就学得很快,应该是原先的底子还在,所以用了四五年,就差不多了——如今我们跟着我爹爹,四处走南闯北地卖艺,日子倒也过得平静。”
我点点头,看了看外面,不见了李承汜的踪影。便道:“我看他如今……跟从前不太一样……”
靳青一笑,叹道:“那……那是完全的两个人,他如今有时候就像个孩子一般,可是有时候又会像从前一样。”
我听着靳青说着,发现这七年来,完全是靳青在李承汜身边照顾他,尤其是他大病初愈,变成孩童智识一般之后。如果没有靳青,恐怕我早都见不到李承汜了。
而我方才居然还把怨气差点撒到她身上。
我看着她,黯然道:“青姐……这么多年,你居然一个人挺过来!我……我……”我看着她的脸,语声咽了下去,把头低着。
那么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此刻多了几份苍白,额头上还平添了几道皱纹,尤其是那一根白发,看了让人不忍。
回想我这七年来,那真是在青城山过得逍遥快活极了!我凭什么还要埋怨人家,埋怨命运如此不公,让李承汜忘记我呢?想到他们这些年过的日子,想到靳青为了李承汜承受的一切……我方才居然还有些怨恨她!我是多么自私的人!
我忽然一笑,又道:“可是现在不是好了么?你看你们一家,和和美美,其乐融融,在这里过得也很不错嘛!”
靳青听了,微微一笑,却只是不语。
我道:“而且他如今不是还对你很好么?就像从前那样子,我看他武功也没有全忘记,你一定是教过他了……”
靳青笑道:“是啊,我后来又手把手教他的,他确实还记得一些,很快就学得差不多……”
靳青跟我说起了今年在华山遇到子衿的事情,原来她早就从子衿那里知道了我这七年来的一切
。
我们正聊着,忽然就听见李承汜在门口笑道:“二位姑娘,我可以进来么?”
我们一愣,抬头看他时,只见他两手一手一个大包,都是刚从市场上买回来的菜,还有鸡鸭鱼肉,就像是要过年一样。
我跟靳青对望一眼,都是一愣,靳青先拍拍手,站起来,埋怨道:“哎呀,跟你说不要买这么多啊!根本吃不完嘛!咱们过年的菜都已经买过了,你又何苦来?”
李承汜笑着将菜递给她,然后看看我,说道:“今日不一样,今日常……常姑娘第一次来我们家,一定要好好招待一番嘛!”
靳青看他买的那菜,又抱怨道:“哟!说过多少遍你就是不长记性!这个菜不能买对面那家的!你又是去那里买的吧?上一次买过了,有烂叶子不说,还有虫蛀,吃过多少次亏了,就是不听!你说你自个儿买什么菜呢!”
李承汜看看我,我正在那里颇为有趣地看着他们俩。于是他憨憨地笑了笑,脸红了红,微笑道:“我……我看着对面近,就去买了一些。不好么?不好我再去买!”
“行了!你今日挣了多少钱?这么阔绰了?”靳青啐道。
李承汜看看她,居然有些惧怕似的,点点头,无奈道:“好吧,既然青儿大人发话了,那我就只好不去了。我还是过来帮忙吧!让……”他说着,又微笑着看看我:“让常姑娘好好歇歇去。”
我摇头笑道:“我不累啊。可是——”我说着看向他,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也会做菜了?”
李承汜居然也是吃惊地望着我:“你不知道么?看来我原先没害病的时候,你没吃过我做的菜。若不信,你问问他俩,”他指着靳青跟阿莫道,“若是我做的不好吃,那这家里就没有人做的菜能吃了!”
靳青在后面捅了他一下,催促道:“这里没你的事情了,自由我照料,你去忙你的去!”
李承汜却摇摇头,皱了皱眉:“你不是前几日刚刚将手割破了么?我怕你受不了那凉水,又切菜,更不好了,还是我来吧……”
靳青见他这样说,又看了看我,我微笑了一下,于是靳青点点头,这才答应了李承汜。
我哈哈一笑,一面自己走出来,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见到李承汜那刀工,还真是挺好。
从前的他,肯定不会做菜的。可是如今,他已经完全是新的人了。看他跟靳青,还有阿莫靳大伯,一家四口,真是生活得很好。他跟靳青方才就好像是鱼铺里的洪大娘跟小武,还有洪大娘骂洪大哥时候是一样的。
还有他在小处对靳青细微的关心,也还是跟从前那样。那是多么幸福体贴的关怀啊。
他就是这样,关心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