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我正要分辩。
“我不管你什么借口!”他转头,再次截住我的话,“总之只要你来了,我就认定你决定了;否则你就一辈子不要来……”
“那你呢?我不去,你……你就不来找我么?”我道。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那可说不准!我等你一年,一年后你要是不来,那我等不及就去找你咯!”
我心里一松,顿时出了一口气,刚想说“这有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却又续道:“……带着我的娘子找你去。”
“你的娘子?”我大奇。
段容谦望着我,不以为然地点点头:“你以为你的段大哥是没人要么?我告诉你,我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也就是你小傻瓜,见了我就是不开窍……”
我“呸”了一声,又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段容谦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他能让你在什么时候都能笑起来。
我们各自对着那黄河,又闲聊了一回。那边文音就又试探着过来了,原来早有船家过来摆渡,要渡我们过河。
段容谦点点头,送我跟文音上了船,然后站在岸上看看我们俩,招招手让我们快走。
我坐在这船上,看着船离岸越来越远,我离他也越来越远。
方才我居然没有看清他的脸。
可是如今离得远了,我更看不清他的脸来。
他只是一个人,静静地立在那里,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有一种别样的孤独和萧索。
我看着这情景,不知怎么,眼圈就红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心里一热,忽然从船上站起来,不顾那船家的吆喝,一边跳着,一边挥着手大声喊:“我一定去燕京找你!你给我等着!我才不管你那些废话!”
段容谦仍旧立在那儿,我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是从心里断定,他这会儿一定又笑了。暖暖的,比过这春日,比过这春风,比过这春天的黄河水。
因为他总是在笑着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双更完毕
、天涯倦旅复归来
青城山下。
秀美的青城山,在高天之下,更显青翠欲滴。但见山上树木葱葱,百草丰茂,古来称“青城天下幽”,当真是所言非虚。
这番情景,对于我这个在西域一带游历了两年,见惯了黄沙漫漫的远行客来说,当真是难得之极。更何况,这片巍峨的青山,曾是我历经丧乱之后,寄居安身了五年的地方。此刻在外两年,如今一番跋涉,重又回到这青城山下,心中的那份激动自然是不言而喻。
此刻我正骑在马上,摘了手中的帽子,一面扇着,一面往山上看去。身后的文音也是头一次见这蜀中名山,正一面看着,一面连声称赞好景致。我让她这么一说,弄得自己心里也激动起来。
我也想看看师父,看看仁轩和子衿夫妇,看看我的师兄师姐,我的两个干儿子,还有我那不大不小的紫云洞小屋,我那飞云瀑下的小小菜园。两年过去了,也不知子衿他们过得好不好,我的瓜果蔬菜可长得好不好?
我们从山下取道,慢慢沿着山路就走了上去。一路山清水秀,看得文音甚是新奇。不停地问我这里是什么,那里是什么,我哪里来得及回答?行不到几里地,便到了半山的对月亭。这亭子修在半山腰,对面开阔,可把酒对月,白天可以供行人路上劳累歇息。可是这会儿,远远看上去,对月亭里,却有个小小的身影,在认真地练剑,练得正是我们青城山的玉清十八式,最入门的剑法。
文音跟在我后面,刚刚要喊起来,我连忙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带了她,悄悄地上了亭子后面去,躲在一大石头后,看看这小孩练剑。
那小孩已有六七岁模样,个头却长得很高,只见他手里握着一把木剑,使得风生水起。脚下动作也是旋转腾挪,样样都全,忽而飞身而起,长剑刺出,忽而墩身作团,抱残守缺。在亭子里左右腾挪,上下跳动,一时之间,已经是挥舞得满头大汗。
那小孩耍了一番,练到“流水落花”那一招的时候,却偏偏忘记了。站在那里,只是想,却半晌不见他动作。忽然,只见他摇摇头,轻叹一声,转身走到旁边的草丛,那里正开着一丛杜鹃。这小孩随手摘下几朵杜鹃花来,红艳艳如血,然后想了想,硬着头皮又练起来。却见他一手将花秉持着,另一手木剑旋转起,绵绵不绝,可是却迟迟不肯将花抛起来。
这招“流水落花”,本来是师父当日在桃花林里所创,剑舞如流水般绵绵不绝,需要用剑气将那落花带动起来,然后使剑逗引落花花瓣,舞作一团,甚是潇洒风流。可是他才六七岁年纪,居然也敢舞弄这并不简单的一招?
只见他屏息凝神,剑舞得飞快,忽然自行将杜鹃花跑了出去,那花瓣被风一带,只是胡乱飘飞了一阵,然后就落了下去。小孩见状,定住了身形,忽然扔下那把小木剑,气呼呼地坐到地上,冥思苦想。
我终于忍不下去,笑了出来:“‘流水落花’剑可不是你这样弄得呀!”
那小孩吃了一惊,我领着文音从石头后走出,他见了我,愣了半晌,忽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就往我身上扑:“干娘!你可算来了!等的小诚好苦!”
这小孩正是子衿和仁轩的独子——仁小诚是也。两年前,青城山下一别,如今再看他,不想这两年之间,竟然又长了这么大了。竟然跟文音差不多高,算起来,他才只有六岁而已。
小诚又哭又笑,拉着我说了一回,我让他认识了文音。小诚头一次见其他女孩子,望着文音,居然脸红了。讷讷地说不上话来。我哈哈一笑,拍着他的头道:“你这小子,没有见过女孩子,见了人家就脸红,羞也不羞!”
谁知小诚却扬起头来,气鼓鼓地道:“谁说我没见过?我妹妹不是女孩子么……”
我大奇:“你妹妹?你几时有了个妹妹?”
小诚惊讶地看着我:“干娘你竟不知?娘亲和爹爹去年又给我生了一个妹妹,今年刚一岁,现如今他俩的心全在这小家伙上,把我全然不顾了……”
我一拍额头,子衿和仁轩这两年又生了一个女儿,我居然都不知道!
他们一定是嫌路远,又不知道我在哪里,所以不曾捎信。想到这里,我叫道:“这等消息,我怎的现在才知道?真真是不像话!待我上山来,一定说你爹爹一顿!”
当下我说着便迫不及待要去山上,见见那小婴儿,顺便也认作干女儿,何乐而不为?小诚却一直又缠着我将方才那套“流水落花”剑再舞一遍,我受不住他缠,只得就着那把短短的木剑,还有地上那几朵杜鹃花,耍了一阵,小诚和文音都连声叫好。
我们便一路边走边说,往山上去。路上文音渐渐跟小诚混得熟了,居然聊得很快活。文音放开嗓子,唱了几首歌,把小诚听得如痴如醉,一直缠着姐姐要再唱。
~~~~~~~~~~~~~~~~~~~~~~~~~~~~~~~~~~~~~~~~~~~~~~~~~~~~~~~~~~~~~~~~~~~~~~~~~~~~~~~
“我说师哥,你说你跟子衿又生了一个,怎的都不跟我说呢?”我一边抱着怀里这个粉雕玉琢一般的女婴,一边笑着问向仁轩道。这小孩子一岁不到,却已经开始牙牙学语了。
仁轩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了几声,看看子衿,脸居然又红了。真是受不了他,那么大年纪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居然还会脸红。
仁轩不知道怎么答,子衿却先说了:“你还说!你一去两年,音讯全无,跟着段容谦远走西域,西域那么大的地方,天高地广的,谁知道你们拐到那个村那个店去了!两年来一封信也没有来!”
我哈哈一笑,挑挑眉,望着子衿道:“所以你们等我不来,觉得无聊,就两个一起努力又生了一个小长安陪你们咯?”
子衿听了我这话,羞得只是满脸通红,顿时转过脸去,叫道:“呀,长安你……你真是……”她说不下去,捂着脸,嗫嚅着半晌,忽然瞥了眼仁轩,小声道:“还不是你那师哥,他老是……”
我听了这句,眼看着话越说越私密,忽然也觉得有些羞,当即哈哈笑了一下,尴尬不已,脸也发烫了:他俩老夫老妻了,我可还是个黄花老闺女呢!
却见仁轩也红了脸,咳嗽几声:“我……我去看看鸡下蛋了没……”说着,脸上不自然地瞥了我们一眼,赶紧灰溜溜地跑了。
我哈哈大笑,指着他远去的背影笑个不停。小诚在旁边听了,只是奇怪地问:“娘哎,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啊!”
子衿沉下脸来,脸红着喝道:“小孩子瞎打听什么!玩你的去!”一面见我还在不停地笑,不禁急了,奇道:“哎,你……你笑的什么啊!”
我笑得肚子疼,捂着肚子,一面道:“师哥……师哥她刚才说……看鸡下蛋了没有……这句说的,真是应时应景!哈哈,笑死我了!”
子衿听了,初时不解,仔细一想,顿时领悟过来——我这是由“母鸡下蛋”想到了人生娃娃了!
于是子衿羞得更是满脸红透,将手中的针线也停了,放在一边,指着我又羞又怒地道:“长安啊长安,你说,你多大了?”
我愣了一下,稍微平复了一下,寻思道:“啊?二十……二十五了,再过几个月二十六了……”
“都这么大岁数的老姑娘了!居然还这么不知羞!这种话你说你一个‘黄花老姑娘’,能说得出来?真是气死我也!”子衿敲着桌子怒道,口水横飞。
我赶忙喝了一口水,掩饰笑容,故作正色道:“哎呀,正是因为是‘黄花老姑娘’了,所以才懂得比‘小姑娘’多一些嘛……”
“你……”子衿望着我,指着我气得说不上话来:“段容谦到底这两年教了你什么!我的天!”
我只是笑着,子衿却忽然正了正色,道:“说起来,你们两个这两年,有没有……”她一面说着,一面望着我,脸上神色却忽然又狡黠了起来。
“有什么?”我一面吃着水果,一面问她道。
子衿急了:“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就是你们两个有没有呀!”
她看我一会儿,我这才明白她说的什么,大叫一声,连口里的水果都差点吐了出来:“我的姑奶奶!您想到哪儿去了!我们清清白白的,还能像你们风流小夫妻那样么!”
子衿脸一红,啐道:“什么……什么风流小夫妻!还不都是你那师哥猴急猴急的闹的,我……”
眼看着她就要说到要紧的地方了,我赶紧止住道:“哎哎,行了,差不多得了,你们的事情就少跟我说罢!我可没兴趣听那个……”
子衿也自觉失言,脸红着,想了想,忽然又道:“清清白白的?你说你们两个没成啊?”
我看着他,笑着摇头不语。
“开什么玩笑!你哄我呢吧?两年时间,那么多日子,孤男寡女,漫漫旅途,就没有发生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子衿还没说完,我就拿起桌上的果核朝她扔过去:“去你的‘不可告人的事情’吧!还有完没完!我看你这两年越发牙尖嘴利了是吧,还‘孤男寡女’、‘漫漫征途’……你怎么不去写小说写戏本啊!”我怒道,心想子衿这俨然是要成为风流少妇的节奏。
“乖乖!这段容谦还真是有一手!这简直比千里走单骑,柳下惠坐怀不乱还要厉害得紧!两年时间,这么长的日子,你们竟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子衿难以置信地道。
我摇摇头:“我……我一直都把他当大哥来看,他虽然也与我玩笑,可是总归是以礼相待的。”
子衿看着我,忽然低下头,沉默了一阵。我们两个彼此看看,忽然都不说话了。我拿起一颗李子放在嘴里,子衿则继续拾起了那针线开始有一针没一针地忙活着。
她忽然一笑,道:“现在没动作,那还有以后哪!等以后啊,有的是时间,谁还在乎这两年?长安啊,你别犹豫了。这么好的人摆在眼前,你不珍惜,当心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
我嘿嘿笑了几声,心里却忽然想起段容谦跟我在孟津告别时候说的那些话:若是你去了燕京,就说明你答应跟我了。
若是你不来,那么我一年后就带着我的娘子去青城山见你。
果然如此么?他在燕京,怎么那么容易就可以找到娘子?
这么多年,他一直都这样子,从未有过别的念想,怎的忽然便说找就会有一个娘子等在那儿?
而我呢?我为何担心他有没有娘子?这是不是说我对他也暗中有意了呢?
想到这里,我愣了半晌。
可是,我自己心里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不想伤他的心。所以,燕京我应该还是会去的。
段大哥也是个很好的人。
~~~~~~~~~~~~~~~~~~~~~~~~~~~~~~~~~~~~~~~~~~~~~~~~~~~~~~~~~~~~~~~~~~~~~~~~~~~~~~~
霁儿早先见了我,也哭了一回,我便领着他回了青崖洞。中午的时候,师兄师姐们都来了,又是杀鸡宰羊的。我已经见过了师父,师父却还要让他们送这么多东西来。
师姐见了我,二话不说,先跟我动起手来,却原来是要试试我的剑术这两年如何。我小心应对,自然没有很让她失望。卓拉师姐点点头,赞许道:“练得不错,还颇有精进,看来咱们的‘小师妹夫’,管教有方啊!”
我脸一红,啐道:“去你的‘小师妹夫’,我还问你要‘小师姐夫’呢!”
谁知师姐却哈哈一笑,道:“不错,我正好有一件喜事要对你说。”
“什么喜事?”我好奇。
大师兄在旁边插嘴笑道:“咱们的万年独行女侠卓拉要成亲了。”
“真的?”我喜道。
五师兄点头道:“可不是。只是这成亲,却还不用八抬大轿,还要新娘子自行送上门。”
“这是什么道理?”我叫起来。
一问之下,原来这新郎官在千里迢迢的江夏,却说要八抬大轿来青城山娶师姐,可是师姐顾不得了,自己却要先去送上门去。我觉得好笑,原来师姐独来独往这么多年,碰到喜欢的人,也是这般主动。
就像,当年还年少未解事的我一样。
我心里略微一黯,但是那股黯然很快就过去了。
午间,我们又开怀畅饮。大家边吃边聊,说笑了一回。我向他们大谈我这两年在西域以及西方诸国的见闻,听得他们是津津有味,时而惊讶,时而赞叹,时而捧腹,真真是眼界大开。尤其是当我向他们说了在阿萨克大漠遇到风沙,结果段容谦被迫假扮女子,被强人抢劫的一事时,他们一个个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小诚却只对文音的事情感兴趣:“文文姐姐是怎么跟着娘的?”
我于是将在玉门关客栈中遇到文音一事说了,大家这才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