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花如灯盏,盏盏依偎着。越过斜倚的花枝,天上洒满了一颗颗的星子。那一轮明月此时清辉正放,带给这地上的每一个人以安静和抚慰。
往山下看,脚下不远,地上丛生着野杜鹃花。此时在静夜里也悄悄绽放着,同样是殷红如血的花朵,一片片延伸到山的下面。脚下的山谷中,是茫茫的夜雾,山岚从山谷的深处涌上来,迎面送过来湿润的山风,带着点青草的气息。远处,对面的飞云瀑此时在黑夜里现出了它白玉一样的身子,湍湍地往下,好像在夜风中,一层又一层地任风吹拨开白色的裙摆,却怎么也拨不到尽头。瀑布里的水声,在这里听来却甚是清晰,好像远方天际奔涌而来的滚滚潮水一般。
而更远的天边,那云海则在夜的最深处翻腾,那些远山全都被月光照着,却尽是黑漆漆的一片,宛如魂梦深处的那些一座座出露的孤岛一般。
天上的云彩渐渐多了,将那月亮挡住了,月光隐去了半边。
我道:“你可还带着那箫么?”
我还记得那次在太湖上,我们一面看月亮一面闲聊,后来他还吹起了箫。
段容谦愣了一下,看看我,忽然有些苦恼地拍了下大腿:“不好!那箫……我忘记了……”
我了然,点点头:“那也没关系,反正也无所谓……”
都过去五六年了,他都已经当过了皇帝,我也经历了这么多,哪里还会带当年那一支箫呢?
段容谦静默了片刻,突然用嗓音轻声哼了起来。他哼的正是那一晚用箫吹出来的那首曲子。
我静静地听着,酒也喝得少了。
这月下的春山上,有一个人静静地唱来。让我想起,曾几何时,在这样一个月夜里,清辉照影,也曾有一个人,扣弦而歌,声音慷慨。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那样的场景,真的好想前世一般遥远了。
这样想着,段容谦声音却渐渐大了起来,声音连绵,还有歌词,但是我听不懂。这时候,歌声终于划破了山谷的沉静,在脚下的山深处回响着,来回震荡。我们下方的杜鹃丛里,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一只鸟儿,扑扇了几下翅膀,然后叫了一声,又躲到木棉花的高处去藏着了。
我忽然兴起,也轻轻说了句:“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段容谦听得哈哈一笑,拍手叫道:“好诗好诗!真真是比我那几句还要应时应景哪!小长,五年不见,想不到你连文墨上也学了不少!”
我吐一吐舌头:“自己随便想到的。——这很简单吧,霁儿都背得出来的!”
段容谦也点点头:“那孩子,确实聪明,而且安生!将来必定是个不一般的人,不愧是皇亲国戚。”
“不一定要不一般,至于什么皇亲国戚,如今都是过眼云烟了……我如今只盼他将来长大,能过得平平安安,便是最好。”我淡淡笑道。
段容谦听了,也沉默了一下。虽然把酒对月,但是不经意间的一句,还是带着时过境迁的沧桑。
我忽然笑道:“不过,有你这个干爹给他当榜样,也不错啊,就看你能不能当好!”
段容谦也笑了,摇了摇头,忽然看着我,犹豫着道:“说实话,小长,我今日……我今日真的有些意外……”
“意外什么?”
“意外……意外你竟然会愿意我当他们的……干爹……”他谨慎地道,然后看了看我:“我还以为,你会在意……所以我不敢去想……”
我苦涩一笑:“在意什么?都过去了——什么都过去了……”
“果真过去了么?”他沉默半晌,幽幽地低声道。
我看向他时,他却两眼怔怔地望向我,脸上一笑,道:“若是过去了,那你为何,还要戴着这一对手环?”
我心里猛地停跳了一拍,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腕。
那两只手环,串成一处,已经被磨得不成样子。上面的颜色都褪掉了,编的花也不是很清晰,可是我却依然戴着它,从不摘下。
我低下头,不知说什么好。
段容谦摇头,苦涩地自嘲:“五年了,五年你都没有忘记他……”
我沉默。
怎么会忘记?
爱上一个人很简单,可是忘记一个人却是这样难。
虽然那个人,早已经消失在你的生命里。
不见好多年。
我们都望着那夜色中的云海,彼此安静着,那云海起起伏伏,悄然无声,好像人的心事一般,总是在深处潜藏着秘密。
“你还在等什么?那明明都已经没有希望了……”段容谦忍不住道,“他……他都已经失踪了,整个天下,都不知道他去哪儿……”
“你说什么?失踪?”我转头,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段容谦有些惊讶:“你竟不知道?”
我低头,又抬头看他,黯然道:“我……我怎么会知道?我这五年从不过问他……我从不问外面的事情。”
五年来,一直不敢打听跟那个人有关的一切。仁轩和子衿他们俩仿佛也知道我的心事,我不问,他们也从来都不说。
这五年,我完全是在遗忘所有前尘往事的情况下过的日子。
可是偶尔看到仁轩和子衿含情脉脉的对视,看到他们两个分分合合,吵吵闹闹,但是总是恩爱不变,总还是心里有些落寞,总还是会摸一摸自己手腕上那两条手环,总还是会想起以前那些疯狂的日子,那座小小的烟雨楼,和那个楼上的倔强少年。
段容谦继续问道:“你可知……如今燕国的皇帝是谁?”
我心中砰砰直跳,咽了口唾沫:“是……是谁?”
“是李存勖!”段容谦叫道,声音有些嘲讽。
我心里一奇,为何是他?
“……送走你到蜀州之后,不久燕京那边,就传来北海王被削封的消息。李存勖抓住了他的把柄,那么昭然若揭,还有御史作证,逃脱不得,他这通敌叛国的罪名是坐实了。可是燕国皇帝顾念他在南征中有大功,又是先太子的血亲,是以宽容一面,削去了王位,只囚禁在府中看守;可是后来,听说他言语无状,疯疯癫癫,朝中多有非议,于是便又把他贬到了关东看守帝陵;三年前,燕国老皇帝驾崩,李存勖就继了位,一上来,就把他的侄子从皇亲贬为庶民,查抄家财房产,从那以后,他的音信,就再也不得而知了……”
我愣愣地听着这些,这一切,我之前没问过,却没想到这五年,居然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他的千秋功业,他的豪情壮志,转眼之间,却就这样一败涂地。
段容谦看着我,一字一字道:“长安,我如今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死心……我也很是钦佩他,我也知道他对你的心思,那……那我确实不如他。可是……”他顿一顿,似乎在想,应该如何对我说。
“可是……可是他已经对你放开了。他当初放你走,就是要你忘掉他,开始一个新的生活……而且,我听说,他也是有病的,并且还不大好……”
我被他说着,心里茫然一片,只是低着头,看那山崖下的杜鹃花。
“……长安,你真应该向前看,看看这大好的河山,看看这土地上的人们……”
听到这里,我看向他,忽然心里一动:“你有什么注意?”
“你不如随我去吧!我带你游历一番!到处走走,见一见新的人,见一见新的景!也好让心境开阔一下!”
“出去?”我喃喃地念着这几个字。
“不错,”段容谦点头道,突然有些兴奋:“你还记得我从前跟你说的那些地方吗?吐蕃,西域,关东,……那些地方,你说你从没去过,我如今就要带你去看看!你不是老是想着能游遍四海,处处为家么?我如今就带你一起,咱们到四面去看看!”
我看着他,眼神里逐渐涌动出鲜活的色彩。是啊,那些地方我老早就想去了,可是一直都没有去成,只是一个梦。如今既然已经闲下来,就将他变成现实,那岂不是更好?
那些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还想他做什么呢?
“长安,你觉得怎么样?……我承认,我这样做,也是在为了我和你,这个我不觉难堪,因为我对你的心思,你早已知道;可是我却不只是在为我自己争取机会,我是为你,你真的应该向前看了!”段容谦瞧着我,有些期盼,愉快地道。
我看了看他,仔细地歪了歪头想着,段容谦见我那样子,几乎就要以为我放弃了。
可是我却忽然一笑:“那就……出去看看?”说罢,眨眨眼,挑逗似地看向他。
段容谦看着我,心下呼出一口气,也会心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11章就会结束了,中间可能还有双更,所以等不及跟这小说说再见的亲,请你们再忍忍吧!
有什么想说的,现在就说出来!话说求长评啊求长评!我都要写完了,就只有几个长评而已!!
很想知道你们心里的更多的想法。
话说我觉得尾声的基调还挺欢乐的嘛,为啥你们说还是忧伤……
难道我的烟雨楼要一虐到底了么……
预告:下一章将会首次出现第三人称描写,只是一段,就当尝试一下,还会有武侠风格再现,敬请期待。(让大家瞧瞧长安的侠女风范,哈哈。)
、边城客栈起波澜
两年后。
玉门关。
初阳堪堪挂在玉门关的城楼上,近关的小小集镇上,只零星散布着几个不大不小的茅草屋。正是初春时节,昨夜刚刚下过一夜的小雨。
玉门关的雨,一年只难得地下几次。久旱的地表,沾了零星小雨,也湿润起来,那种马蹄走过,黄沙滚滚的景象,暂时是看不到了。
这里是燕国的西北边陲。燕国灭掉晋国,一统天下,如今已有八年有余,幸而边疆无事。西北的吐蕃和西南的大理一直礼尚往来,彼此相安。就连这重镇玉门关的小小客栈里,也时不时地传来欢声笑语,一切都显得那般平静。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客栈里,一女童,约有十三四岁模样,此时正立在当地,娇声唱着这首《凉州词》。这首词,乃是前朝唐人旧作,传唱已久,豪迈慷慨,将那玉门边关的气魄,写得回肠荡气。
不过可惜,现下唱这首歌的少女,声音虽娇嫩,却少了那种慷慨悲凉的气度,反而多了一股战战兢兢的悲苦。少女长得并不漂亮,可是脸却很白净,在这满脸黄沙的边塞行客看来,也颇有几分姿色。只是脖颈之上,却有一道血痕,留在那雪白的颈项之上,显得异常惹眼。
少女唱一曲毕,众行客纷纷鼓掌叫好。可是那双眼睛却纷纷盯着少女的脖颈,那道鞭痕,便如一条血色小蛇一般爬在上面,只是一动不动。
几个汉子的目光变得贪婪起来。
“丫头,唱得不错,可有些不够味!怎么样,给咱们来个有滋味的!”其中一个汉子一拍桌子,嘿嘿笑道。
少女的脸望了望那大汉,眼神就是一缩,很快地转向旁边,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胖子。这胖子半秃头顶,紧紧围着一圈薄棉袍。手里拿着一只鞭子,瑟缩一般地坐在少女身旁不远的小凳子上。少女望着他,眼神里就更加害怕和惊惶。
胖子瞪了那少女一眼,转脸就变了个笑脸,嘻嘻谄笑着问那酒客:“各位看官,不知想听什么‘有滋味’的?”
那大汉一见了这胖子,脸上的神情就多了厌恶,一皱眉,骂道:“他奶奶的,废话这么多!你唱还是这小妮子唱?”
胖子唯唯诺诺答了几句,转脸,沉下脸来,对着那少女喝道:“听到没?大爷们让你唱你就唱!快!将爹前日新教的那几首曲子唱来……”
少女怯生生望着那胖子:“可……可是干爹……您不是……不是说可以不必唱么?”
胖子将鞭子攥紧,骂道:“放屁!不必唱,老子教你作甚!莫废话,快唱!”
少女望着胖子,脸憋得通红,似乎那首歌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似的。
想来便是这歌,乃是她爹爹新教的艳曲。大漠上走货物的汉子们,大多一年半载近不得女人,是以寂寞之时,便常常唱这样的艳曲来慰廖。只是这歌词多有□□不堪之处,这少女才正豆蔻一样的年纪,正是情蔻初开,又不是勾栏瓦舍的□□,哪里肯不顾羞,唱这样的东西?
少女有些不情愿,那些汉子见了她如此模样,一个个俱都失望不已,便要转过身喝茶喝酒。此时但见那胖子一鞭子挥将出来,正好打在这少女的背上。众汉子都是一愣,看时,只见那少女只是闷哼一声,并不大声叫喊。
“小贱人!老子养你是叫你吃白饭的么!还不唱?要作死么?”胖子恶狠狠喝道。
少女咬咬牙,闭了闭眼,只得张开口,颤颤巍巍唱了起来。歌词果然□□不堪,少女断断续续唱来,其中还喊着她的羞愧之情,听得这几个大汉更是得趣,禁不住内心搔痒难当起来。
就在这时,客站门口两声马嘶传来,其中一匹马,嘶声甚是洪亮。少女正在唱,此时也禁不住回头看向窗外,只见外面又来了两个行客,那声音便是他们其中一个的坐下所骑的白马。白马十分高大,与另一匹红马站在一处,分外显眼。从马上下来的两个行客,一高一矮,一青一白,此时也进得店里来。
早有酒保先迎上去,堆着笑,问道:“远来是客,二位客官,一路多有辛苦!来我小店是喝酒还是要住下?”
那身穿青衣的行客将挡风的面纱取下来,却是个白净秀气的女子,约莫有二十四五岁打扮,一出口,便问道:“店家,咱们要一个靠窗的座位,喝酒吃饭。”语声轻快爽朗,却是地地道道的中原官话。
“好嘞,靠窗的座位,请那边来!”酒保笑着,招呼两个新来的行客入了座。
她旁边那个白衣的却是个年轻书生,二十□□岁左右年纪,眉目清朗,顾盼神飞,玉面含笑,此时一面坐下,将剑放在桌上,一面转脸问酒保:“小哥,这几日进了玉门关,可还会有风沙?”
他刚一问,对面那女子就禁不住笑了出声。书生看了一眼对面那女子,女子赶紧伸手喝了一杯清茶,以作掩饰。书生见状,也是一笑,继续看着酒保。
酒保想了想,答道:“风沙前几日刚刚过去,后面八成是来不了。不过也没准,这如今正是早春,风大沙多,也不定就起了风,刮起来。二位客官可是要住店?”
书生望了望对面的女子,女子微微一皱眉,摇了摇头,书生便又笑道:“我们就是喝喝酒就走,只不过急着入关,想问问天气,可不想……”他说着,看看对面那女子,女子又笑了出来,书生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