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心血,您不走,可不值得了。”赵碧茹道,“那月银呢?你们俩呢?”四眼道,“我们俩是先生的随从,先生在哪儿,我们在哪儿。至于蒋小姐,先生说小姐一定撵不走的,让我们就不用撵了。”
眼见时间一分一秒过了,半个钟头之后,船已在最后一遍催客,谭锡白仍旧没来。四眼见赵碧茹仍是驻足张望,和着小方月银三个再四请求,赵碧茹心里暗暗叹一声,终于才肯上船。临行前,单拉了蒋月银说,“月银,谭先生我见不着了,托你和他说几句话,这个大恩,赵碧茹永生不忘,咱们往后都是过命的朋友,一个谢字我就省下了。”月银道,“赵先生不必客气,您做的既是救国救民之事,我们帮忙,也在本分之中。”碧茹道,“还有一句话是给你的,谭先生是值得交付终身之人,别错过了。”月银听了,点头答应说,“历经这么多事儿,我也明白了。谭锡白只要能平安回来,我便是即刻嫁了他都好。”
赵碧茹抱了抱她,又对四眼小方两人道了谢,这才上船。
目送客船开远,余下三人仍在桥下等着,但天一点点大亮了,谭锡白仍旧没有回来。月银踱了几步,说道,“不成,咱们回去找找吧。”小方四眼拦道,“蒋小姐,还是再等等,咱们进了城,那也是没头苍蝇乱撞,去哪儿找呢?先生做事向来有分寸的,他说让咱们等,咱们就再等等。”月银心知这两人说得也不错,可是昨天夜里的机关枪声势中在脑袋里挥之不去,眼前渐渐清晰了,竟是谭锡白和人群一起倒在血泊中的场景。这样再坐一会儿,说,“四眼,你家先生还说了什么话?要是等不到,怎么办呢?”四眼和小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月银急道,“果真有交代?”小方道,“小姐,话虽是如此说的,但我们也不敢。先生临行前交代,早上八点还等不到他,我们就是把小姐砸晕了,也得送回上海去。”月银瞧一瞧这光景,不过四五分钟就到了八点,说,“那你们准备怎么办?”小方道,“我们都听蒋小姐的。您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月银想一想说,“谭锡白若果真出事了,顺着旅馆的线索,应当很快就查到咱们了。你们说的对,无论如何,眼下是不便回城中,我想咱们就在附近找个渔船藏身,这两日应当能听着些消息,若有变,即刻便沿水路北上到安东,再由旱路回来。”两人跟着谭锡白几年,素有见识,听了月银的话,俱是觉得不错。月银又道,“另一件事,你们两个之中,需要一个去天津通知老马,白银号还是要按时回去。你们俩商量是谁走谁留?”小方道,“我年纪大,机灵些,我留下跟小姐。”四眼说,“我日本话说的好,还是我留下。”月银心道,平素只见过为了争财产互不相让的,几时见争着舍生赴死的了人了?小方四眼两个且如此,更可见了谭锡白是个怎样的脾性了。
两人争执几回,倒底还是四眼扭些,留下了。月银将身上余下的钱都用上,雇了船家,又嘱咐小方回上海后该如何如何,并说,“还劳烦你另一件事,我家在同里巷四十九号,你回去了,将一切与我家人说明,若我果真回不去了,还请你费心照顾我妈一些。”小方也知道她此番留下,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心中感佩,说道,“您放心。”四眼道,“兄弟,若不幸我先走一步了,我在地下可等着你呢。”两人自小一同随侍锡白左右,此刻分离,便也依依不舍,小方点头,紧紧抱了四眼。
这时突然听见一声笑,接着便是有一人说,“好不吉利,怎么才回来,就听着交代遗言了。”三人听了,惊喜交加,回身一看,也不知道谭锡白几时也到的桥下。
见他是满身血渍,小方急忙过去问伤,谭锡白说,“不要紧,不是我的血。”四眼道,“先生终于回来了,再不然,小方这就走了呢。”锡白笑道,“都听见了,我说你们俩,‘都听小姐的,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不知道的,真以为你们是蒋小姐的随从了。”月银听了,骂道“不听我的,难道听你的,把我也打晕过去么?你说你这人呀,既听见了,怎么不早出来呢,不知道我们要急死了……”说到这里,再忍不住,大哭起来。谭锡白柔声说,“怎么了这是?哭成这样,我若真死了,你还不活了不成?”说着揽月银入怀,月银伏在他肩上,更是饮泣不止。
过得好些时候,月银哭声渐稀,小方方说,“先生怎么才回来?我们昨天夜里听见枪声不绝,是出了什么事?”谭锡白摇摇头,并不答话。四眼说,“事情可成了么?”张望道,“徐金地呢?”月银听四眼提起,方才记得阿金也和锡白一起,刚刚只顾着担心这一个,却忘了那一个,也着急起来,说道,“对了,阿金呢?”谭锡白说,“事情成了,放心。阿金也平安离开,只是路上人多走散了。眼下咱们得快离开,余下路上再说。”
说罢四人上船,渔夫见锡白浑身血迹,少不得害怕,不得已又加他两成酬金,方才应了。
及至那船离岸,终于看不见陆地,几人心中才舒一口气。月银心道半个多月之前,他们从上海启程,整装待发,又有好多人笑脸挥手送别;哪似如今离开旅顺,历经九死一生,是逃难一般的狼狈不堪。又想那是她与锡白尚是初见,如今短短时日,彼此却是融入了命里一般,只觉这世上太多事,料想不到的,也都能这般合了情理,倒好像真有命运主宰一般。。
、天津
那船开了许久,几个人只等着谭锡白开口,但等来等去,他竟是躺在甲板上睡着了。月银心疼他辛苦了一夜,轻声对那船家说,“借你几件衣服,给他盖一盖。”那船家既得了重酬,自然说好。
谭锡白这一觉直睡到午夜才醒,此时小方,四眼都已在舱中睡着了,月银盖了薄毯,侧倚在船板上。谭锡白对轻声船家说,“你也歇一会儿去吧,几天几夜的路程,不能一直不合眼。”
船家走后,谭锡白一个人坐下甲板上,偶然瞧见船家存的一瓶老酒,取来喝一口,竟是极烈的好酒。月银睡的浅,半梦半醒间嗅着这味道,也醒来了,锡白扶她在身边坐下。
锡白说,“怎么不去舱里头睡?这风多大。”月银道,“晚上瞧着星星好看,不舍得回去,谁知道就睡过去了。你在哪儿弄的酒来?”锡白笑道,“怎么样,要不要来点?”月银道,“来点就来点。”说着在他手上接过来,就灌了一大口下去,只觉得味道又辣又苦。锡白笑了笑,又接过来。此时也不知是夜里几点,风吹得淡淡的,满眼都是星儿。
两人并立而坐,虽是不语,也说不出的舒坦。月银只道此情此景,伴着此人,哪怕就此在海上荡一辈子,也是快活。这时候听锡白道,“你知道么?我时常私心里盼着的,就是在一个小地方,无杂人闲事,清净着过活。”月银哦了一声,说道,“只觉得你生来便是风浪中的人,倒看不出来有这个心思?’”锡白道,“怎么,失望了?”月银道,“不是,刚刚我也在想,咱们是九死一生逃出来的,得这片刻的宁静,正是宝贵。”锡白问她,“你将来是什么打算?”月银道,“既考入了大学,就念下去,我也没什么宏大志愿,不过在这乱世之中,保全一个性命而已。”锡白笑道,“你是这样想的吗?我也看不出来。”月银奇道,“这有什么看不出的?我又不比谭先生,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不过小门小户的小女儿,难道还抱着什么‘以己之力,光复中华’的大心思不成?”锡白道,“果真?”月银道,“不然呢?”锡白说,“话是小话儿,心气儿却高,没想过不过是少接触,往后,只怕事情纷扰,也就由不得你了。”月银问道,“你这话,有些未卜先知的味道了?怎么讲呢?”锡白说,“你这小小年纪,知道的已经够多了。该来的总要来,等着便是。”月银道,“总告诉我个是好是坏?”锡白说,“你若真心求安稳,盼太平,那便是坏;否则,建功立业,成一方事业,就是好了。”月银听他话头,却不以为意。说道,“谭先生,你真看得起我了。”锡白道,“你自招惹上我,不觉得已是个开端了?。”月银笑道,“也不知道是咱们谁惹的谁?”谭锡白听了,也是一笑。
过了半晌儿,方问道,“谭锡白,你老实告诉我,昨天夜里究竟怎么了?我们听了几个钟头的机枪声,那是……”锡白点点头道,“是屠杀。”月银听了,只说不出的惊愕,问道“就对着人群扫射么?那里头,中国人也有,可他们自己的日本同胞也有啊。”锡白道,“那又怎么?被杀的,总归是手无寸铁的平民,谁会来追究?”月银道,“人命便轻贱如此?”锡白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眼里,倒不见得是一般的人命,不过是堆砌功名的白骨罢了。”
月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端酒又喝了一大口,方说,“谭锡白,你说要不是因为我们,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锡白听她提起这个话头,心里亦难免自责,只恨如今死者已矣,悔愧也是枉然,瞧见月银已含了泪,紧紧抱了她说,“咱们自是为了救人,若有愧,也当是他们杀人者的愧。”月银心里犹是不解,锡白轻轻拍着她的背,尽是哄劝,也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月银倚在锡白怀中,呼吸慢慢沉下去,就睡着了。
锡白轻轻将她抱回了舱内,自己喝干了余下的半瓶,睡到天明。
第二日月银醒来,已经看得见岸。四眼说,“小姐可醒了,咱们马上到天津了。”月银仍是觉得头痛,说道,“这样快?”锡白笑道,“只有你这个大睡特谁的人才觉得快。我们干干等着,可是度日如年。”
不多时船在天津大沽靠岸,老马见了谭锡白几人平安回来,心中大石落地,喜得不知该说什么,安排酒饭的安排酒饭,打听他们在旅顺遭际的也围了好些人。及至听见货也抢回来了,那更加是难以置信,老马口口声声,只是多谢神佛观音保佑。
谭锡白道,“你们在天津这些日子,一切可好?”老马道,“我们有吃有睡,哪有什么不好。只是,蒋小姐,有个人来找过你,没搪塞过去,你们的事情,她都知道了。”锡白听了心中一紧,看月银说道,“可是叫姚冰心了,是不是?”老马道,“是姚冰心,她说是您姐姐。”月银对锡白道,“这个人你放心,不会泄露出去的。老马,那是几天前?”老马说,“有一个礼拜了。”月银道,“谭先生,这件事冰心姐姐知道了,我得见她一面,咱们就迟一日再走,来得及么?”锡白笑道“你为我在旅顺耽误那么些时日,我岂有连一天也不肯容你的道理。收拾收拾,我们就去一趟。”月银惊道,“什么我们?“谭锡白说,“我们既是一起出来的,总不见得让你一个人去见。”月银低声道,“谭锡白,你别多事了,你去见冰心,算是什么身份呢?”谭锡白道,“什么身份?未婚夫呀。”月银欠身说,“谭先生,我……你的意思我心知了。但如今我尚和林埔元有约,这次又是离家出走的,咱们间待有什么,押后再谈可好?”谭锡白笑道,“我的什么意思?蒋小姐,你忘了么,我的未婚妻,你还得扮两回呢。”月银听了,说道,“这是在我的朋友面前,不是你的朋友。”锡白说,“那又如何,咱们只说扮,可没说什么地方,什么场合是不是?”月银急道,“若回去了,你再要我在我爸爸妈妈面前扮呢?”锡白“啊”了一声,说道,“这倒是是个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呢。到时候只跟你父母亲面前一说,那就什么麻烦也省了。”月银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见他硬要同去,心道如今一遭,闹得人尽皆知,他若想去解释几句,倒也罢了。
两人在船上洗漱一番,换了衣服,下船去打了电话。冰心一听见月银声音,开口即说,“好一个野丫头,离家出走,都走到满洲国去了,是不是?”月银听她这话,虽然说的严厉,但语气中实是担心的成分多,生气的成分反而微不足道,撒个娇说,“冰心姐姐,对不起了,我回来了,这会儿就来找你。”冰心道,“你自己?还是你和那个姓谭的一起?”听了这话,月银不免尴尬,看了身旁的谭锡白一眼说,“一起。待一会儿过去了,我再和你说。”
挂了电话,锡白笑道,“问我了,是不是?你瞧,我就说我得去的。”月银说,“你不去不成么?”锡白道,“你这冰心姐姐,很厉害么?你怕我在她跟前吃亏么?”月银道,“谁是为了你,不过不想在冰心姐姐面前说谎罢了。”谭锡白道,“我瞧着你可会撒谎呢,在旅顺的时候,演得多好的一位‘小白太太’,连我都快信了是真呢。”月银说,“那是情势所迫,和如今怎么一样。”锡白道,“怎么,都答应了我的,又要翻悔不成?”月银道,“这事儿本已经不清不楚了,冰心姐姐只道我和埔元快订婚了,猛然见了你,又说是未婚夫,算个什么意思?”锡白道,“那你要我怎么说?”月银道,“就说实话不行?”锡白听她再提埔元,心里却也一股无名火生,冷笑道,“那我跟你的冰心姐姐就这样说,说我谭锡白不是好人,逼得你和我去了旅顺,害你的埔元定不成婚,你瞧怎么样?”
月银听了这话,只觉得满心委屈,素来听得锡白只有嬉笑怒骂,这样的声调说话,那是头一次,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刺得人心疼,瞪了他一眼,哭道,“我几时这么说了,谭锡白,你欺负人。”自己一句气话,竟然将她惹哭了,谭锡白也未料到,但看月银哭得蛮不讲理,又觉得好笑,给她抹了眼泪说道,“好了,我错了。不该惹蒋小姐生气。你瞧哭得大花脸,多难看。人家只当我真欺负了你呢。”月银又哭,但又觉得这话像是哄孩子一般的,又觉得好笑,一时间也不知该哭该笑,又说,“就是你欺负我。”谭锡白见她略消了些气,说道,“你头一次来天津吧?你说的地方也不远,咱们从天桥绕过去,逛一逛。”月银赌气道,“不跟你去。”锡白说,“可有意思呢,玩杂耍的,打把势的,说相声的,都有。真不想看?”月银本是好奇心重,给他说的心动,但又抹不开面子,锡白瞧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