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银道,“你放心,我一个人回来的,已让小方带了赵先生,先去市北马市了。”锡白问道,“刚刚那个人就是徐金地了?”月银点点头,说道,“总算他没有揭穿我。但瞧着,他在日本人跟前儿亦是低头哈腰的命。”锡白道,“怎么说?”月银道,“阿金自小受人轻视,最希望便是出人头地。他今日和我说的,日本人答应了他,捉了赵碧茹回头在上海帮他组建自己的帮会,他方才如此帮着日本人买命。”锡白听了,心中有了计量。
、起事
第二日中午,仍旧是广义茶楼。徐金地经过昨日一事,心中当真是千言万语要和月银说,因而再见了报上的启事,丝毫不疑,到了时间,便按着地方坐下。待得指针敲了十二下,对面落座一人,徐金地一惊,肩膀已给后头两人按住。对面那人从报纸上压出一个枪口来,低声道,“想活命,就别声张。”阿金看清是这人脸孔,不禁大是气恼,只碍着性命攸关,不得不依他所言。
傍晚时,月银去喊谭锡白吃饭,方听着他房间里传来的呻吟声。破门而入,只见房间中五花大绑的,竟是阿金。
月银怒道,“谭锡白,你干什么?”谭锡白也不拦,眼看着月银就要动手给阿金解开,四眼道,“姑娘且慢,咱们不是要害他,是找他商量事情的。”月银冷笑道,“五花大绑?这是商量的态度。”说罢也不理小方四眼阻拦,仍旧解阿金身上的绳子。四眼再要劝,谭锡白拦了他,说,“由着她罢。”月银解了绳子,又将阿金口中帕子取了。阿金瞧着月银,苦笑一声说,“月银,你到底还是心疼我。”月银只掉眼泪,也不说话。
谭锡白一旁看着,直到月银安顿了他在椅子上坐好,方开口道,“徐先生,今日我是借了月银的名头约的你,有得罪之处,只当是抵了徐先生昨日带日本人来的行径,我也不同你道歉。今日倒是有一笔正经买卖和徐先生商谈。”阿金嗤笑一声,也不理会,只问月银道,“这人到底是谁?”月银看着锡白说,“你昨儿不是都听见了?”阿金惊道,“你昨日说未和埔元订婚,却嫁了他?”月银心里一横,说道,“你既知道了,不想我当寡妇,便也不许害他!”听了这话,阿金对谭锡白啐了一口,说,“谭锡白,你是自私小人。明知道日本人难缠,偏让月银往里头牵扯。”谭锡白听了这话,只是一笑,也不反驳。月银说,“我与锡白早有约定,死生与共。是我自己硬不肯走的。”阿金听了,只是怔怔瞧着月银,他离开上海之时月银对他说的暖话犹在耳边,“我在一日,心里便有你一日”,难不成那话都是假的,是逛他的,不然怎么几个月光景,她便能对着另一个人说出生死与共的话来?
阿金对她有情,月银自也知道,瞧着阿金如此难过,心下也颇不好过。但事既有轻重缓急,阿金心伤,总好过锡白身死,好过碧茹被擒,好过军火成了日本人的装备。揣着如此心思,偏是硬了心肠,站在了谭锡白身边说道,“阿金,锡白要害你,我绝不同意。你若要向日本人告别,我也阻拦不了。但你只记得,若这个人死在这儿了,你便将我的尸体也一并埋在这儿罢。”阿金听了,越是恼火,说道,“谭先生,倘若你心里有她,怎么忍心?我不知你们和赵碧茹有什么相干,但你们此刻赶紧回了上海,中间这些事为了月银,我离世不会吐露半句。”谭锡白笑道,“怎么是我忍心呢?你倒是问问月银,帮忙赵碧茹是谁的意思?谁的主导?”阿金说,“你别推脱,月银年轻不知事,你既是她丈夫,却该拦着她,别搅这潭浑水。”月银道,“你说得如此明白,你怎么偏又往这浑水里搅?。”
阿金不语。锡白道,“徐先生,我瞧你倒是真心挂着月银,既如此,帮着我们早将事情了了,我们就好早些回去了。”徐金地呸了一声,说,“你有什么资格要我帮你?”锡白笑道,“我说错了,不是帮我,是帮月银。”说着在月银背后按了一把,月银说道,“赵先生买的那批军火,现在是扣司令部吧?”阿金惊道,“你们疯了么?以为那是什么地方?”月银正色道,“阿金,那地方你知道在哪儿,你也进得去,是不是?”阿金冷笑道,“月银,我不肯害你,那是我们小时候的情分,但你让我帮你做这件事,那是不可能了。且不说我现在给日本人做事,就算不是,我也不能冒着生命危险去做盗军火的勾当。”谭锡白说,“小徐先生,容我多嘴问一句,日本人许了你的承诺当真就会兑现吗?飞鸟尽良弓藏的事情,我也还见得多了。”又说,“徐先生帮我们,我也不会让你吃亏。说了是交易,自由你的好处,若小徐先生真有在帮派中大展拳脚的心思,投靠日本人倒不如跟着我了。在下的贱名,小徐先生想必是听过的。如今不管黑白两道,军政要人,都要给兰帮三分面子,那是惟我独尊的气派,可你在日本人手中养大的帮会,始终要认日本人做老子,这就已经是差了一层了。与其费尽千辛万苦立一个傀儡帮派,何不直接将兰帮接管过来?小徐先生是聪明人,利害关系,不妨想想。”这几句话大出阿金所料,踌躇半晌儿,问道,“你当真?难道你放着现成的帮主不做,肯让给我?即便你肯,我从未在帮中打过天下,谁又肯服我?”谭锡白笑道,“事情就有如此巧的,这个帮主,我是做不成了。”当下将月银和陆孝章的一节三言两语带过,说道,“那三个堂主皆不是成大器的料子,老帮主也有心在帮外选取才能,像小徐先生这样年轻有为的,正是想老帮主所求之人。只要我从中牵线搭桥,事情便有七分希望。”听了这话,阿金只是眼前一亮,但随即说,“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诓我?你说日本人不可信,你就可信了么?”锡白道,“你倒是聪明人,信不过我,但月银你信得过吧?今日的话她是见证,我言出必行,只要你帮我将这批军火夺了回来,回到上海,我力挺你做兰帮帮主。”
话已至此,徐金地已是颇为动心,锡白的话句句在点——不错,原本和日本人打交道,他心中也有三分疑虑,知道那些人不可尽信,况且从如今来看,日本人对他也不过当作棋子,眼下若能得谭锡白支持,又有了月银作见证,毕竟不可同日而语了。谭锡白见他不语,知道已经动了心思,又说,“徐先生,如何将那批军火弄出来,我已经有了主意,您点一个头,今天夜里成事,明天我们就回了上海,你的身份也不会暴露,怎样?”阿金听了这话,不禁惊讶,“今天?”谭锡白看了看手表,说道,“再过一个小时,旅顺市中将有十二个据点一起起事,这么大动静,司令部中的守军,起码要到出来七成,余下三成,我手中还有三百多人,武器配备齐全,咱们出其不意,想来足以对付了。到时候只烦请你带一队人,我给你掩护,你们单去库中将军火运出,那就成了。”月银听了这话,心惊道,“这几天也不见谭锡白出去,怎么这么短时间,就联系了十二个据点,凑了三百多人?”徐金地心中则盘算,若然如此,那倒是十拿九稳,司令部的地形他熟悉,到时候即便遇到不测,劫持军火不成,逃走总是来得及了。心中又觉得兰帮两个字不住向他挥手,心下一横,说,“好,我和谭先生做这笔买卖。但请谭先生一定遵守诺言。”锡白道,“那是自然。”当下两人击掌为誓。谭锡白便将晚上的如何部署悉数讲给他听,徐金地边听边告诉他司令部中军备布局如何,谭锡白听了,再一一做些调整。
徐金地走后,月银说,“挑的这样明白,你不怕他反而告密么?”谭锡白道,“怎么,我信了他,你却不信了?”月银摇摇头,说道,“我信他是信我们的情分,你给他的却是好处。既是为利,倘若有人给他更大的好处,岂不是还会倒戈?”又问道“回去了,你真把兰帮的帮主给他做么?”谭锡白笑说,“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徐金地这样随风倒的,我可信不过把兰帮交给他。”月银道,“那你又答应?”锡白说,“说了你是见证,徐金地心里有气只好找你,可是对着你多半又撒不出来,最后只好不了了之了。”月银道,“如果回头他找你麻烦呢?这件事握着,终究是个把柄。”谭锡白听了,方从桌下掏出个小录音机来,说道,“可惜他说过什么,我也有把柄。日本人若知道今日的事是他从中牵线搭桥,你想他能不能活?所以只有大家都沉默着,才能相安无事。”
月银听了,暗暗心惊,直到今日,方见识了什么叫江湖险恶。与谭锡白隔空打了几个月交道,加上见面这十几天,头一次发觉这人原来有如此城府。若然这些日子他亦是这样算计自己,那些小伎俩断然是不能伤了他的。说什么清修,什么未婚妻,面子上瞧着是许多个迫不得已,但他想防备,想解决,又何尝不能呢?
锡白看她失神,问道,“你怎么了?”月银摇摇头,说道,“你那三百个人,是从哪儿来的?”谭锡白笑道,“这个也是天机了。”看着月银,忽然伸手抱了她道,“今晚上咱们要一起出去了,怕不怕?”月银尚不习惯如此,但听他说这个话,也不挣脱了,只说,“怕什么,迟早要来的,再者,我信你。”锡白说,“好,再过半个小时,你和四眼就在这里起事,详细的事,我都交待四眼知道了,你和他不要分开。”月银说,“那你呢?”谭锡白道,“司令部那边,总要有一个主帅罢。”月银惊道,“你亲自去?”锡白道,“你们这里完事,去马车桥下的码头等着,明天一早有去天津的船,票已交给四眼了。”月银趴在他怀中点点头,过一会儿,昂起头来说,“你不会不来吧?”锡白道,“你放心,不会。”月银摇摇头道,“你自己也说了,说话不算的。”谭锡白笑道,“放心,我答应你的,这一次是真。”说着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月银未料到他如此大胆,要躲时,也来不及了。只后退一步,脸涨的通红。锡白看她不好意思,也不再揶揄,穿上外衣,便要出门,月银此刻方上前一步,说,“你等等,”从脖子上取下一块玉来,给他戴在脖子上说,“我妈小时候给我的,保平安,你戴好了。”谭锡白素来不信这些,说道,“我看也不怎么好用,你这一路又是绑架又是进监狱的,末了还莫名其妙跟我来了旅顺,”月银笑说,“你没见我后来又转危为安了?”谭锡白道,“那是因为我救了你。”月银说,“别犟嘴,叫你戴着你就戴着。”谭锡白既不信这些鬼神之说,见月银说的坚决,也就将那一块玉戴上了,上头兀自带着月银的体温,暖烘烘的。
谭锡白离开后,四眼和月银在楼下马房将事先准备好的东西取了出来,月银一看,竟是大大小小,好些鞭炮。月银说,“就这些东西了?”四眼说,“还有的我提早放在四周了,到时候点火就行,”月银听了,心里只往下沉,说道,“谭先生那三百人从哪儿找的?”四眼挠头说,“什么三百人?”月银心中已猜着了九分,只不敢信谭锡白如此大胆,说道,“谭锡白说找了三百人一起去攻司令部,果真没有么?”四眼愣道,“先生说过这话?”月银听了,心中大是气恼,刚才说了不骗人,原来仍旧存了一句弥天大谎在前头,什么三百人,什么好武器,原来是拿来哄阿金和骗自己的,说来说去,他能用的,倒底不过是那七八个人,也全交给阿金了,他身边倒是一个人没有。想他就这样孤身闯了过去,那许多枪林弹雨,还能活着出来吗?想到这一节,不觉心下大是不安。四眼不知她这些心思,只听钟楼响了九下,说,“小姐,时间到了,咱么动手吧。”眼下既拦阻不及,只和四眼一人两只火把,将鞭炮悉数点燃。引信一路着过去,待得片刻,周围炮竹声音已响成一团。
等到两人花了十几分钟,将这些鞭炮都点燃时,余下据点业已按着谭锡白部署的完成了。此刻整个旅顺炮竹连天,已经热闹的胜过了过年。附近的百姓都给鞭炮声炸起来,正不明白怎么回事,四眼和月银已经在街上跑起来,只听四眼一边跑一边喊,“日本人放火屠城啦,快跑啊,只有司令部安全,大家快到司令部去躲大火啊,日本人早都撤到司令部去啦,他们要烧死这里所有中国人啊。”如此莫名其妙的时刻,谣言飞散,跑得几步,听见这样的话已经沿着人口传开了。众人不明所以的,但见周围火光响成一团,加上数年来在旅顺一直受日本人欺凌,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愤怒,都向司令部的方向涌去。人潮似浪潮一般,由着十二个据点奔涌着,旅顺城很快沸腾起来。
四眼身处这浪潮之中,心中亦有十分激动,和月银一直跑到马车桥下才停,不多久,小方带着赵碧茹也来了。四个人想见,只觉得胸中热血上涌,都是哈哈大笑。月银心想,原来谭锡白竟是想了这么一个法子,这下子不说三百人,就是三万人,那也绰绰有余了。
但几个人高兴不多久,突然听见城中传来机枪射击的声音。小方说,“不会吧,他们真的屠城了?”四眼道,“不会,先生计划了,特地也找了几个会日本话的人,将日本人也撺掇起来了,中国人和日本人混在一起,难道他们连自己的同胞也杀?”但耳边机关枪的声音断断续续,始终不觉。城中的喧闹亦是直到第二日天边泛起鱼肚白色的时候,才渐渐止了。
谭锡白和徐金地,却直到此刻还没回来。四眼看一看表说,“要是再过半个小时先生还不来,就请赵先生先上船,谭先生说您做这船到了天津,有人接应,到时候请您再经陆路回黑龙江去。”赵碧茹说,“谭先生不见平安,我不走。”四眼道,“赵先生,先生说了,您身后有一支队伍,干系重大,那些弟兄,您不能不顾。再者,先生费这些力气,到底也为了您,您不走,我们便白忙活一场了。”月银听谭锡白安排如此妥帖,心下已有些不详的预感,唯恐赵碧茹歉仄,当着她面,只劝说道,“就是的,费了这么多心血,您不走,可不值得了。”赵碧茹道,“那月银呢?你们俩呢?”四眼道,“我们俩是先生的随从,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