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又是心疼,和李选胡乱说几句,仍旧回来守着妹妹。半夜里,月银迷迷糊糊趴在床上,突然听得有人说话,原是瑶芝梦里发了呓语,月银摸摸妹妹额头,忽然听得一句,“埔元哥哥。”月银一怔,再细细听,果然断断续续,都是在喊埔元名字。
第二日一早,瑶芝醒了。月银急忙唤了李选来看,说是不要紧了,月银方才放心。
瑶芝边检查着边道,“姐姐,你快走吧。”月银道,“让我去哪儿?”瑶芝说,“今天,你还订婚呢。”月银道,“你倒记着。”瑶芝轻轻嗯了一声。月银说,“你埔元哥哥说了,你病了,不跟我订婚了。”瑶芝道,“又是因为我。对不起。”月银说,“开个玩笑呢,怎么又对不起了。你呀,现在只有一件任务,就是快些把病养好。李选,你昨儿怎么跟我说的,养病注意什么?”李选会意,说道,“头一样儿,心情愉快。”月银道,“听见大夫说了,不要抱歉,咱们好好养病。”
往后几天,月银每日来看,都拉着埔元同去,自己再借口躲出去,留下时间给两个人相处。每和埔元一起,瑶芝总是笑逐颜开,病情康复也快。见是此状,月银既安了心,心中也定了主意。眼下的要紧事,倒是她该投桃报李,解救那位正在没完没了“参悟”的谭先生早出苦海了。
、峰回
因着瑶芝的事耽误几日,如今距离谭锡白和警备司令部司令陆孝章签的期限,不过四五天了。按说照着谭锡白想的,就此不理不顾,倒也不见得是不行。凭借他的身份地位,那一头当真要动,兰帮上下连着他许多有背景的朋友,自是不会放任,然而月银自己既入过狱,想着哪怕外头安排的明白,自己遇了钱其琛,照样差一点出事,总是远水不及近渴,怕只怕钱其琛不知轻重的,对谭锡白依旧下这样的狠手。
这日一早去探过瑶芝,月银也不支会谁,将舅妈给买的新衣裳新首饰穿戴了,精心妆容着,孤身去了上海军的守备司令部。先是报了蒋月银的名字,无人理会,月银一想,再说自己是谭锡白的未婚妻,这一回,守门的卫兵却不敢怠慢了,说是立刻就给通传。月银等在外头,心里吃不准这陆司令会不会见她,只在门口踱步,看人来车往,来去匆匆,都是一脸严肃神色。心道毕竟是军营所在。
如此过得三五分钟,那守门的领着一个军官来见,说是司令有请。
月银当下便随那军官进去,司令部里多是男人,守卫也森严,无端见个娇俏的姑娘家,都是侧目。月银见是如此,心想无论做什么的,是多大的官儿,倒底也不过肉体凡胎,自己就只当是跟阿金爸爸闲聊一样。心里忐忑方略减了些。
那军官领着她进了办公楼,上楼转弯,经过两次查问,见了牌子,知道就是司令的办公室了。进门时,陆孝章正在招呼什么人,见她来了,命那几个人下去,请了月银上座。月银打量眼前这人,虽嘴上挂笑,但神情威严,眸子里闪的尽是冷光,当下倒也不敢十分随意。
陆孝章将茶杯往面前推了一推,亦是端量月银,笑道,“您就是谭先生的未婚妻了?原来谭先生是真的订了婚了,怎么一点动静没有,那天猛然来我这儿一说,我倒以为是开玩笑的。”月银说,“原是我的意思,如今国难当头,又不是结婚,不好搞得太铺张。谁知道偏有不知情的,就把谭先生的未婚妻当作光明帮的匪人给扣了。”陆孝章笑道,“蒋小姐这话,可是兴师问罪来了?”月银道一句岂敢,陆孝章道,“这件事的确是钱其琛做的过了,我也骂过他了。”月银瞧着这陆孝章只将事情轻描淡写,也知道是个油滑人物,说道,“这么说,陆司令可不相信我是盗匪了?”陆孝章道,“这当然不会是。不过是钱其琛,这个人呐,认死理,认证据,瞧着您在杀人现场出现,就怀疑是盗匪了。不瞒蒋小姐,连我跟他也是说不通的。”月银冷笑道,“只见钱其琛跟个疯狗似的乱咬人,没想到家里头的主子却是个明事理的。”陆孝章脸色微微一变,月银接着说,“今日来见司令,到底是对了。见了您就知道了,那些人说的什么‘陆司令要锡白十五天内交出何光明,不然就按着军法处置’的话是假的了。司令既然知道我是冤枉的,平白再让锡白给您交人,可不是跟钱其琛一样的见识了。”陆孝章冷笑一声道,“蒋小姐错了。交人这话是有,但不是我说的,是谭先生自己提的,保证书也是他自己要签的。想来是担心您的安危,怕我们翻悔了不肯放人。”月银说,“可司令却当真要他十五天交出何光明来?陆司令,说句不好听的,这件事谭先生若办不成,自是情理之中,人家却难免不嚼舌头,说您是公报私仇;若是办成了了,钱其琛查探半年也无头绪的事,谭先生十五天便办得妥妥当当,岂不是白让人笑话您这司令部无能了?”陆孝章脊背向后一靠,心道谭锡白这人已是个难缠,没想到如今找得个女人,亦是一般不好对付,说道,“钱其琛手下只那么十个八个人,今儿你出状况,明儿我出状况,不顶用。哪比得上谭先生,振臂一呼,兰帮上千的弟兄就应了。十五天嘛,不少了。抓到了何光明,也算是军民合作的一个典范。”月银笑说,“陆司令这么说,倒高看锡白了。振臂一呼,上千响应,若说是过去,那不错,但如今的,锡白既都要淡出去了,还有谁肯听他的。”听了这话,陆孝章一个激灵,问道,“怎么说,谭先生要淡出了?”月银心中只是起伏不定,如今这件事,自己凭空说的,不过是为了救人的权宜之举,但陆孝章知道了,往后只怕谭锡白倒真的不好再在兰帮中立足。眼下只好说道,“陆司令,我是您头一个见的;这件帮中的大事,也是您头一个知道的。不错的,锡白果真有意淡出去了。”陆孝章听了,大是意外,心道,不该呀,陈寿松正要退位,论资历论才干,都是谭锡白接任无疑,怎么偏在这个时候退下来呢?月银也见了他有疑惑之色,说道,“这几日锡白正在寺中清修,也是这个由头。说句不贴的话儿,历经这十来年打打杀杀,他是乏透了。司令,您说眼下这个状况,再要他去找什么何光明,那当真是为难人了。”陆孝章点点头道,“若是如此,谭先生怎么只字不提呢?”心中盘算道,这么大的事情,谭锡白的未婚妻亲口说出来应当不假,怪只怪在为什么之前一点风声也没有听着。月银见他仍是将信将疑,说道,“帮中的事儿三言两语说不清的。许是怕此一刻传了出来,他那三个堂主彼此各怀鬼胎,倒白惹一场争端。今日也是不得已透给了司令,倒还望您给保密呢。”陆孝章听到此处,说道,“人人只恨手中权不够多,势不够大,到难得谭先生是个急流勇退的。”心道若这女子的话不错,谭锡白身上倒也没了利用的价值。
月银眼见他话已活动,赔笑道,“陆司令,事情您也知道了,不知道锡白的保书可不可以还了我?”陆孝章道,“怎么,蒋小姐不放心我?”月银道,“司令的为人我哪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请您也体谅体谅我,眼见着是要嫁过去的新媳妇儿了,没进门,就先给丈夫惹下这么大一桩祸事,传出去人家该怎么说我?”陆司令见着月银拿捏起来,越是显得明丽动人,微微一笑,起身从抽屉里取了封东西回来,说,“谭先生先前为了小姐跟我签保书,如今蒋小姐又为了这封保书闯来了司令部,当真是情深义重啊。依我说嘛,这样的天作之合,订了婚,还是热热闹闹的办顿酒席,给大伙儿都知道知道。”月银拿到了保书,终于一颗大石落地,方才真笑了一笑,说道,“陆司令既然也这话,回头锡白回家了,我们就办。到时候陆司令可得赏光呢。”
从司令部出来,携了这封保书回家,即刻给烧了干净。事情这样顺利,倒是出乎意料,不过回想起来那句“淡出”的话,终究是存在心里的一个疙瘩,不知道会不会惹出什么祸端。结果当日下午,谭锡白要隐退的消息就传了出来。想来陆孝章依旧是顾虑这个消息不实,故而也不管真假,是要借此机会,逼得谭锡白无论如何不能够再继任了。
月银眼下喜忧参半,得了这个信儿,即刻想的就是告诉谭锡白知道,是福是祸,他得有个判断。谁知去了寺中,慧明说,谭锡白单单点了名,一定不见她,拦住了是连寺门也没有入。月银无法,便折向程家,没有别的人可以商量,只和程东川一五一十说了。程家夫妇听了,俱是大出所料。
月银亦有些着慌,说道,“程伯伯,我做错了吗?刚刚去寺里头找谭先生,他也不肯见我,是不是生气了?”程东川皱眉道,“你可知道如今兰帮的老帮主要退位了?”月银说,“老帮主退位,继任的,就是谭锡白。我之前听过这话。”程东川说,“这消息还没有正式放出来,不过大家心知肚明。谭先生接任,也是众望所归。你这样一说,怕只怕谭锡白不能够即位,兰帮内部又要起争执了。”月银道,“当时也实是跟你们司令话儿赶话儿,给逼出来的。谁知道消息就传的这么快。”程太太平素也有些见识,问丈夫说,“莫非谭先生就此,真的就淡出去了?”程东川道,“这也不好料。帮派中的事,本来真真假假。”见了月银面有愁容,说道,“蒋小姐,您也不必太忧心,无论如何,陆司令不会拿着何光明的事儿不放了,往后再有什么,再想法子。谭先生不是小心眼儿的人,不见你,兴许是有什么打算的。”月银说,“还有什么能打算的,难不成就在庙里求菩萨去?”程太太劝道,“蒋小姐,如今也是传言,一切都没有落实。你就等一等,谭先生素来神通,此事一定还有出路的。”
一日的风云突变,晚上回到家里,已经累得脱了。余下几天除了上课,或待在医院陪瑶芝,或在妈妈摊子上帮忙,一刻也不愿闲下来,唯恐再多寻思给谭锡白惹下的这桩祸事来。饶是如此,关于谭锡白隐退的传言,还是越传越凶,时刻往耳朵里进。
人们都说,谭锡白此刻依旧在静安寺中清修,对这些全不理会,果真是把心思放在了这些玄妙之事上,是要淡出的征兆。
再过几天,下过一场雨,天气暖了,瑶芝在医院住了十来天,已经大好。李选来瞧过,说可以出院。瑶芝听了说道,“爸爸,我身体好了,出了院,就给姐姐和埔元哥哥办酒席好不好?”月银这几日只挂着谭锡白隐退的事,猛然听了,倒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愣道,“瑶芝身子刚好,再等等吧。”瑶芝道,“姐姐和埔元哥哥的订婚,我已打断了两次,再不补上,上帝也要怪我了。”吴济民说,“如此也好,瑶芝出院了,当不了是要洗晦气,就并作一次,瑶芝也好安心。”当着瑶芝面,月银不好说什么,但思量眼下状况,自己已经在陆孝章和钱其琛面前露过脸,许多兰帮中的弟兄也知道了,现在去和埔元订婚,已经不可能了。
陪着瑶芝一起吃过晚饭,见天色晚了,也就告辞回来,吴济民说要司机送她,月银也谢绝,一路走着,心中只反复思量和埔元的事该怎么提。既是难办,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突然一声鸣笛,眼前已多了明晃晃两盏车灯。月银眼见那车开过来,也是吓着了,一时间动弹不得,眼看那车就要撞上,她突然觉好大一股力气,一把将她拉开。
月银刚要道谢,那人忽然从后头死死抱住自己。月银羞怒交加,给那人扣在身前,也回不了头,说道,“你干什么?我要喊人了。”那人说,“你可就是这么跟救命恩人说话的么?”月银闻得这声音,说,“谭锡白!”谭锡白不觉笑了,说,“你还记得我的声音呐。既知道是我,你就别喊。喊来又怎么,我和未婚妻在这里亲热,名正言顺,谁又管得着了?”月银道,“你不是清修么?跑出来干什么?”锡白听她有气,笑道,“不过上一回没见你,记仇记到现在?”月银道,“你先放开我,咱们好好说话。”谭锡白说,“这就不能好好说了,你瞧,这样子,我的每一句都在你的耳朵边上,不听得更清楚了?”彼时两人脑袋几乎挨上,谭锡白说一句话,气息皆是扑在月银脸上,月银只觉得半边耳朵上阵阵酥痒,有些说不清的感觉,越是着恼,让他赶紧放开。
锡白道,“放开了,你不会打我么?”月银忍不住笑道,“你也知道你该挨打?”锡白道,“你这女人,果真是没良心,救了你几回,还要打我?”月银道,“你才没良心,没见着这几天为了你的事儿,白操多少心。”锡白道,“还是为了在陆孝章那儿说的话?”月银只听他轻描淡写几句,说道,“这事儿是我对不起你。”谭锡白觉得她不挣扎了,也松了手臂,只是轻轻抱着她说,“你一句话,我就得淡出去了。你真是好大的本事。”月银问道,“你不着急么?那天去寺里,你又不见我。这件事究竟怎么办了?我说了那个话,不会是当真你就要退出去了罢?”谭锡白道,“我的未婚妻亲口说的,回头儿我再否了,咱们俩就都成了上海滩的笑话了。”月银说,“要让人笑话几句能了事,倒也好。我后来才听了程东川说的,里头的厉害似乎很多。现在还能做什么补救的?”谭锡白说,“白打听这些干什么,要将功折罪吗?”月银说,“你救了我几次了,我也不是冷血无情的人,果真有什么能做的,我去做就是。”谭锡白说,“那正好了,眼下就有一件事你非帮我不行的。”月银道,“你说。”谭锡白听她口气严肃,笑道,“怎么听着倒像是要就义去的?”月银说,“命是你救的,便你要拿去,我也没什么好说。”谭锡白笑道,“你就这么轻贱自己性命,我为了救你费了那么些力气,你舍得死,我还不舍得呢。”月银听了这话,不觉心里一紧,踟蹰道,“谭先生,萍水相逢,你三番四次相救,是什么意思?”锡白轻声道,“怎么,是真不明白?”月银脸上一红,不知如何作答。
锡白道,“你既要报恩,明日就有个机会。我明日午间在家里摆订婚宴,你来罢。”月银说,“当真了?”锡白道,“怎么?当时是谁和陆孝章的说的‘回头锡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