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只听一个人说,“吴老爷要派人盯着谁啊?”声音甚是傲慢无礼。接着一个人竟然不请自入,埔元见眼前的男人四十上下年纪,身材不高,脸颊凹陷,眼睛却特别凸出。吴老爷站起身道,“是钱探长?”那人说,“正是。”芝芳埋怨说,“不是讲了不报警的,他们会不会伤害月儿?”钱探长冷笑道,“我不是警察,领着那帮饭桶能干成什么事。”吴济民说,“这位是钱其琛探长,是上海守备司令部的军警,现在特职,是追捕何光明的负责人。”埔元听闻如此,问道,“这个光明帮很厉害么?”钱其琛道,“十几位老爷家被盗了大笔钱物,人也死了好几个了,你说呢?”芝芳听了,又是心惊。埔元却想,他们自称杀富济贫,那也不错。只是绑架月银这事,做的实在不怎么漂亮。
吴济民说,“钱探长,我们正商量着,派人跟着那个犯人呢,不知您有何高见?”钱其琛说,“不用了,那人已经在和平饭店住下了,交了十五天的房钱。”吴济民道,“钱探长原来早就出手了。”钱其琛冷冷说,“我也不是帮你,我一直都盯着这个何光明,碰巧救了你女儿,也不必要谢我。”吴济民听他说话傲慢,心里不喜,不过现在有求于人,也只暂且忍下。
只听钱其琛又说,“眼下你女儿被抓了也好,这个何光明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但捏着这个女孩儿在手里,他就有了破绽。”吴济民和蒋芝芳听了这话,不禁都是怒上心头,林埔元圆场说,“蒋小姐的事,请钱探长多费心了。”钱其琛道,“这几天何光明有信儿,你们派人来通知一声,我人手不多,就不在你这儿驻人了。”吴济民扭过头去,林埔元代为答应。
但自钱其琛走后,竟然是连着三天没有动静。芝芳怕绑匪有什么消息,也不回家,埔元自然陪着。吴瑶芝不明所以,只是见林埔元天天待在家里,便也心满意足。埔元一边陪着瑶芝说笑,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月银。后来吴济民实在是心焦了,派人问了钱探长两回,谁知道钱探长说,这个时候两方对峙,谁先动了,谁就输了,咱们得沉得住气,竟是全然不将人质的死活放在心上了。
原来那一天月银送了舅舅之后,一回头就给人用迷药蒙在了嘴上,装进旁边等着的车里,马不停蹄开进了柳林码头一间仓库里。这便是光明帮的大本营所在了。
当天半夜,迷药的药劲儿过了,月银转醒,发现手脚都给捆了,嘴也塞住,扔在一张破草甸子上。她便明白这是给绑架了。头一个想到的自然又是那位谭先生,她不给面子已经不止一次两次,若是对方恼羞成怒,先礼后兵,那也说得通,可是再一想,又觉得这样的作风并不像,动刀动枪,那其实是最低劣的手段了,凭那一位的身份,可不应该。
若说是桃园帮的小流氓呢?刚刚转醒时,便听得外头阵阵风声,想来这么大的风,不是海边,就在山上,可不会是桃园。况且凭着那几个小流氓,一来不会这么大的动作,二来若真是他们,自己怕早也受了辱,不会给仍在这里。
如此过了一会儿,觉得混身酸麻,不知道现在是几点,恐怕保持这个姿势也有好几个小时了。便挪动着向墙边去,终于慢慢坐了起来,口中的帕子和手脚上的绳子都绑的极结实,月银试一试,没有解开。眼见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房子里连窗户也没有,只好这样倚墙坐着,想来到天亮时,一定有人来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果然听见动静,听声音,外头竟是两条大铁链子,月银心想,不知什么人绑架了自己,竟是给了这么高的待遇。门开后,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进来,手中端着饭菜。那女人开口道,“我姓周,姑娘辛苦一夜了,饿了吧,我给你送饭来了。”说着把月银嘴里的帕子掏了出来,说,“你也别叫,这外头只有咱们的人能听见。”月银点点头,但见这女人性子敦厚老实,心里琢磨,怎么能在这个女人口中套问一点什么出来就好了。
周嫂给月银喂饭,每勺米饭上都盖一点菜叶,倒也细致周到,想来是照顾人照顾惯了。月银便说,“周嫂,你在家里也这样照顾周大哥吗?”那女人脸上一红,笑了一笑,说,“他用我照顾么,五分钟自己就扒三大碗饭进去。”月银说,“那是你烧菜好吃了。”恁何人听了恭维,多少不免心喜,周嫂自也不例外,说道,“都是粗茶淡饭。也没什么好东西。”月银又说,“周嫂的手艺,与我妈妈一般好。”周嫂初见一个小女孩儿给绑在这里,心中已经不忍,又听她说话和气,心中又多三分好感,心想如此一个乖巧懂事的姑娘,也不知道是哪里惹了帮主,给绑来这里。
此刻初春天气,周嫂见月银衣衫单薄,说,“你就穿这么点衣服待了一夜么?这个时候海上最冷了,回头我给你送一床棉被来。”月银道个谢,心想,原来是海上,那么一定不是桃园帮了,可是有什么帮派在海边活动,却没有听阿金提起过。
吃罢了饭,那女人果然送了床棉被来,月银说,“周嫂,把我手脚上的绳子松一松好么?我也跑不出去,可是给捆了一夜,太难受。”周嫂看一眼,月银的手脚都是又红又肿,说,“大秦他们干活儿也忒没轻重的,一个小姑娘,哪里受得了这样的五花大绑。也不用松了,我给你解开便是。”月银又是道谢。
周嫂说,“姑娘,我这几天都回来给你送饭,你要需要什么就跟我说,咱们帮主说了,要好好照顾你的。”月银说,“好,多谢你了。”
接着两天,都是这个周嫂来送饭,后来给她拿了一个火盆,又拿了一床褥子,两个人见了,也说几句话。到了第三天早晨,那个周嫂再来,身旁却跟了一个人一起,那人说,“姑娘,我们帮主想见一见你。”月银听了这话,心想,被扔在这儿好几天,终于有动静了。那个汉子给周嫂递个眼色,周嫂说,“得把姑娘的眼睛蒙上,嘴堵上。”如今人为刀俎,月银只能听命。
蒙上眼睛后,周嫂扶着她上了车。耳边的风声渐渐变成了人声,吆喝声,汽车声,想来是进了闹市了。但觉得那辆车七转八转,似乎特地在绕路,想来是怕她记住路线了。这样开了又将近一个小时,直到这人声,吆喝声,汽车声又听不见了,车才停了,周嫂扶着月银出来,转弯,上楼,月银觉得闻到了些草香味时,周嫂告诉她到了。这时揭开眼罩,取了帕子,月银见自己是在一个房间之中,陈设都是极普通的,特别之处是只这里的地上,窗台上摆着许多花花草草,周嫂说,“姑娘等一会儿,帮主就过来。”
周嫂和那个汉子都退出去,月银等着,边看着这些花草,文竹,君子兰,杜鹃,滴水观音,常青草,都是些平常的家养植物,不过这里的这些侍弄得好,长势旺盛。这时侯听一个人说,“你也喜欢花草吗?”月银回头,是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身材健壮,目光如炬,倒是一身正气。月银说,“喜欢是喜欢,不过还是喜欢山里头的。花花草草给养在盆里,多少失了生气。”那人说,“就像人给囚在一个地方,也会慢慢失了生气的。”月银听这话似有感慨,但不知道他指的什么。那人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月银说,“这个我不急着知道,倒想先问一问您,把我抓来是干什么的?”月银初见此人,说是绑匪,但言谈中并无邪狞之气,已断定不是一个坏人,因此言语间也无保留。
那人瞧她此刻仍是淡定不该颜色,微微诧异,说道,“绑架一个无冤无仇的女孩儿,的确是卑鄙无耻的举动,”月银一怔,没想到这世上竟会将“卑鄙无耻”四个字冠在自己头上的。月银说,“可我看你不是坏人。”那人说,“什么是好人,什么事坏人?”月银想想,竟是无法作答。那人说,“大多数人都是好坏兼备的,好的多了,那就是好人,坏的多了,那就是坏人了,可是什么叫多,什么叫少呢?”他手指轻轻抚摸着一片草叶,说,“有人做恶一生,最后放下屠刀,佛祖也收他成佛,可有的人做一世好事,只因一个污点,便一生被认作坏人,可不公平了。你听过光明帮?”这个帮会是何光明出狱后才组建的,作案那也是这一年之内的事,是以阿金不知道,也就没和月银说过。那人说,“我们选了梁山好汉用过的四个字,替天行道,做的事就是杀富济贫了。我原本叫何五,后来改做何光明。你知道千万人拜菩萨,可菩萨只管照那些有钱有势的老爷太太们,所以我要自己做菩萨,菩萨不肯救的可怜人,我来救。”他说话一直问声细语,亦很谦和,只是最后一句,声音却突然扬起来了,显得自信之极,也自负之极,月银看他满脸都是厉色,和庙里菩萨的祥和孑然不用了。月银说,“你怎么救呢?杀富济贫么?”何光明说,“我所为有限,但天下人所为就是无限。”月银忍不住说,“可我看天下人仍在去拜庙里的菩萨,不会来拜你。”何光明听了这话,并不动声色,月银接着说,“佛祖可不会欺负一个小姑娘的。”何光明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也不是真菩萨,可你胆子倒挺大的,我听周嫂说,你张嘴第一句,就开了她和老周一个玩笑,是不是?”月银说,“何先生,我也不是胆子大,我开周嫂玩笑,是她温厚,和您这样说话,是您率直,我之前也遇过不怀好意的小流氓,反而怕他们。”何光明道,“你小小年纪,懂得看人么?”月银说,“也不必懂,人是什么人,一举一动皆摆在那里。只是不明白,如您这样一个人,到底为什么把我抓来?您杀富济贫,我家不是赤贫,但光景也绝不好。”何光明冷冷道,“我不是杀你妈妈的富,是杀你爸爸的富。”月银奇道,“我爸爸?莫不是他有好大一笔遗产么?”何光明道,“你爸爸死了?哈,我告诉你,他没死,还是一个很有钱的有钱人,他当年抛弃你们母女,入赘吴家做女婿,才有今天的地位。”月银听了这些话,不觉大出所料,怔怔道,“我有爸爸?”何光明说,“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接着便将当年如何被吴济民陷害的事一一说了,只是吴济民给芝芳他们转述的,只有入狱前和出狱后,至于中间这十五年,何光明如何在监狱里受尽欺辱,那是他不知道的了。也正是这十五年的欺辱,将一个大气不敢喘的小会计变成了今天要替天行道的大盗帮主。眼见这何光明越说越激动,月银心中的震惊也越来越大。
过了一会儿,何光明说,“我头一封信,让他还了当年诬陷我挪用的钱,第二封信,让他放了我们失手被抓住的弟兄,至于第三封信,我要他做个决断。”月银道,“做什么决断?”何光明说,“要声名地位还是要你?”月银说,“如果他要声名地位呢,你杀了我?”何光明说,“你父亲没杀我,我也不会杀你。你放心,你父亲如若不肯,我只把你送去也坐十五年大狱。”月银未料到这人如此睚眦必报,倘或真要自己十五载青春放在狱中度过,也不见得比杀了自己好到哪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何光明笑道,“你不是说了么,我不是真菩萨。”接着示意周嫂她们将月银带走。
却说月银走后,何光明迟疑起来。不错,这计划是几年前在狱中时就想好的了,当时本来打算绑架的是吴济民的另一个女儿,但手下人见过那个女孩儿之后,说只怕她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就断了气,因而才换做月银。但眼下这位蒋小姐却让他犯难了,一番交谈下来,何光明见她是个有胆识的姑娘,已有惺惺相惜之意,平心而论,他不愿意栽她一个光明帮盗匪的名头送她去坐牢,而一旦这封信发出去,吴济民若不肯将财产尽数捐出来,又或者不肯自登声明说出自己的劣迹,那他就非让这位蒋小姐去坐牢不行了。这就是为什么那囚犯放了之后,有好几天埔元他们没有得到消息。
到了第五天晚上,周嫂走了不久,月银就听见有人开门,继而进来两个蒙面之人,月银心想,不肯露脸,那自然是不做好事了,心下不禁忐忑,她心想也许周嫂就在附近,便要大叫,一个人赶紧说,“姑娘别喊,我们是来救你的。”月银后退一步,说,“你们是谁?”另一人说,“姑娘别多问,我们救你走了。”月银听这两个人说话,不辨真假,不明白是什么来路,又为什么不肯露脸。她心想那个何光明虽然有些古怪脾气,但坦坦荡荡,亦不是个坏人,可现在这两个鬼鬼祟祟,反而可疑,说道,“你们说明白了我才肯走,不然我现在就喊。”那两人显然没料到世界上居然还有不肯受施救的人质,慌忙道,“姑娘别喊,您一喊,我们脑袋就没有了。”另一人眼看再耽搁不得,扯下蒙面说,“好吧,和姑娘说了,我们是二爷手下的人。”月银说,“二爷是谁?我跟二爷又不相识,他救我干什么?”那人说,“姑娘别为难我们了,为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是领命来的,姑娘快走吧。”月银看这两个人说的诚恳,心道,既然如此,走就走了,管他为什么救我,得救就行了。那两人见她肯动,大喜之下,赶紧领着月银出了仓库,此时月银方才看清楚,这里是个废弃的码头,看着江桥,亦辨认出了是什么地方。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喝一声,“是谁?“其实周嫂和几个看管的人也在附近,这两个人领月银出来的时候只一心看前头,并为注意后面不小心踢到了炉火,这个当口,火星溅到被子上,竟烧起来,远处几个人看到火光,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仓库的门开了。一个人闻到烧焦得闻味道,看见身后起火,叫了声该死,便让月银赶紧上车,要突围出去。这时看守的人已经疾奔过来,将枪管提在手里,先后射中了两个轮胎,又对准了前窗令他们下车。两个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得下车。
一个钟头后,这两个人,连同月银,一干看守,周嫂,均聚在了另一个仓库里,为首坐的是月银已经见过的何光明,身旁两个,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者,便是那个派来救人的二爷于劲松;另一个二十来岁的,是万爷石万斤。救人的两个垂头丧气跪在堂下,众人都认识的,他们是于劲松手下的得力干将。
何光明脸色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