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异样;只是在一阵颇有些难堪的沉默之后,“噗”地一声笑了起来。
“瞧瞧;我这是看世子妃看呆了不成?居然连礼数也忘了。”说完了,大大方方地对蕙如福了福;“还未及恭喜世子、世子妃大婚之喜,如今世子身体眼见着要好起来,王爷和妾身也就心安多了。”
说着,她对身后的侍女招了招手;转头对李晟说:“世子知道的;我手头上也没有什么能拿出来的好礼,不过是前两年自己绣了一幅新被面儿,又帮你做了两双新鞋;想着你成婚之后;有媳妇儿帮着做了,怕是也瞧不上表姨的针脚。这回头一统就塞给你,免得以后送不出去。”
这一番连消带打的,既放底了身段儿,又轻轻点出自己是世子亲姨母的身份,笑意盈然,倒也并不做作。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在宣王面前,这位侧妃怪不得能在王妃过世的十几年里,稳稳地掌着王府。
蕙如笑了起来:“侧妃您太客气了,我可笨得很,那针线工夫根本拿不出手来,您帮着世子做了这么些年的鞋子,定是能让他穿得适意舒坦,这以后还是得劳烦您,帮着世子做鞋子穿。”
郑侧妃哪里有空给李晟做鞋子?她管着这么大的家,整日里忙得焦头烂额的,别说做鞋子,就算裁个鞋面儿怕也不得空。这两双鞋不过是针线房的媳妇做得差不多了拿来,她就手给缝了两针罢了。
世子妃如今这么轻轻一推手,就将世子这一年四季鞋子靴子的差事给了她。
她又不是针线房的奴婢,任什么人都能使动她的针线!
郑侧妃心里有点堵,可世子妃脸上笑容宛然,面带真切,就像是个并不懂家事的小姑娘,因着喜欢亲近而把自己的事推让给她做。
她嘴角微微一翘,让侍女将被面和鞋子端到了蕙如的面前,让她收下。
蕙如抬眼看了看来到面前的侍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容色鲜艳,眉目含情,梳着单月髻,耳垂着明月铛。哟,这位侧妃不只自己貌美如花,连身边的丫头也都是这么绝色的。
那侍女将手向前伸着,一幅被面儿加两双厚底的乌云靴,抱着还行,这么直伸着递出去可就有点儿沉了。
可是蕙如手都不抬,只盯着她看。
看得她面红耳赤,两只胳膊又酸又痛地直发抖,眼见着快拿不住了,蕙如这才开口说:“兰溪,收着吧。”
一直跟在世子妃身后的大丫鬟上前半步,将那伸在世子妃面前的盘子给接了下去。
本是想让世子妃亲自接的,没想到会是个丫鬟来接盘子。那侍女有些不知所措,回头看郑侧妃。
礼物是侧妃备下的,本该亲手送上才是。不过此时郑氏却在心里暗暗庆幸自己没上,也不知道李晟跟这位世子妃说过什么,这么大的气派。
看样子,若是她亲自递过去,世子妃怕也是让下人去接,若真的那样,她才是在人前真正地丢了脸面。
她又不是常人家里头的妾室,不是那些下人奴婢,再怎么说,亲王侧妃也是三品命妇,又是世子的姨母,是长辈!世子妃会这样做实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初次见面就这样给人没脸,必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是我身边日常伺候的丫鬟婵儿,极是懂事伶俐,世子妃初入王府,我就让她到燕然居去伺候着,或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郑侧妃指着那漂亮丫头说。
原来这么漂亮的丫鬟不是为宣王准备的,而是想着要送给李晟。
蕙如笑着转头对世子爷说:“侧妃娘娘是真疼我,一来就要赏人给我使唤呢。”
李晟眉头一挑,目光中含着几分笑意:“她这是怕我委屈了你。”
当着宣王的面儿,小夫妻俩倒没禁忌,居然这么眉来眼去的。
不过人家是新婚,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会这样腻歪也在情理……郑氏突然想起来,这问题出在哪儿了!
前日秦嬷嬷是向她提过,要亲自去燕然居收元帕,借以敲打敲打新来的世子妃,让她明白这府里到底是谁在掌事。不过那时候李晟还昏睡着,阖府都悲戚难过的时候,世子妃那样子嫁过来,必定也是心哀神伤着,而且因为都知道世子未醒,秦嬷嬷去收元帕也不会让人太难堪……
想着这事不太打紧,她也同意了。
但昨儿世子醒了!他亲自与世子妃拜的堂!只是听说夜里又晕了一回,还惊动了院正过府探看……
就这样的身子,便是醒过来也没法子圆房的。
秦嬷嬷这时候去收元帕,可不是去打世子的脸,给世子妃难堪?!
如此重要的事,她居然给疏忽了!
怪不得世子妃会这样看低她!可不正是自己给自己找的没脸?不止世子妃,连李晟也定是恨她入骨。新婚夜无法圆房,是男人都会引为奇耻大辱,她还特地派了贴身嬷嬷这么去刺他的心窝子。
郑侧妃心里悔得要命,但又不能立刻去让人叫秦嬷嬷回来。人家当着面什么都没说,总不能自己去赔这个礼吧。
只能装作不知道,日后再去弥补。
郑侧妃嘴里阵阵发苦,后背都汗湿了,一想到这件事,什么心情也都没了,只想着怎么样派人去找秦嬷嬷,问问她到底有没有去燕然居点火。
婵儿一脸的娇羞,正偷眼看着世子。
从她十二岁起,便在侧妃身边服侍着,偶尔远远地得见世子一面,就觉得那人如九天的星辰,璀璨耀目不可方物。隐隐知道侧妃有栽培她,将来要将她放到世子身边去的意思,婵儿做事便更加用心体贴。
在她心里,世子就像云彩里的神仙,就算不能时时亲近,只要能在他身边伺候着,哪怕偶尔得个温和的笑脸,她也便能知足。
前几年她还小,听说过蕊珠姐姐的事儿,知道那位是行为不检被世子打了一顿发卖掉的。她只想着,自己必不能和蕊珠一样不知好歹。只要本本份份,勤勤谨谨地做事,总有一天世子能看见她的好……
正在胡思乱想着,就听那年纪看着跟自己差不多大的世子妃笑着对侧妃说:“昨天外祖母和公主祖母才都跟我说了,要送几个人进燕然居来。您也知道,咱们燕然居地方也不是很大,我又带了陪嫁丫头来,人手也是尽够用了的。国公太夫人和大长公主虽也是疼爱后辈的一番好心,不过我想着不用这么麻烦,所以就辞了。如今侧妃也要赏丫头过来,我这要是收了,让两位老人家知道,必会以为我跟她们疏远,没得落下不痛快。咱们当晚辈的,总要好好孝顺长辈,不能让长辈伤心了不是?婵儿这丫头我看着也好,模样周正,人看着也本份。只是实在因为要顾虑两位老人家,只得忍痛不收了。等日后我那儿人手实在周转不开,我就来向侧妃讨人过去,那时候侧妃可别舍不得了。”
婵儿傻了。
世子妃不肯收她!
还抬出了卢国公太夫人和福宁大长公主这两尊大佛出来。若是收了她,便成了对两位贵人的不孝!
婵儿向后退了半步,抬眼去看郑侧妃。
郑侧妃也是一脸的惊讶。
世子妃这话是做不得假的,既然这么说,必是太夫人和大长公主都要指人过去。
那燕然居独立于王府之外,一应吃用都不走王府的账目,里头更是铁桶一般,全是李晟自己得用的人,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出来。
原本李晟对王府的事不闻不问,两厢里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得过且过。
现在世子妃嫁进来,她要不要插手王府的事?这谁都不知道。
若是各人自扫门前雪,她倒也不去烦那精神,但若世子妃想接手王府的事务,那也是名正言顺的。自己身为侧妃,只能将手头的权力全都移交出去。
所以她想派个贴心的人过去,能听听消息让她心里有个数儿也好。
世子妃却一张口,将这条路堵得死死的,半点余地也没留出来。
这么看着,这位世子妃与世子倒真的是天生一对,世间绝配!
这事不能勉强,郑氏心念电转之间已做了决断,便招手将婵儿招回身边。
“既然燕然居人都满了,那你还是在我身边伺候吧,离了你,我也不自在。”
婵儿低低的声音应了声“是”,面带失望,眼含热泪,默默站在了侧妃的身后。
第一回合,世子妃完胜!
这明里暗里笑谈之间的往来,宣王看着,连眉毛也没动一根,等都没动静了,才又一指着角落说:“郑氏,你让冯氏带着孩子过来,躲在那里人又看不见,也不说上来见礼,成什么体统?”
蕙如顺着宣王的手指向前看,便见那墙角花瓶处,果然站着一个灰扑扑的人影,身边站着个小丫头。因为缩在墙角阴影之下,人又一动不动着像个盆景儿一样,若不是宣王指出来,她还真的没在意过那里有人。
被宣王点了名字骂出来,那人影儿才动了动,慢腾腾地挪了出来。
“妹妹快来,来见见世子妃。”郑侧妃并不觉得意外,对着那人招了招手。
、低调的冯姨娘
这女子身材瘦削;穿着一身银灰色的素面压暗银纹小叶菊的褙子和长裙,只在腰上系了个半新的荷包;头上挽着最常见的单髻,簪着素银簪子;点缀了两朵不大的银编梅花。脸上只薄薄涂了一层粉,但也能看出暗黄的肤色。看眉眼也算得上清秀,但跟郑侧妃站在一块儿,就像一朵鲜花旁衬着一块土坷垃;灰扑扑的一点不惹眼。
她身边站着个小姑娘;穿戴的比她精贵多了,但也只是跟她相比。向阳花的粉紫对襟小衫,下头是洒金鱼戏荷底的小裙子;头上梳双抓髻;额前一抹黑亮亮的小刘海儿。头上没戴什么金银首饰,只两边各缀着四五朵嫩黄的纱堆花儿,看着倒是精神活泼。
看着不过十岁的样子,脸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面目跟她身旁的女子像了七八分,只是普通的清秀,但一双眼睛又圆又大,生得倒是很漂亮。这小姑娘头发有点发黄,还乱支楞着,大概是抹了头油的缘故,头发亮锃锃的,可是发尾却翘得到处都是。
小姑娘紧紧拉着这女子的衣服,须臾不肯离身。她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蕙如看,只是目中流露出疏离和戒备的神情。就像是只明明对周围很好奇,却保持着警惕,随时打算逃开的小猫。
“这是府里的冯姨娘,”郑侧妃指着这女子对蕙如说,“这位是小小姐,王爷的幼女清河。”
“婢妾冯氏,见过世子,世子妃。”冯姨娘小小的声音,怯怯的一直低垂着头不敢看人。
蕙如震惊了!
宣王是那么个如明月般的人物啊!过世的王妃,眼前的侧妃哪个不是倾城之姿的美人儿,他居然会收了这么个要长相没长相,要风姿没风姿,要胆色没胆色的女人当姨娘,还生了个这么大的女儿?!
冯氏已经在扯着女儿,小声地催促:“小姐去给你世子哥哥,世子妃嫂子见礼啊。”
李清河仰着小脸,看着蕙如半天,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是是……嫂嫂子吗?”
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却是个结巴……看她这身看起来簇新却并不名贵的衣裳料子就知道,这位小小姐在府里过得怕是不怎么样。
一时间想起自己在乡下时的样子,人人当她是个傻子,没人瞧得起她,就连乡下淌着泥水的邻家小子也能随意地欺负。
京里大官的女儿又怎么样了?身体有缺陷,家里人不疼爱,是个人就能欺负了去。
心里一软,伸手拉起了小姑娘的手。
“我姓沈,是你大嫂。你叫什么名字?”
蕙如衣饰华贵,头上的五凤钗金光流溢,大颗的红珊瑚珠串在她粉腮旁轻轻晃动着,更显得她肌肤细白胜雪。这位嫂子目光很温和,看着自己的神情也很温柔。李清河大了胆子,慢慢地将自己名字说出来。
“青色的青,荷花的荷吗?”
“不是。”她拉了蕙如的手,在她掌心里写下自己的名字,“清水的清,河水的河。”
“原来你读过书。”蕙如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字儿写得真好。”说着,从头上将那巴掌大一只足有二两重的赤金牡丹压鬓拔了一朵,插在了李清河的头发上。
“嫂子没带什么好礼物,这朵花儿送给你戴。清河长得喜气,牡丹花儿很相衬呢。”
没有哪个小姑娘对金灿灿的漂亮首饰有抵抗力。从小没戴过如此华贵首饰的李清河兴奋得小脸通红,只觉得这位新嫂子是天上地下最和气的人。
冯氏倒是惊得忙着去拔女儿头上的金钗:“这太贵重了,怎么使得的?”
郑侧妃眉头一皱,对冯氏说:“你做什么呢?这是世子妃给小姐的见面礼,你也好随意去拔?小姐虽是让你自己养着,但也不能这么主仆不分尊卑不明,让人瞧见还以为王府没有规矩。”
冯氏手颤了颤,忙低手退到一边,不敢做声。
李清河瞪了郑侧妃一眼,抬手把金牡丹拿下来,还给蕙如:“算了,这东西太贵重,我戴不起。”
李晟将那牡丹压鬓拿在手里,亲自给妹妹戴上说:“这是你嫂子给的,她说能戴便能戴得。你那边的书都翻烂了吧,回头大哥再送你几本新的。”
李清河的双目顿时明亮起来,那一脸的喜色比看到蕙如给的金牡丹还强烈。
“若是嘉陵有你一半的上进心,王叔也就不会那么头疼了。”李晟笑了起来。
同样的是庶出的亲王女儿,嘉陵县主得了整个王府的疼爱,父兄待她如掌上明珠,从小到大,没人敢给她半分气受。而这位清河小姐,却跟着生母穿得灰扑扑的不知躲在哪个角落,只靠着不怎么亲近的兄长偶尔给的几本书过日子。
想到嘉陵县主,再看看这位小姑子,蕙如不觉唏嘘。同样的身世,这两个女孩子之间相差得有如云泥。
清河极少能见到这位年纪相差很多的大哥,印象中,这位大哥从没像今天对她这么和善可亲过,心中欢喜着,看着兄长的目光充满了依赖。
郑侧妃笑着对蕙如又说:“原本这府里还有两位侧妃,不过她们身子不大好,早两年间一位去了家庙里修行,还有一位回了娘家静养,如今都不在府里。”
王府这么大的地方,哪儿不能静养?不过是嫌王府里日子清贫,又得不到美人夫君的一点怜爱,心灰意冷之下断了与夫家的往来罢了。
不过守着这么天人之姿的宣王殿下,日日相见不得相亲,蕙如倒颇有些理解那两位侧妃的心情。
“还有一位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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