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妃笑容微敛,看着儿媳:“你这么说,是何意?”
荣王妃温和地笑了笑:“就是这么随便说说,母亲莫在意。”
怎么能不在意?儿媳妇这话中的意思,分明是在说,宣王世子李晟,对蕙如有些不同。
老王妃双眉微蹙,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这一路蕙如都在笑。云七小姐听到李晟吩咐人将她送回宫时,那如被雷劈中的神情真是怎么看怎么解气。洛锦手里拿着只剥了壳的鸡蛋在姐姐脸上轻轻滚着,一边滚一边心疼地直骂。
“居然下这么狠的手,只打十板子怎么够!”
蕙如笑着说:“得了,娇娇弱弱的姑娘家被打十板子已经走不得路了,可比你姐姐脸上的伤要重很多。何况她回去还得再受次罚,不定要怎么惨,你就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洛锦听了她的话,颇有些好奇:“那丫头不是被打过了吗?怎么还要被罚?”
洛红接了妹妹手里的鸡蛋,轻轻按在自己脸上:“她害自己的主子丢了颜面且被世子禁足,这口气不能撒在咱们小姐身上,自然是要落在别人头上的。”
蕙如笑着点点洛锦的肩膀:“你呀,没半点你姐的聪明劲儿。”
洛锦一撇嘴:“人要那么聪明作啥,思前想后的,没得给自己找烦心事儿。反正奴婢身边有着聪明的小姐,又有着不笨的姐姐,奴婢只要当个笨人,听你们的话做事不就成了?多舒坦!”
蕙如和洛红都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从荣王府出来的时辰还有些早,蕙如想了想,让洛红吩咐车夫将车赶到城东头三柳胡同去。
黄觉这些日子一直帮着玫如跑前跑后忙着铺子开张的事儿,他为人干练沉稳,心思细密,样样事情都做得极有章法,比个真正的掌柜还要得力,玫如对他满意得不得了,又从蕙如那里听说了黄觉一家的遭遇,更是感佩他的人品。知道他带着寡嫂幼侄日子过得很艰苦,原来住的那片地方破旧又鱼龙混杂,于是自己拿了钱出来,在三柳胡同这里租了个小院,前后两排大屋住人,左右各有两间耳室当了厨房和柴屋。院子虽不大,但也清净安全。
玫如原想着自己是嫁过人的妇人,又是做内宅生意的,虽没有父兄帮衬着,但这生意当也做得成,但做了之后才发觉,这在外头与人交道,妇人到底还是有诸多不便,因此上更是要多多倚仗黄觉。他打小儿跟在堂兄身后做事,于这些门道路数一清二楚,现在重新拾起来,真是如鱼得水一般。
蕙如只想远远地看看嫂子和小侄儿,平素拘在沈府内院里,很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自己出门。她这样的大家小姐,贸然去个账房先生家里拜访,不止对她的名声有损,更会给人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马车远远地停在胡同口,蕙如由洛锦搀着缓缓走在胡同里,隔着长长的幂离,她看见灰色的院墙和漆成黑色的紧闭的门板,听见从那扇门里隐约传出的孩子的笑声。
“宝儿,别跑,小心摔了。”
妇人的叫声传到她的耳朵里,眼眶酸热,眼泪落了下来。蕙如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头。
眼前雾蒙蒙的一片看不清晰,但她知道,今天阳光晴好,天色碧蓝,一如她此时的心绪。
“走吧。”她转过身。
“咱们刚进来啊。”洛锦微觉诧异。姑娘吩咐来三柳胡同时,她以为姑娘是要拜访什么友人,没想到她只是下车来向里走了几步,然后停在路旁的柳树下站了约摸一刻钟。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已经够了,回家吧。”蕙如笑了起来。
上了车,驾车的老王头问车里的洛红:“洛红姑娘,从这儿回府有两条路,咱走哪条?”
洛红问:“是哪两条?有什么不同吗?”
老王头笑着说:“一条是咱们原路回去,路程远一些,路上热闹点。还有一条是从前头乌衣巷绕过去,是条近道,但那里偏僻些,不知道姑娘是不是介意。”
乌衣巷!
蕙如身子猛地立起来,将车帘掀起一角:“这里离乌衣巷很近吗?”
老王头没想到六小姐会亲自来问,忙挺直了身板低下头恭谨地回答道:“回姑娘,就在前头西北角不远的地方。”
握着车帘的手指太过用力,指节都发白了,蕙如深吸了两口气,平息了心中翻涌的波澜。
“就从那里绕一绕吧。”
“是!”
乌衣巷……蕙如扶着自己的额头发出了细微的呻|吟。
“姑娘怎么了?可是头疼病犯了?”洛红爬到她身边,伸手帮她轻轻按揉着太阳穴。
“还好。”蕙如将头靠在她的胸前,长出了一口气,“洛红,一会到了乌衣巷,你让车夫停一停,我想下去再走走。”
前世,她便是在这乌衣巷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金乌西沉,白日里璀灿光耀的阳光渐渐染上了一层金红的光泽,温暖中带着几分悲凉。乌衣巷静悄悄的没有半个人影,路旁的院石缝隙中满是荒草,偶尔有几只惊鸟扑扇着翅膀,发出清脆的啼鸣,扑楞楞地冲上天空。
深碧色的长裙轻轻拎起一角,软银红绣着兰草的绣鞋踏上了纷乱的碎石堆。
车夫老王头将车子横斜在路上,尽量挡住车后下来的一主二仆。他有些后悔刚刚多嘴说出还有条近路这件事,如果不是他多嘴,小姐也不会因为好奇而非要在这荒僻的巷子里下来。若是这里突然冒出什么人冲撞了小姐,他便难辞其咎。
不提车夫提心吊胆地守备着,蕙如带着洛红洛锦两人,已经越过一堆乱石走到了一处院落前。
“这里虽然偏僻些,却也是在京城内,怎会荒成了这样?”蕙如一边叹息一边推开虚掩的院门。
“奴婢倒听过一些传闻。”洛锦拉着蕙如的手臂,东张西望着压低了声音,“听说这里几年前走了水,烧死了不少人。后来又总是闹鬼,走水的那家给了周围住家一些赔偿,人家便都陆续搬走了。这里也没人收拾,便成了这样。”
寸土寸金的京城里,若不是因为有着闹鬼的传言,又怎会白白荒废一大片土地?
蕙如的脸上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姜珩怕是在自己死了之后才发现最重要的东西已经被她藏了起来,这才做了手脚将这里的人全赶开,好方便他掘地三尺吧。
走在曾经熟悉的小院里,地上的荒草已经快过膝,残破的房屋院墙上到处都是火灼过的焦黑痕迹。夕阳斜斜地照在荒凉的院子里,将这里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一阵风吹过,柔韧的野草发出哗哗的声响,穿过屋堂的风中带着类似呜咽的尖啸。
“姑娘,这里有什么好看的?阴森森怪吓人的,咱们还是早些回家吧。”洛锦咽了口唾沫。
“你不觉得,这里好像有人正在说话吗?”蕙如将幂离上的面纱掀起,搭在帽沿后方,对着洛锦微微一笑。
洛锦浑身一震,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吓得脸孔都发白了。
“洛锦最怕这些,姑娘您别消遣她了。”洛红叹了一口气,拉住了妹妹冰凉的手。
“那你们在这里等等我,我只看一圈就出来。”蕙如不等洛红洛锦应她,转身就向里走去。
“姑娘,别进去啊!”洛锦急得直跺脚,但她又怕那些虚物怕得要命,脚下像生了根一样,怎么也挪不动。
“你回车上去等吧,我去陪着姑娘。”洛红将她向门口推,等洛锦跑出去,洛红再回头时,已看不见六小姐的身影。
、重要的东西
青砖零乱地堆在一角;被翻挖过的泥土上长满不知名的绿草,完全看不出这里曾有人住过的痕迹。
蕙如缓缓走过去;这里曾是她的妆台,妆台上放着蝠气连枝的八瓣大菱花镜;这里原先摆着两架多宝置物架,这里原是立着一方鎏金八宝半绽妙莲铜香炉,还有这里——
蕙如停了下来,对面是已倒了一半的砖墙。
砖墙前原先有一架紫檀木八仙过海;三星捧月的七步围榻;围着浅紫色的三重流云纱帐,她自己用真珠、珊瑚和琉璃子串了双蝶结流苏做成的帐勾。这些东西全都没了,连站在这里的人也都变了。
当年她接到大哥的信;万般叮嘱她要小心姜家;告诉她,父兄正向京里赶来,要向姜家讨个交待。虽然当时是因一时糊涂失身给了姜珩,又被他诸般糜羁困在京城,但她还还是从大哥严厉急切的遣词中嗅出了一抹异样。
姜珩在江夏游学时,最先便是结识的大哥杜衡。杜家虽富有,但终究是商户,家里又没出一个正经经科举入仕的官员,这一直是杜家的心病。恰此时,姜珩站在了杜衡面前。风姿翩然,谈吐优雅,又是侯门子弟,那样折节下交,每一字每一句都说入人的心坎里,令杜衡简直欣喜若狂,很快便引为知己。
知道他在侯府过得不快意,总是受到上头两个嫡出兄长的欺负,杜衡便大方地拿出钱财让他可以过得更好,并指点着他行商的机窍,教会他种种获利的手段。杜衡以为,虽然姜珩与爵位无缘,但凭着他的家世,好好经营出一片富贵当是不在话下的。他将姜珩带回杜府,与他秉烛夜谈,常抵足而眠,甚至因此冷落了新婚不久的妻子。
他将姜珩带到杜若的面前,想让自己心爱的妹妹多一个疼爱她的兄长,却不料这个新来的兄长将自己妹妹带上了绝途。
杜若是喜欢姜珩的,非常喜欢。在她十六年的生命里,姜珩是除了大哥之外最优秀的男人,他温文尔雅,俊秀高贵,总是用一双漂亮的眼睛深情款款地注视着自己。她以为姜珩也一样这么喜欢着自己。
但是再怎么喜欢,她也一直谨守着最后的界限,在与姜珩耳鬓厮磨的那些日子里,数次婉转地拒绝了男人更进一步的要求。
在新婚之夜,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奉献给所爱的男人,这是她的梦想。只是可惜,在姜珩收了家书要离开江夏的前一个晚上,她因离愁别绪多喝了几杯,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姜珩的怀里。
第二天醒来时,□的疼痛和床上的落红将她的梦想砸得粉碎。姜珩跪在她的床前,握着她的手向她承诺,一回京里就让父母遣了媒人来,将她风风光光娶进侯府。
万般无奈之下,杜若就只有等,等待,直到发现月信不来,直到肚腹渐渐膨起,却一直等不到姜珩的消息。
她惊慌失措,一想到等肚子再也无法遮掩时要面对的家人的责难和失望就觉得无法呼吸。她要去找姜珩,去找这个孩子的父亲,让他兑现自己的承诺。
于是留下书信,杜若带着心腹的丫鬟,拿着杜家长女的信鉴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进入京城的那一刻,她看见了热热闹闹的人群,看见了塞满街道的迎亲队伍,看见了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十里红妆。安平侯府的三公子,便是在今日迎娶东昌郡王的嫡长女。
杜若木然地站在街尾,从正午看到落日。她转身离开,带着马车打算回江夏,却被杜家在京城里看管着商铺的大掌柜瞧见,苦苦哀求着拦了下来。
那个大掌柜,怕早就是安平侯府的人了吧。
沈蕙如自嘲地笑了起来。
为了银子,姜家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果不是因为姜珩被东昌郡王相中,怕是那家母子打的主意便是要将她弄进侯府里,再一步步将杜家的家财全收入囊中。只不过东昌郡王这棵大树来得太快,更是比杜家要强百倍的捷径,于是杜家,便成了姜珩成为世子之路上最大的障碍。
姜珩将她安置在乌衣巷,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他断断不会放开东昌郡王这么好的岳家,可又舍不得弃了杜家这么大一块肥肉。
京里杜家的商铺他可以悄悄地接手,但存在银铺里的大额支出账目没有杜家掌家人的印鉴,他根本拿不出来。杜家商号遍布江北,京城里的铺子离着江夏太远,多是为着关注朝廷中对于商务的动态,或是留意京中流行的风潮,真正赚钱的行当,姜珩根本碰不到。
不是朝廷把持的盐、铁、粮,而是在北方,人人无法离开的精煤。杜家的四座煤山,才是真正生钱的金矿。票号里的钱拿不出来,煤的生意插不进手,姜珩如何肯甘心?
大哥派人送来给杜若的,便是存兑京中银铺杜家名下银票的印鉴。有了它,妹妹便有数不尽的钱财可以傍身。杜衡是不想妹妹吃苦,先一步将印鉴交到了杜若的手上。
可姜珩不知道。
姜珩的妻子知道了她的存在,自然不能容她活在这个世上,而姜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以为可以在杜家长房人的尸体上搜出他所需要的宝库的钥匙。
结果什么也没有,他一定又气又悔。
沈蕙如放声大笑。算来算去,他都算不到杜衡会因为疼爱妹妹而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提前送来。
想来是从下人口中审出来,大少爷已将印鉴送进了京城,所以才会放火烧屋,让人装神弄鬼,在这里寻找吧。
那时的你,一定痛悔自己这么早就结束了杜若的性命,说不定因此也怨上了妻子。他能狠心杀了一个,便能狠心杀第二个。东昌郡王家的这位县主,到底是因为生孩子死的,还是因为别的原因面死已经无从知晓真相,但蕙如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不是因为她的插手,姜珩不会人财两失,以他的性情,不私下弄些手段绝不可能。
这可真是让人痛快。
听到小姐的笑声,循声找来的洛红看见自己家的小姐跪在地上,笑得浑身发颤,脸上布满了泪痕,当时便吓得魂飞魄散。莫不是这里真的有鬼魂作祟,将小姐魇住了?
蕙如笑了一阵,终于站起身来,对洛红招了招手说:“洛红你来得正好,过来帮帮我。”
看她虽然脸上犹带着泪痕,但行动言语已恢复了正常,洛红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近,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她方才跪着的地方,小声问:“姑,姑娘,要奴婢做什么?”
“别问那么多,跟我走便是。”蕙如掸掸裙子上沾到的泥土,神情轻松地拉着洛红就向院子后头跑去。
后院也四处长满了荒草,原来院中种的梧桐和几株桃梅早就被人连根刨了,只剩下院角一口孤零零的井。
“这里来。”蕙如拎了裙子跑得飞快,洛红在后面都有些跟不上。
她跑到井前,四下看了看。原来不远处是柴房,但那里已经被扒掉了,只在草丛里还能见到几块长满青苔的木片。她东挑西捡,好不容易找到一块适手的楔形的木柴,然后来到了井边。
井底已经干涸,里面堆满了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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