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将近午,沈老夫人总算从王府回来了。一家子围坐一起,早早用了午膳,老太太让蕙如扶她回慈安堂去。大夫人刚要请大老爷来说话,却听下人来回,大老爷被三老爷请去叙话,要过些时候才能回来。大夫人闲着无事,便叫人喊了针线房的管事妈妈来,商议着要再帮芳如做几身华贵时新的裙袄。
老夫人回了慈安堂,上了炕久久没说话。蕙如奉了薏仁茶来,见老太太神情恹恹,眼圈微肿着,知道她心绪不佳,冲兰溪使了个眼色,兰溪带着房里的丫鬟们退了出去。
“祖母有什么伤心的事儿,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会痛快些。”蕙如拿了热手巾给老夫人抹嘴,却见她眼圈一红,险些又掉下泪来,吓得连忙将手巾儿扔回盆里,拿了只引枕给老夫人垫上,“是蕙如说错了什么吗?祖母怎么……”
“不怨你。”老夫人叹了一声,拉着蕙如的手细细地看,看着看着却又伤心起来,“还不是王妃,原本好端端儿一处说着话,她却又把四丫头的事提起来,没得让人难过。”
蕙如知道,老夫人口中的四丫头正是她那位年少夭折的小姑姑,她现在活得如此滋润,也是托了这位没缘份的姑姑的情。
“你那姑姑啊,打小儿聪敏慧黠,模样又生得好,不知多少人都喜欢她。”老夫人见了蕙如,便想起那个最心疼的女儿,埋在心底多年的话也忍不住说了出来,“我一向最疼她,便打定了主意要帮她挑门好亲事。那时候老荣王还在,他那位王妃也是极喜欢你姑姑的,便作了冰人,定了福宁长公主的儿子……”话说到这里,老夫人一时哽住,说不出话来。
蕙如又是帮她拍背又是顺气儿,灌下一盏茶后,老太太才幽幽吐出一口长气:“齐大非偶,齐大非偶……是我不该生了那样的心。若不是定了那门亲事,你姑姑也不至于生那场病,那么朵花儿一样的年纪,生生病的没了……”
老夫人不再说什么,蕙如也没再问。虽说老夫人说的不尽不详,但蕙如从那“齐大非偶”四个字里总也咂么出一点味儿来。不是姑姑不乐意这门亲,便是那位长公主的公子看不上沈家。当年必是生了些事端,说不定还有让人难堪气恼之事,否则姑姑也不会病得一命呜呼。
这是老夫人心中永远的疼,为了这门亲事,害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所以她才会伤心痛悔之下,跟着三儿子远离京城,在金陵一住便是好些年。老王妃必也是心中悔疚,是以在看到与姑姑神情气质颇为相似的蕙如之时,竟然将天宝簪当做了见面礼。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蕙如相信,老夫人不会平白将姑姑的事说与自己听,定是有什么别的用意。果然,没过一会儿,就听老太太问了一声:“丫头可想过,将来要嫁什么样的人家?”
蕙如敛着眼,帮老夫人捏着手臂,轻轻地说:“蕙如还小呢。”
“小什么小,再一年就要及笄,转眼就是要嫁人的年纪了。”老夫人拉了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面前,“好孩子,这里只你我祖孙二人,有什么话,敞开了与祖母说,可千万别将心思闷在心里头。祖母年纪大了,再没那力气去猜人心思。嫁人可是一辈子的事,马虎轻视不得。”
蕙如想了想,抬起头,一双清亮的乌眸平静地看着老夫人:“蕙如不想嫁人。”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有哪个姑娘长大了不嫁人的?”老夫人笑了起来,以为蕙如这是在跟自己撒娇。
“一生仰俯由人,如笼中之鸟,依赖主人喂食。欢喜时逗弄几许,颜色不再时便不屑一顾。女子讲的是从一而终,而男子则可三妻四妾花间风流。若女子可以自足自立,那嫁人何用?”
老太太万万没料到这个不满十四岁的丫头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荒诞不经的话来。她很想认为这是小孙女的玩笑话,但看那认真的表情,老太太实在无法笑出来。
“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说亲事不如给银子
“知道!”蕙如点头,“祖母要孙女说心里话,孙女便将心中所思所想完全说出来。蕙如并不想说些好听的欺瞒祖母。我,我……我真是这么想的。”
老夫人怔忪半晌,才说:“可是你父亲让你寒了心?他对你不闻不问,将你抛在乡下十数年,所以你对世间男儿便都不屑了?”
蕙如想了想,摇了摇头说:“这倒不是。前十年过得浑浑噩噩,不知悲喜,何谈怨恨?祖母知道,我是跌了一跤才跌醒了来,才开始学着识字,学着礼仪道理。父亲有了母亲,有了孙姨娘,却还要立个外室,虽然……但他对家中妻妾儿女都还是极好的。只是,蕙如可能还有点傻,脑子也转不过来,总是不明白,为何这世上非要女子从一而终,而男人却不能只守着一个妻子好好过日子。乡下那些人,但凡手里有些银钱,便总想着要讨个更年轻漂亮的女子来当妾,完全不顾妻子操劳家务,奉养公婆,抚育子女的辛苦。稍不顺意,非打即骂,甚至还要弄回个女人作践妻子。这样的人,为何世人不责不罚,反而将过错全推在女子身上?蕙如不服。”
老夫人摇头道:“世间男子并非全然如此,情深义重的好男儿也是有的。”
“那又如何?”蕙如笑了一声,“如凤毛麟角一般,便有幸遇见了,此时情深义重,过些年月,那情意可会更改?祖母,这世间,最易变的不是旁的,正是人心。便是孙女自己也不敢说自己将来会不会变,又如何期待旁人?”
老夫人双眉紧皱,不悦道:“多大点的孩子,哪这么些胡话,也不知是谁教的!”
蕙如展眉笑着偎在老夫人身上:“您就当我刚刚是胡说八道吧,听过也就算了。若能不嫁最好,孙女就守着祖母过一辈子,若是祖母挑到好的让孙女嫁,孙女自然也会高高兴兴嫁过去,好好儿过日子的。”
“你刚刚还说不想嫁人!”老夫人松了口气,脸上添了些笑意。
“只是这么想啊,不过若祖母定要舍得孙女嫁,孙女为了祖母也就随随便便嫁了。日子能笑着过,总比见天儿哭着强。”
“什么随随便便,哪有人会随随便便嫁了的!”老夫人掐了掐蕙如的小脸,心里却叹了口气。
这孩子说不想嫁人,应该是心里话。她知道这想法是异想天开,却还能照实说,便是因她敬重自己不想说假话。
隔日,老夫人与昌平郡主扯闲话时,悄悄儿将这事与媳妇说了。昌平郡主笑着宽慰老太太:“这孩子还小,哪就知道男女之间的事。等她年纪长大些,遇见个出挑心仪的男子,看她还能理直气壮说这些话不。不过她有些话说的却也没错,女儿家也不能全倚靠了男人,手里总要有可以傍身的产业银子。蕙如打小儿在乡间长大,从未接触过这些,将来若嫁了人,中馈都做不好,更哪来的精神去管理自己的陪嫁庄园和铺子?大嫂子现下心思全在三丫头身上,怕是没得空,不知母亲可有这精神教教她不?”
老夫人一听便来了精神,笑着说:“你这话真真儿是我心里头想说的。昨儿晚上我细细想过了,在南市我手头有三间铺子,回头挑间最小的,让她学着管起来,等她渐渐上了手,我再拨京郊汤泉的那座庄子让她学着管。我如今年纪大,精力有些不济,到时候你也要帮衬着点,多教教她!”
昌平郡主掩唇直笑:“哎哟我的老祖宗,哪有您这么偏心眼儿的,别说大房那边会掀了屋顶,就连我听了,都要羡慕得心头滴血呢!”
京里南市一直是最繁华热闹的地方,那里可谓寸土寸金。老夫人在那里的三间铺子是她当年的嫁妆,都是地段十分好的,生意一向兴隆。就算是最小的铺面,现如今也能折价三四千两银子,比大老爷一年的俸禄可多多了。大嫂二嫂那些年争斗那么厉害,可不就为了抢这几间铺子?老太太倒好,上嘴皮一搭下嘴皮,这铺子就要落到一个庶孙女的头上了。不知大嫂听到这消息会是什么表情。昌平郡主觉得十分期待。
“对了,上回在王府,东昌郡王妃的意思您老可看出来没?”昌平郡主想到蕙如的那些话,不觉将身子向前凑了凑。
老夫人双眉一蹙:“提那人做什么?不过是好奇,想看看娘娘送了天宝簪的丫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昌平郡主冷笑了一声:“那也不用巴巴儿赶过来啊,而且早上才送了簪子,下午就过来瞧人?这消息未免也太精通了些。”
“知道你是个消息灵通的,怎么着,她到是打了什么主意?”老夫人也坐直了身子,凝重地看着小儿媳妇。
“有件事您怕是不知道,”昌平郡主摸着手上的镯子,“晌午的时候,安平侯侯夫人特意去看了我那三个侄女儿,说了好一会子话呢。”
“咱们一直在金陵住着,这京里的事很多您不知道,不过媳妇可是一早就打听好了的。”昌平郡主哼了一声,“安平侯世子夫人是东昌郡王的嫡女,生产时伤了身子,没了快一年,听说最近安平侯夫人想要帮儿子挑个继室。”
老夫人脸色沉了下来。
“世子有个嫡子,是郡王的女儿生的,若是续弦,那边怕将来的继室夫人苛待外孙,于是提出来人选要一同参详。我瞅着,那两位是瞧上咱们沈府的姑娘了,想在里头挑一个娶过去。”
“荒唐!”老夫人一拍桌子,“我们沈家的女儿如何能进那种宅子!都是些居心不正手段狠毒的妇人,我绝不会许!”
东昌郡王的前头两个嫡子都死于非命,身为继母的郡王妃虽表现的无懈可击,半点把柄也没留下,但以老夫人的精明,如何不会知道其中的关窍?至于那安平侯府,世子之位没给前头的嫡长子而给了继室所生的儿子,这事本来就有疑问。安平侯又极宠这位继夫人,不止京里,连她远在金陵都时有耳闻。安平侯府要娶儿媳妇,还要前头的岳家来参详人选,说出会任谁也会觉得匪夷所思,老夫人年纪虽大,可半点也不糊涂。
“只怕两位嫂子会糊涂呢。”昌平郡主将蕙如说的那个故事又讲了一遍给老夫人听,“这已不是家风好坏的问题。现下京中局势并不十分明朗,后宫前朝都暗潮汹涌,沈家若在此事上行差了,怕是会惹来祸端。”
老夫人沉默许久,缓缓点头:“你这话说的不错。历朝以来,储位之争最是惨烈,我沈家得以安稳过这百年,正是因为祖宗有训,绝不可沾上皇家立储之事。难得你看的透彻,想的明白。”
昌平郡主摇了摇头:“这不是媳妇想明的,是蕙如说的。”
“六丫头?”老夫人惊得手一抖,“你说的是六丫头?”
“就是她!”昌平郡主深吸了一口气,“小小年纪,便能着眼大局,为我沈家打算,母亲您没白疼她。大伯真是好福气,生了这么个玲珑的女儿。”
老夫人按着额角,深深皱眉:“可她年纪幼小,又是在乡下长大的,平素府里也无人会提及朝堂之事,那么她又是如何能知道朝中局势的?”
昌平郡主嘴角一勾:“母亲您管她是从何处得知,只要知道她是我沈家的女儿,您的亲孙女,凡事都只能想着如何为沈家,这便是了!”
老夫人细想了一会,方点头道:“你说的是。她待咱们是真心,也的确是在为沈家打算,这便足矣。你回去与微然好好说说,让他注意些,别让他大哥二哥犯了糊涂!”
“母亲您安心吧,夫君已经与大伯二伯说过此事。何况安平侯府也并未来说亲,便是说了,这府中有老祖宗您做主,凭谁也不能越过您去就这么轻易定了府里姑娘们的亲事!”
当日,老夫人将蕙如叫到房里,将要交个铺子给她学着管的事说了。蕙如没想到老太太听了她的话非但没生气,反而要让她学着管铺子,当下又惊又喜。杜家当年是江北首富,商铺遍及半个大齐,她从小耳濡目染,父兄甚至也给了她好几间铺子管着。老夫人给她的这间小铺面是专售脂粉香料的,她更是擅长。若将来做的好,就算自立了门户,当也吃穿不愁了。
见蕙如并未做作推辞而是一脸喜气的应下了要接管铺子,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又问:“你可还有什么心愿,趁着祖母今儿高兴,便一并提了出来,若是祖母能做主,做答应了你。”
不知老夫人到底是遇见了什么喜事,又是送铺子又是送承诺的,蕙如眼睛眨了眨,笑着说:“祖母这么一说,孙女还真有一事想求祖母。”
“哦?”老夫人笑着看她。
、晴天那个霹雳
“青岚已开了蒙,我有时去常姨娘那里,见他功课似乎不多,人也怠懒得很,想是先生要教的子弟太多,也不能一一看顾过来。如今三叔父一家子也来了,弟弟们日渐长大,总要开蒙求学的。若去外头的书馆,一来先生未必能尽心,二来各家子弟混在一处,别人家的长处学起来不易,但短处却是一学就会的。长此以往,我怕弟弟们学业不成反而学一身坏毛病来家。祖母不若与父亲说说,能不能请几个西席先生来家?若有那好的,便是我们姐妹也可以悄悄偷师去。”
“这可真巧了!”老夫人抚掌而笑,“你们父女两个竟是想到一处去了。前些日子你父亲刚来跟我提过,想着家里要不要将原先你大哥二哥的先生请回来,是我说再看看。那先生是有学问的,只是年纪太大了些,怕是管束不住你们这些皮猴儿。那天在王府里,我也是无心跟老王妃提了提,谁想她说了,王爷新近找了几个颇有名望的大家来族学教授。荣王府里的子弟少,她也看中了咱们沈家的家声,想着叫咱家的哥儿们一起去呢。”
“有这事?”蕙如双眼一亮,荣亲王能请来的先生必是学问上的大家,若是能让青岚去荣王府上学,不但学业上能有长进,也能跟荣王家里的子弟们结识熟络,对他将来却是大有益处的。
“正是呢,我今儿就想叫你父亲来商量此事。王府的族学下月中便要开学,咱们得帮府里的哥儿做些准备才成。”
蕙如喜不自盛,谢过老夫人就回自己房里,打算帮青岚缝个小书包出来。
待她走了,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妙音捧了新茶过来说:“六姑娘与三少爷感情可真好,一点看不出来之前不是一处长大的,不愧是亲姐弟。”
老夫人笑着接了茶盏抿了一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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