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伏于地,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灰扑扑的脸上泪水纵横出深浅不一的沟壑,在他的身边,是一只用铁链系住的大木箱子,他从北庭扛着这只箱子一路跑死了三匹战马,几千里的路程只用了不到七天就赶回京城。
铁打的身体也禁不住这样的奔波,这些天他的神经一直紧紧绷着,远远望见京城中巍峨宫殿之时,忍了一路的泪就如开了闸的河水,不断地涌出来,擦也擦不尽。
可是他还不能松懈,他背上的箱子要送到京里,送到御前去,他要完成自己的任务,安然将它送回它应去之处。
“陛下,臣把将军带回来了……”他哽咽着,亲手解开木箱子上重重缠绕的铁链。
四周的木板散开,露出里面一副沾满血迹的肩甲、胸甲、面盔和一只用白色的棉布层层包裹起来的罐子。
皇帝站起身,指着那罐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将军……”他抱起那罐子,眼泪滴落在白布上,极快地洇出一片湿痕,“表叔,成义带您回来了,咱们回家了!”
144 心里难过
将万彻的骨灰和铠甲背回京的小将;是宣王次子李晖,字成义。
他十四岁上入伍;当年便调至西北道行军总管陆威帐前当了亲卫。他在西北磨砺三年,又跟着陆琅追击过狄戎败寇;十七岁已经当上了折冲校尉,跟随在陆威副将马浩身旁。
西北苦寒,时已进二月,却还是大雪漫地;寸草难觅。谁也不会想到;狄戎军会在此时发起突袭。
更没料到的是,他们会选择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绕过有重兵把守的铁牢关;通过茫茫戈壁;摸到距铁牢关五百里之遥的北庭。
攻城的狄戎军足足有两万余众,北庭府当时只有不到三千驻军,城内迁入避寒的百姓逾万。
守城的将领便是万彻。
他点起狼烟求援,带领军民奋力守城。
满城的房梁,砖石都被拆下来运上城楼,战况极为惨烈。
万彻苦苦守城七日,没有盼来援军,手下将士死伤殆尽,最终城破落入敌手。
李晖说到此处痛哭不止:“末将得到消息,受命带着五千先锋营将士驰援,抵达北庭之日,正是城破之时。”
那场景,犹如修罗地狱一般。
狄戎军冲入北庭后,城中不论军民,不分老幼,尽皆屠杀。寒风朔朔时,满城流血成冰。整个北庭如焦炭一般,狄戎军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李晖率军赶到之时,最后一批狄戎军还没有撤出来,正被他围住。
这一小股敌军不过三四百人,李晖带来的先锋营士兵沿途看见城中惨状早就已经发了狂,李晖好不容易从军刀下抢出一个半死的狄戎人,问他守城的将军在哪里。
那人才指了指城东,就因流血过多而死。
李晖带了几个亲兵,驱马赶到了那里。
在城东北庭府衙大门前,翻开了几十具狄戎人和北庭军的尸体,他在最里面,找到了万彻。
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肚破肠流,缺了一条腿和一只手臂,胸前插着三只箭,仅剩的一只手里紧握着一把横刀,死死地压在一个狄戎兵的肚子上。
他身上的血早已凝结成冰,目眦俱裂,表情凝结在杀敌的最后一刻。
先锋营的守军在城中各处,搜到了十几个幸存下来的北庭百姓,从他们的嘴里,李晖听到了他这辈子也难忘却的惨烈战事。
越过戈壁的狄戎军像一头饿狼,带着坚硬的利爪铁齿,一次次冲击着北庭的城墙。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精铁器,甚至还有投石机和火油。装备精良的饿狼成为北庭军民的恶梦,守攻城第五日,北庭军已所剩无几。
狄戎人生性残暴狠毒,北庭城里设有三处军粮屯仓,万彻知道一旦城破,城中军民无一能幸免,这些人之所以突袭北庭,也就是为了抢粮,于是他下令一把火,将城中存粮全部烧尽。
拼着一死,也不让狄戎人抢走一粒粮食。
“为什么没有援军,为什么你们到现在才来?”一个藏在地窖里侥幸逃生的老汉拉着李晖的手,痛哭流涕。
“朝廷养着你们是做什么的?最近的驻军不是离北庭只有三百里吗?一天一夜就可以赶到,为什么没人来救我们?”老汉捶胸顿足,“我的儿子、媳妇,我的小孙子啊,他们拿着家里的菜刀和门栓跟那帮禽兽拼命啊。为什么老天要让我活下来?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他们一起死!”
“他们都是好汉子,好儿郎……”不知是不是被吓傻了,一个妇人衣衫单薄地坐在被血染透的冰凉的地上,嘴里翻来覆去的只有这一句话。
前锋营的将士们围在这些人的身边,不知从谁的嘴里,先唱起了军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注1:引自《诗经·国风·秦风·无衣》】
悲凉的歌声从这里响起,正在将北庭军民尸体收捡在一起的前锋营兵士们都停下了手里的事,站在原处,红肿着双眼,用干涩的嗓子一同唱了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离北庭三百里,是积善城。守城的将军说是因天寒地冻生了病,听到下属来报北庭狼烟示警求援,他居然只说了一声:怕是兵士不小心走了水误点狼烟,这季节,断不可能有敌军攻城,不必理会。
没有驰援,没有上报,他甚至连探马也没派。
还是因为万彻放火烧了粮仓,浓烟滚滚让巡边的探马看见,层层速报,将消息传到铁牢关守将马浩将军处,马浩这才急派了李晖赶往北庭援助。
北庭驻军二千六百三十一人全部战死,城内的百姓也不知道具体有多少,万余人的城里,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只有一十三人。
万彻死守北庭七日,杀了狄戎人四千余,一把火烧尽北庭,未让狄戎抢去军粮,可谓大功。
获报的陆威亲自迎出一百里地,迎回万彻尸骨,并在军前,将失职的积善守将、副将等共七人斩首。
“将军尸骨不全,躯体残破,不能长途运回京中,皇上和大长公主定不忍得见。”李晖强忍着泪对皇帝说,“所以臣斗胆,请陆帅于军前将万将军遗体火化,由臣快马护送回京。”
听到这里,皇帝已是泣不成声。
这个表弟勇武果敢,率直忠诚,他本想着这次换防回来,便要将他留在京中……
他站起身来,走到李晖身前,弯下腰亲手将包裹着白布的陶罐抱在怀里。
“朕,亲自送你,回家!”
大长公主府里已经高悬白绫,上下都换了孝服。
皇帝抱着万彻的骨灰一步步走上高阶,对着由安乐侯夫人扶着的全身着素的大长公主拜了下去。
“姑姑,朕将表弟送回来了。”
大长公主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靠在安乐侯夫人的身上不住地摇头。
“朕,对不住姑姑。”皇帝单膝跪地,将陶罐捧在眉前,“姑姑将万彻交给朕,朕却不能保全他,朕有愧!”
大长公主颤巍巍伸出双手,将陶罐紧紧抱在了怀里。
“彻儿……”
“他可有给大齐丢脸?”
“不,万彻战至最后一人,为我大齐英雄。”
“好!好!”大长公主的眼泪滴落在陶罐上,深吸了两口气,闭上了眼睛,“为国捐躯,虽死由生。埋骨沙场,万彻他死得其所,本宫,本宫为他骄傲。”
安乐侯夫人终于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哭出了声。
“都不许哭!”大长公主厉声喝道,“他为大齐子民而死,我万家子弟,当以万彻为荣。把眼泪都给我擦干净,咱们接万彻回家!”
天祚七年二月,皇帝为忠武将军万彻举行了国丧,谥封卫国公,以国公礼葬其军甲、骨灰于博陵侧。
三日后,皇帝下旨,护国将军陆威治军不严,殆误军机,致北庭陷落,被狄戎人屠城。着令除护国将军位,以待罪之身暂领西北军务。
皇帝要御驾亲征,将狄戎人赶出阴山。
大齐已有数十年没有对外宣战,何况还是御驾亲征?
朝中文武跪谏皇帝收回成命。
狄戎不过三十万的部众,能战的武士不超过十二万,北有陆威带着的西北军二十万人,只要皇上一声令下,陆大将军便可驱马长驰,将狄戎灭族,何必要圣躬以身犯险?
皇帝只是冷笑。
狄戎人有多少还用这些酒囊饭袋来说?
若他们身后没有罗刹国的支持,就靠区区十万兵马,狄戎人怎么能有胆子越境屠城?
这是一次极其嚣张的试探,更是一次赤|裸裸的挑衅。
他要的,不止是灭了狄戎,更是要借此机会,将罗刹国的黑手斩断。
就算没有奔袭北庭之事,他也已经做好了北伐的准备。
何况他们杀了万彻,屠了北庭。他便要杀了狄戎王,屠了狄戎全族陪葬!
“再有上奏劝阻者,以通敌论!”皇帝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甩袖便离开金殿,留下一群呆若木鸡的大臣们。
李晖是被人抬进的宣王府。
万彻的骨灰被皇帝捧起的那一刻,一直支撑着他的力量终于告罄,多日的疲累因精神陡一放松而喷涌出来。李晖当时便晕了过去。
太医为他诊治之后,对皇帝说:“小将军只是太过疲累,身体虚弱。好在年纪轻,身子骨又结实,好好歇上半个月,便又能龙精虎猛了。”
李晖在床上整整睡了三天,宣王来他床前看过几回,都见他似在梦中也睡不安稳,双臂抖动,面目狰狞,好像在梦中与敌搏杀。
他离家之时才十四岁,还是个少年,那时候他的眉眼没这样深刻,皮肤也不似这样粗糙黝黑,身体也不像这样高大有力。可是十四岁之前的李晖长的究竟是什么模样?宣王想了很久,也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李晖今年已满十八岁,是战场和风沙让他快速地成长了起来。
在西北军前,给于他最多关切的人,就是他的表叔,忠武将军万彻。在驻守北庭之前,万彻常在军中教授李晖军法和刀术。对李晖而言,万彻比宣王更像是他的父亲。
万彻的死,对李晖的打击常人难以想像。
他在梦里,拼命挥舞着长刀,想将蚂蚁一样无边无际的狄戎人杀光,想将被围困在里面的万彻救出来。
可是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无法冲到里面去。
只能听见刀剑砍在骨肉上的声音,让他几欲发狂。
“啊!”他大叫了一声,从床上弹身而起,怔怔地看着青黛色的床帐和绣着竹报平安的锦被。
房里烧着火龙,桌上燃着可以安神的凝神香,床前衣着朴素,相貌普通的女子,正是他的生母冯氏。
“你醒了,总算是醒了!”冯氏见儿子终于醒过来,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忍不住落下泪来。
李晖定定地看着她,过了良久才点了点头。
“姨娘!”
冯氏激动起来,她已经有近四年没有见到儿子,他这一回来,她就像有了主心骨一样,生活也有了意义。
“你躺着,我去叫大夫来。”冯姨娘来不及跟儿子多说几句,急忙忙地出去寻大夫来看看。
李晖醒过来的消息很快传到宣王耳中。
郑侧妃给他拿来件大氅说:“王爷过去看看吧。”
宣王将氅衣接到手里,却犹豫着没有迈步。李晖昏睡之时,他还常去看看,可是儿子醒了,他又不知道见面之时自己要说什么。
“让大夫先看看,等他再好一些,我再去见他。”最后,他还是将衣服扔给了身边的内侍。
“将你头上的凤钗拿掉。”一转脸,他看见了郑侧妃发鬓上插着的明晃晃的紫金梅花小凤钗,不觉皱起了双眉,“还有你脚下这双鞋!”
郑侧妃低头,便看见自己脚上穿着的那双粉面绣云纹喜鹊的缀明珠绣鞋。
她一时大意,竟然穿了这么色彩明艳的鞋子,难怪王爷会生气。
郑侧妃急忙将头上的凤钗取下来,又脱了鞋子收在袖筒里,只穿着布袜退出房门。
、李成义
145 李成义
李晖只是精力虚耗过度;多歇歇也就能缓过来。在床上躺得太久了些,觉得脖子四肢都变得酸涩僵硬;李晖让人打水进来净了面,换了身干净衣服;就要去找宣王。
“王爷现在还在丹房里,这时候过去,怕是见不着。”冯姨娘端了熬煮得软糥香甜的梗米粥进来,想让李晖再歇一会;“先将粥喝了;一会才好吃药。”
李晖接了碗过去,三两下便吃了个精光。
“军情紧急,我得去问问父王;朝廷究竟是要怎样应对?”北庭的仇必须要报;狄戎人也必须要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李晖的一颗心早已经飞到了铁牢关,狄戎人敢来偷袭北庭,就一定做好了要与大齐开战的打算。
否则他们顶多骚扰骚扰边境的村庄,绝对不会以这么大的阵势进攻驻城,而且屠尽军民与大齐结下如此深的仇怨。
“姨娘,让人给我收拾行装。”李晖对冯姨娘说,“等我给父王请过安,见了哥哥,我就回西北。”
什么?冯姨娘睁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儿子:“二少爷还要去西北吗?那里兵荒马乱,万一出了事可怎么成?姨娘这就去求你父王,让他跟皇上说说,你还是留在京里吧。”
李晖摇摇头:“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时,何况保家卫国本就是男儿应尽之义,责无旁贷。”说着轻轻挣开冯姨娘的手便要往外走。
“成义!”冯姨娘一口叫住他,“你离家这么些年了,就一丝一毫也不念着咱们吗?”
李晖回身看着她:“姨娘,有国才能有家。前方战事吃紧,正是我可以建功之时。将来儿子有了出息,就可以将母亲和妹妹接出去享福,总好过在这里遭人白眼。”
冯姨娘连连摇头说:“这里很好,我和你妹妹过得很好。咱们不需要你拿命去搏功业。你是王爷的儿子,并不需要做什么就可以有大好的前程。二少爷,您听我劝,好好地留下来,若是你爱在军中任职,让你父王在禁军里找个职位也并不会难。”
李晖眉头一挑:“姨娘当我是那些只会躺在父兄身上讨吃食的纨绔吗?”
路上拉到了个小厮,让他将自己带到父亲的丹房前,李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
鸦青色绣暗金色花鸟纹的大氅里露出一身素白色的小袄,脖子上围了一圈银鼠毛的围脖,头上梳着望月髻,只在鬓边压了两朵白色的小绢花。眉目如画,素面朝天,长相极为清秀。
“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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