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踢了他一脚。
师父肯定看不到这小动作,而尉迟朝玄眉一扬,似是反应过来了,脱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这话乍一听没有问题,然而……师父秀眉一紧,口气嗔疑:“就,就一次——你忘了?”
我真想一巴掌扇昏自己,我不要再看这么窘的情况了好不好,我一个“外人”在这种戏码面前简直无处容身——尉迟朝玄自然不知道自己弟弟和准弟媳那什么的时间和次数了,可这一问不就露馅了吗?
而且……这个破绽,还真是解释不过去……既然尉迟朝素和师父只有过那么一次,作为一心恋慕她的情郎,就无论如何都没有忘记那一次欢好的时间的道理啊。
大概是太热了,我擦了擦额角的汗珠——都已经八月了怎么还不下雪呢这世道!
“我……”尉迟朝玄求救般望着我,但纵使我有心救他也没那本事,于是我装作走神,目光直直望向天空,完全不往他那边儿招呼。
“你……你怎么了?”师父口气中疑惑更甚,我甚至能捕捉到一丝凉意:“最近……你都……不太对呢。”
当然不太对!我内心里疯狂地呼喊,他根本就不是尉迟朝素。怎么可能对啊!可我又不敢说出口,心脏在胸膛里狂跳,尉迟朝玄会说实话吗?如果不说实话,该怎么解释呢?
时间似乎过得格外慢。
终于,尉迟朝玄轻嗽一声,道:“你才发现不对么——我……”
这家伙真要说实话?我心里一咯噔,也顾不得装置身事外了,扭过头盯住他们。我猜那一刻我的脸色一定很是不好……
“你,你怎么?”师父刚刚还有的一点镇定似乎突然一下消失了,她的声音有些颤,但仍是匆匆打断了尉迟朝玄的话。
“我不是他。”
这四个字,尉迟朝玄吐得缓慢又清晰。它们像是有了无比沉重的实体,重重砸在师父身上一样。她刚刚有些苍白的脸色正在以眼睛可以看清楚的速度变得青灰下去,嘴唇微微颤抖,许久才道:“你是谁?”
“尉迟朝玄。”
“哥哥。”师父很难看地笑了笑,然后问:“他呢?”
这是一个不需要问的问题好吗,你问这个干什么呢,非要知道那个残酷的消息吗——若他还在,何必要兄长冒充他?
尉迟朝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虽然在我的印象里他不管多难过都会出于礼貌微微笑着,在告诉我他弟弟的死讯时也同样如此,但许是亲口告诉师父这件事也太残忍,他的唇角没有哪怕一丝弧度。他这样的神情倒是像极了尉迟朝素啊……
“你知道的。”他言简意赅:“不用问我了吧……”
“你说!”师父几乎是偏执地叫道:“我不信他会……他只是在养伤吧,伤势不好怕我担心是不是?我不哭,真的不哭,不用他考虑这些……”
别说了行吗,我很想堵住她的嘴,这种话听起来太让人心碎了吧!再说这话的意义已经接近于呓语……
“他不在了。”尉迟朝玄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不在了?”师父还轻声重复了一遍,然后点点头:“哦,那七虞,送我回冰魄。”
……这反应是不是……也太不让人担心了点儿啊?
于是我只好更担心了。
想来尉迟将军也是如此心态,于是,他轻嗽一声,道:“弟妹,你还是随我回去吧。虽然名分上你只能算是……咳,但至少这孩子还算是尉迟家的子孙,也可以‘过继’给朝素……我不会动你的,真的。”
这最后一句话,算是一个风流少年的重要承诺么?我觉得我的鼻子眼睛快揪到一块儿去了。这话说的就好像他要占师父什么便宜,呸,他要真占师父便宜那简直是禽兽不如吧?
师父却摇了摇头,道:“不必……孩子该姓什么自当姓什么,我心里有谱。只不过我不想进尉迟府,更不想回长安。这也是可以的吧?”
尉迟朝玄却摇头,看起来很是固执:“孩子姓什么,自是由你。然而若不回府中,这孩子终究算不得我们家世中的——今后想要出仕为官也好,想要僻居山林也好,没有家世作支撑终究……”
他没再说下去,我却知道他的意思。世家出身和平民出身是不一样的,这孩子若是能得到尉迟家族的承认,无论是男是女,今后一生可保无虞。但若是得不到家族承认,又没有亲生父亲,今后的一生……难免会有诸多的不便啊。
师父咬了嘴唇,深深呼吸数下,才低声道:“但是他不在了……我是真的不想去长安啊……那是,那是一座鬼城了啊。”
、第六十回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师父那句“鬼城”的含义。她不是说长安故城凋敝百姓丧乱,多半说的,还是他。
就算被乱军糟蹋过,长安的大街总该还是宽阔的,坊市也总该还在那儿的。让她再回到长安,步步都是和他一起走过的路,路路都有过“在一起”的回忆,如今他却再也回不来了,那是什么样的惩罚?
想来两年以前,母亲之所以会自尽,只怕也是对没有父亲在的漫长日子有些畏惧了吧……
说实话,我原本是支持尉迟将军的想法的,到底能得到家族的承认对这个孩子是极为重要的,还颇有出言帮他劝劝师父的意思。可听了师父这么一句,我心里头却恻然到凄惨,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怎么可以逼一个女人去揭开最不愿意揭开的那道伤疤呢。而且,若是回了长安,事情就不止是揭开个伤疤那么简单——那相当于每天在她的伤口上割一刀再撒点儿盐啊。
于是我闭嘴了,盯着尉迟将军。他抿紧嘴唇,面色发白,呼吸很轻,像是要叹气又叹不出来的样子。半晌才又念了一句“弟妹”,可也没下文了。
师父也默默地站着,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会像我家里出事时的我一样,什么都不能想,脑袋里只有一大片空白。但此时又当真需要她拿个主意出来——她不是我,没有人可以依赖,她自己和那个孩子的一切,都必须要她做主。
我甚至有点担心她会突然昏倒,默默伸了手到她背后去——这样她若是跌倒我还能扶上一把来。
但她没有,时间过去了不知道多久之后,她抬了头,睁开了眼睛——没错,是睁开了眼睛,虽然我都能看到那眼眸里灰霾一片,显然是什么也看不到的。但她确实是瞪大了眼睛,很认真很慢地说:“好,我随你回长安。”
……答应了?
我错愕了一下,然后欣喜,然后不知所措。
师父则慢悠悠地抬起了头,叹了一口气,眉头紧蹙,然后啪地一下朝后头倒了过去,我没扶住,还被她带了个趔趄,差点就势也砸在她身上。
晚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师父听到彼人的死讯后,终于昏了。
人说昏倒是一种对自己的保护,至少昏掉之后就不用面对难缠的局面。此刻我深深相信这个理论了——师父一倒,但余我和尉迟朝玄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她自己却是躺在我怀中一副睡着的样子,暂时没有被人世麻烦困扰的忧愁了……
“怎,怎么办?”我有点磕巴地和尉迟说。
“扶起来?”尉迟显然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还更不好下手——要扶我师父必然先碰到我的前胸……但是他不搭把手,我还真拖不动这上百斤人肉。
于是我很艰难地把师父的头往前推了推,给尉迟腾出空闲动手,这才把师父搬到稍微平整点儿的地方让她躺下。
“当真带她回长安?”我望着师父平静的容颜——其实是因为我无处可望,轻声问道。
“不然如何?让她孤苦伶仃就已经辜负了朝素的嘱托了,再让朝素的孩子也浪迹江湖,我怎么忍心?”尉迟朝玄苦笑:“不过,她真进了府上,也未尝是好事……我那几个小妾,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你当她是省油的灯啊?”我有些不以为然:“你那些小妾摞起来,啊,再加上你,都不见得打得过她。”
“……朝素上哪儿找了这么个泼妇……”尉迟朝玄有点儿头疼地抬手揉了揉眉心:“难道真是被这丫头的美貌迷惑了?唉,女人最重要的就是温柔啊这……罢了,七虞你不懂,在大宅子上当女人,最不需要的就是凶悍。越会装低伏小就越讨人喜欢。”
“我又不是没住过大宅子……咳,不过我确实没当过媳妇。”我反驳了一半突然醒悟不对:“再说我师父也不是凶悍……她只是神勇。”
“这难道不是……比凶悍还凶悍么?”尉迟朝玄的嘴咧得有点儿抽搐:“罢了,我归家之后自当把她身世和爹娘说清楚,有老太太管着,想必我那些妾侍不至于翻天。”
“……我说,你自己的小妾你自己不管?”
“女人的事男人怎么管?”尉迟朝玄耸了耸肩:“再说了,我又不是一天到晚都在府中,若我偏袒她,岂不是让那些妾侍更把她当眼中钉?她若真有你说的那么凶,万一惹急了给我搞个血洗全府我怎么交代?!”
……血洗全府这种凶暴酷厉且少儿不宜的事情吗?那大概还真是我师父干得出来的啊。
“那你把你的妾侍什么的弄出去?”我好心建议。
不料他瞪我一眼,道:“凭什么?那几个妞儿虽然都不算太漂亮,伺候我倒也妥帖……”
“我说怪不得全长安就没有一个贵族愿意嫁女儿给你,原来是这个原因……”
“大概是……不过也怪我自己没好好去找个谁家求亲。”他终于笑了,笑容颇见当年长安酒馆中那一份倜傥风流:“若我真想娶位小姐安生过日子,哪儿有我讨不来的芳心啊?”
我突然特想代表全长安所有待字闺中的小姐们重重扇这家伙两耳光……当然,我已经不算是待字闺中了,这个代表不来呢,貌似……也是个问题啊。
“那你们什么时候动身去长安?”我岔开了话题。
“等她醒来吧。”尉迟朝玄叹了口气:“你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脸一红:“大概去襄州吧。”
“襄州?你哥哥不是在那儿——不过那边不大安全,可以先去蜀中和你姐姐他们见面嘛。诶……你想见的只怕不是你哥哥吧?”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了。
我不言,只点头,他却抢了一句:“那个天策校尉?”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他便道:“你们这些女孩子家,看到人家好看就没个分寸了——找个天策的人干嘛啊?英雄是真英雄,死也死得快啊!”
我差点被一口口水呛住,说实话,这句话听得我当真想抽他……但是我还是僵硬地笑了一下:“不见得吧,我四哥不也在阵前?”
“天策是干嘛的,你到现在都不知道?”尉迟朝玄微微蹙眉,瞟了我一眼:“哪里危险去哪里……你四哥是将军,自是不会身陷险地,这怎么能比?”
我抿了抿嘴唇,有些赌气道:“我就乐意……”
“所以就说你们这些女子……”他摇摇头,突然又笑了:“不过这样也好——不是女孩子们都喜欢皮相好的男人,我也落不下长安第一薄幸人的称号……”
“我怎么没听说过。”我翻了他一个大白眼:“你那些姬妾也够倒霉的碰上你这种人……”
“什么叫我这种人啊,七小姐!”他道:“你果然还是个小孩儿,才相信会有和我不一样的男人——哪个男人不想要很多很多漂亮姑娘喜欢自己?”
“你弟弟。”
“……算了别提他。”尉迟朝玄前一刻还得意的笑容突然僵住,许久才轻叹一口气:“说起来这家伙真不应该在长安当金吾卫啊——那么认真拼命的人,在长安呆着不会得志的。长安需要的只是锦衣金甲少年郎罢了……太平盛世,很多事情都不要太计较,可他不能。如果不是这场变乱,说不定他什么时候也会成为杨国忠的敌人呢。”
“这……”
“他已经得罪了杨府的下人了,那次刺杀……”尉迟朝玄耸肩:“其实说不定能这样战死对他是好事,至少不用再面对长安城那些肮脏的勾当——你也许不知道,长安富丽的表面下头,藏着的是多么让人作呕的事情……而我们要保卫的居然就是这些恶心玩意儿。我能忍,但他……好像不能。”
“你明明知道那些肮脏……为什么还……”
“我脑袋可没坏,酒这东西,我是越喝越清醒的。”尉迟朝玄的眼光突然柔和起来,他甚至笑了,但苦味儿却比之前更浓:“我是长子——他不靠谱,我不能也不靠谱吧?说来可笑,我这样混日子,倒好像是很正确的事情,这样的长安被毁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吧?”
“可还有另一个长安……”我低声道:“也许你觉得锦绣繁华都是表面,可这肤浅的东西,却是长安那么多百姓赖以生存的根基……战乱起了,陛下被迫锄奸,可他们的生活也毁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总有人得牺牲,虽然我也觉得这种牺牲不值得。”他突然站了起来,对我道:“你什么时候去襄州?若是今天打算动身,就得抓紧时间了——从这儿往那边走要穿过很大一片林子,晚上你一个小女孩在林地里头过夜不见得安全。”
我摇摇头:“本来有打算今天走……但是,我觉得我还是陪陪她吧。难不成你能听她诉说心事?只怕不太好吧?”
“我不能。”尉迟朝玄摊手:“那你留在这儿照看她,我出去射点什么东西回来烤了吃。”
、第六十一回
师父表现出来的悲伤其实很有限。她醒来之后虽然不说话,可也没有哭闹。我却因了这个益发担心。谁都知道,受了打击之后能大哭大闹的人一般都不会寻死觅活,但是默默往墙根儿一蹲谁也不招谁也不理的就难说了。
师父现在就是蹲墙根儿状态。你塞给她吃的,她就默默吃掉,塞给她水囊,她就凑到嘴边来喝一口,但要和她说话,不管你说什么,她都只是无意义地眨眨眼,什么都不说。
我急得一夜之间嘴上冒了一溜泡出来——是的,在尉迟朝玄的邀请下我又留下来了一夜。在天黑之前,尉迟朝玄走了过来,和师父说了一句话,然后转身就出去了,不给任何答复的时间。
他说:“明天天亮的时候动身,我爹娘还在蜀中,我先送你去找他们。长安……过阵子再说吧。你也好调整一下心情……”
这完全就是通知。只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师父有些愣,朝着声音来处抬起头,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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