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糟了。”夕月叹了口气:“他要是再醒不过来,别说那蛇毒了,饿也饿死了……”
谁说不是呢?我忧愁,忧愁得很。
“要不这样吧。”夕月站起身来:“我现在回冰魄去通知唐雪燕。她去过苗疆,或许有办法……”
我也只好点头。可夕月前辈还没出门,一群军汉便围了过来:“姑娘,神医,你还回来吗?我这里那里他这里那里那个人这里那里统统有毛病哟!”
我看向那老军医,他很不适应地咳了一声:“这帮人看到她,十年前落下的老伤都又犯了……”
我正尴尬,一个嘹亮的声音响了起来,不是老崔却是哪个:“都让开让开,我同这位姑娘有话说!”
我原以为他要介绍一下捡到受受师父的情形,谁料他道:“五年前我从马背上摔下来,脚好像崴了……”
众军汉登时不依了,房间内外,一片喧哗。如果这种吵闹程度能把受受吵醒也好啊,我无望地祈祷着。
但就在这时,一种熟悉的感觉却渐渐从我背后爬了上来——有人!夕月似乎也感觉到了,她脸上仍带着客套微笑,手却猛地一挥:“这样吧,既然他都成这样了,我再找人来也需要时间。说不定到那时他不毒发身亡也得活活饿死……”
听了这话,屋里屋外一时宁静。
“我们到底有同门之谊,我怎么忍心看他这么凄惨地死掉呢?这样,我就不去找人了,就留在这里替大家诊治,至于这紫轩嘛……我一针戳死他就是了。”
我还能怎么样?当时我就像被巫师施了法术一样,瞬间变了木头傻站原地动弹不得。夕月前辈唇边浮上诡笑,提了针包,走到受受师父身边,弯下腰,拈起一根银针,比比划划:“这个穴位不错……”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天策府的老军医,他也不顾男女之嫌,一把拖过了夕月前辈:“会死人的!”
“与其让他饱受摧残地慢慢死掉,不如给他个痛快!”
“人命关天啊,”老军医的胡子都在颤:“医者纵使不能救人,也不能杀人哇!”
“……大爷,这人是我们的人,为什么你还要管呢?”夕月前辈头上三道黑线。
“到底我也医治过他!”老军医叫道:“我不能看着你杀掉我的病患!”
夕月却不同他多言,对我道:“七虞,给你师父磕个头,送他走吧。你要是真敬爱他,就别让他死得那么折磨。”
我争辩:“可是他说不定还有救!”
“说不定而已啊。”夕月叹息:“你知道中了蛇毒有多痛苦吗?他的肌肉会慢慢变成脓水,最后这样死掉——你师父体面了一辈子,你别让他死得那么没尊严好吗?”
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是风中的树叶。亲手杀害师父这种事情,实在不是人能干得出来的!虽然受受师父偷奸耍滑可到底心地不坏,虽然他活着也不怎么幸福可死了就连活都不如……我僵直地移到他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可拔出剑对着他的喉咙,却怎么都没有勇气刺下去。
杀手杀人前不能犹豫,可我偏就那么犹豫,面前的人,是我的师父啊。
“那位姑娘,你去帮帮她吧。”夕月见我不忍下手,向慕容道:“你们要是看到战友受了必死的重伤,不也会给他个痛快吗?”
慕容默默点头,走到我身后,握住我的手,低声道:“七虞,刺了啊?”
我闭上眼,狠下心,终于点了头。
可就在此时,一声尖叫响了起来。我手臂一沉,两条大蛇正死死缠在我和慕容的胳膊上,而一个紫衣女子扑在受受师父胸前,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却像是受伤的狼一样写满愤怒。她头上戴着累累银饰,分明是个苗疆姑娘。
“你们!不可以杀他!”她叫,语言滞涩:“为什么杀他!”
“不假装要杀他你会出来吗。”夕月松开了老公鸡一样不住扑腾的军医,走过来,唇边含笑:“下毒的人为什么还要救被害的人?”
“他是我的,我的……”她脸上还带着愤怒,脸颊却有些泛红:“我的丈夫。”
我一愣,夕月却拍掌叫道:“哦,你就是朵酿啊。那你不会是真想弄死他吧?”
“当然不。”女孩喘着气:“我就是……不高兴,他不回来!吓唬他。你们,不能杀他。”
……虽然名叫朵酿的师母说话一段一段的,可我还是听懂了,想必夕月也听懂了,慕容也听懂了,整个屋子里外所有听到她说话的人都懂了。
于是,夕月慕容和我忍不住笑了,一群男人却面面相觑无言,大概他们心中都只有一句话在来回盘旋:女人啊!太可怕!
其实我觉得我们都很能理解朵酿师母的愤怒。一个男人一去五六年再无音信,换谁谁不得发疯呀?不就放个蛇咬个人吗?又不是外人,咬就咬了嘛!
而且朵酿师母长得真的漂亮,美人什么的,做了多少错事都很值得原谅的。她肤色微黑,但皮肤光滑,一双流光溢彩的大眼睛,鼻梁挺翘。那是充满南方风情的美丽,和中原温润雪白的审美偏爱几乎截然相反,却依然能在回波一瞥间就让人的心脏猛地跳漏一拍。
这样的美人跟了受受师父,稍微发点儿脾气怎么了?这又没把他弄死。
朵酿师母扶起受受师父,掏了一粒药丸,塞进他嘴里。没过多久,受受师父就目光迷茫地睁了眼。
我看出来了,他眼中压根就没有我们。他拽着朵酿的手,什么都不说,目光波动,嘴唇颤抖,面色苍白,俩人就差抱头痛哭了……
在这样一个时刻,夕月是多余的,慕容是多余的,我是多余的,或者全天下都是多余的。
夕月拽了拽我,我拽了拽慕容,我们三正要撤退,却听到那边受受师父非常温柔非常期待地说了一句将我们三原地定身的话:“你是谁啊?”
他不认识朵酿了也就算了,居然用汉语来和朵酿交流!
果然,朵酿脸色一变,一个爆栗子砸在了受受头上:“~!@#¥%……&”
受受:“@#¥%……&*?”
在俩人用我们听不懂的语言焦急而迅速地交谈了几句之后,他们飞快地拥抱在了一起。好吧,这是美好的一幕,幸福的一幕,圆满的一幕。可是,我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又什么时候进来的老崔戳了一指头。回头,但见他表情严肃,小声道:“李将军有请,姑娘请跟我来。”
其实见见天策府的李将军也是好事一桩,对吧,毕竟人家也是这地方的第一长官。可是,问题在于,我们几个人差点把天策府搅和得翻天,这让我怎么好意思去对着人家:“谢谢将军,将军再见”?
于是,当进了大殿时,我的腿都在抖。站在那位身材只能用“雄伟”形容的将军面前,就算他还面带微笑,我还是颇为紧张……
“七虞。”许是为了让我放松些,他先念了我的名字,又道:“你本来就叫这个名字?”
我摇摇头:“不是。我不记得我的名字了,师父带我走的时候就给我起了这个……”
“哦。”他看起来好像有些失望,又道:“你是杀手,你们的组织叫冰魄,是不是?”
我点头。这个想必慕容都告诉他了,我就没必要再装傻了吧?
“组织头目叫唐雪燕是不是?”
我顿时呆了。我们当然不可能告诉别人我们的头目是谁,可他却知道,难不成,天策府要对冰魄下手么?
可不管怎么看,冰魄都没干过让天策府炸毛的事情吧?抢目标的事只有一次,杀了天策要找的人的事也只有一次,应该还不至于惹毛他吧?
我这边心如鹿撞一句话都说不出,李将军却还面含微笑,颇带寻味地看着我,似乎他光看看就能判断出我是不是在撒谎了。
真是恐怖。
、第十九回
最后,我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可李将军并不接着问关于唐雪燕的事情,反问起我的情况:“你很害怕是吗?”
……什么叫不怒自威,我都快吓哭了,还问我是不是很害怕?于是我只好点头。
“不用怕。”他终于不再盯着我的脸了,真是,我脸上有花儿吗?随着他目光移开,我那颗在嗓子眼儿里头蹦跶的心脏终于落回原地了。
“我找你是有件事情想交托给冰魄去办——其实也就是你们的本行,杀人。”
“……谁?”提到杀人,我本能地进入了状态。
“杨国忠。”
我眉一挑:“啥?他是丞相,我们不能杀在职的官吏……会被报复的,将军,我们没那个本事和大唐官府作对,不敢啊。”
“……是吗?不敢啊……这个不敢,是你师父教的,还是唐雪燕教的?”
“唐雪燕。”我认真回忆了一下,向我们传授杀手行规的那堂课确实是唐雪燕亲自讲的没错。因为当天中午唐大采购了新鲜的鲤鱼回来尝试脆烤方法,所以唐雪燕魂不守舍,还没讲完就自己跑掉了。这一幕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于是,我第一次从李将军脸上读到惊奇。可这惊奇的神色倏忽即逝,他笑了:“这样吗?大概你们都不了解唐雪燕……一个敢去宫里偷东西的人还会怕什么吗?要说得罪,她早就把官府得罪千百次了。”
“……去宫里偷东摸西?”我听了反倒乐了:“她是偷了贵妃娘娘的荔枝还是拿了哪位公主的点心?”
“……她偷的可不是食物啊。”李将军微囧:“总之你要知道,唐雪燕绝对是不怕官府的就是。这笔刺杀杨国忠的单子,若是她在此,肯定也有胆接下来。七虞姑娘,李某人和你们这位唐首领也算得上旧相识,这话不算白说的。你大可接了这单子,回去再向她说。”说着,他转身,从书案上取了一封已经封了的信,单手递过来:“把这个给她,她肯定会答应。”
我万分为难。如果李将军对唐雪燕的判定没错,那我接了单子确是无妨,但一来这不是我一个普通杀手该做的事儿,二来这单子的目标也实在太过重大。我觉得纵使唐雪燕亲至,她也得好好想想才能决定的。
杨国忠啊!那是权倾朝野的宰相!杨贵妃的堂兄!
我当真犹豫,接了那信,却又想了好一阵子才说:“这事儿……要不您和夕月前辈说?她虽然不在冰魄了,可拿主意什么的,还是比我靠谱许多……”
李将军“哦”一声,才道:“那么你不妨回去叫她一声——其实也不急在一时,这信只要到了唐雪燕手中便是。”
我点点头,又问:“这事要保密吗?”
“人心隔肚皮。”李将军淡淡一笑:“你那位师父似乎对天策很有成见,这样的话,最好就别告诉他。”
我的笑容顿添三分尴尬。我原本就打算去找受受师父商量的,可这李将军一句话就给我堵死了,我便只好傻笑着:“好的,那我不告诉别人”,说完就打算往外走。
然而,就在我转身出去的时刻,外头的卫兵进来了,他瞟了我一眼才单膝跪下道:“将军,长安来人了。”
长安……我失神的一刻,仍然注意到李将军的脸色一变。他冲我挥手,想必这事不是我该听到的。我原本还有几分偷听打算,但回忆一下慕容的身手,也只好作罢。悻悻便朝大殿门口走。
而我出门的时候,正撞在一个人身上。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登时心神巨震,头一下晕得站不稳——这个人我不认识,可却熟悉得好像认识了非常久一样……
那人也看了我一眼,两道浓眉瞬间蹙起。我这才醒悟到自己盯着人家看有多不礼貌——再说了此人距离英俊得让人挪不开眼睛这个等级也还差好远呢,盯着人家看太久好失礼的!带着这个念头,我飞速低了头,鼠窜而去。
只是为什么会那么熟悉呢,那种带着喜悦,怅惘和错愕的熟悉感……就好像突然翻开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页书,看到里头掉出儿时摘回的干枯花瓣一般的感觉。
其实明明就是一个年轻的将官,连铠甲都没穿全,只带了护腕,连是哪个府卫的都不知道。
随便在哪个军府,都能看到几个这样的少年将军。难不成我在长安的时候见过他吗,如果这样,他会不会也记得我?我猛地顿住了脚步,想等他出来问那么一句。可我等了很久,那边大殿紧闭的门也没有打开的意思,我的腿都酸了,最后也只好怏怏离开。
等我回到受受师父栖身的房间时,整个人的情绪相当低落。尤其是看到受受师父和朵酿师母俩人甜甜蜜蜜地叽歪着,夕月前辈特别闪亮地给士兵们瞧病着,慕容跑前跑后维护秩序辛苦着,而他们都没空理我的时候……
还好有老崔。他大咧咧地拍了我肩膀一巴掌,差点把我拍趴下:“七虞呀,李将军找你什么事呀?你和小陆……”
我充满逆反情绪地丢了他一白眼,老崔实在善解人意,他立马闭嘴,可转头又道:“李将军不同意你和小陆的婚事?嗨,我去同他再说说。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陆老不回家,讨不到媳妇实在是……喂,你别哭啊,七虞?啧啧,小姑娘害羞了!”
我实在不能从哭泣中抽出时间再甩他一白眼了……我看起来难道就是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吗?师父都没跳脚呢,唐雪燕还没悬梁呢,我急什么呀我?
我忧伤明明是有着更深更凄凉的原因好不好?各位看官啊,试想!嫁不出去和连娘家都没有了,哪个更惨?哪个更惨?嫁不出去和这个相比根本就是什么都没发生啊!
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我自己都忘了要找爹娘这件事情了。可刚刚看到那个年轻军官的时候,心底下那种已经快要熄灭的渴望一下子就燃烧起来了,而且它烧得更旺了,让我根本没法从强烈的渴望里头挣脱出来。
因为知道有个很美好的家,所以……那种近在咫尺却碰触不到的梦想,才格外诱人而痛苦吧……
我这一掉眼泪,老崔就挥着爪子把慕容招过来了:“小容,你来劝劝她啊,不就是李将军不同意嘛,府里现在缺人再让小陆请假成亲走不开嘛,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嘿!”
慕容大概是被老陆笃定的语气骗了:“七虞?李将军找你是成亲的事情呀?哎哟,没事儿的,别哭!又不是要打仗了,晚几天就晚几天……”
我从膝盖中间抬起头:“不是!我……我……哎呀反正不是成亲的事情……”
“那是什么?”慕容问出这话,似是顿悟:“啊!是不是你另有心上人?放心,你拉不下脸的话我去说明,李将军不会强人所难的。”
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