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成通往异界的入口——据说真有数人为了证明这一学说,历经艰险去各地寻找蜃冢,虽然毫无所获,但他们辩解道,非理之不存也,只是很难找到灵气足够强大的蜃冢而已。
我对这些直指人心的灵异之事,自小就很感兴趣,否则也不会多年以来,始终不懈地研究和记录自己的梦境了。我望着被认为已成蜃冢的蜿蜒直到天际的白骨,不禁心念一动,于是跳下骆驼来,抬起手持的竹杖,往脚前一块半露在沙外的髑髅上点了过去。
有情之物碰触到蜃冢就会有所感应,从广义来说,只要有生命之物,无论人、鸟兽,还是草木,都可以算是有情之物。当然,已经截离本体很长时间的竹枝肯定是不行的,只是我手中的竹杖不同,它绝非死物,而仍然是活着的。
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我把它深藏在心中已经二十余年了。这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只要我经常碰触,气之所致,植物就永不会死。别看这支竹杖被截下已经一月有余了,因为我每日摩挲,它仍然青翠如洗,生机勃勃。
六岁的时候,门前的古柳枯死了——那是我非常喜爱的一棵树,从记事起就经常在树荫下玩耍,它是我的朋友,甚至是我的保护者。于是我伏在古柳的根下哭了整整一夜,仿佛我的诚心感动了上天似的,千年古柳,在枯败以后,竟然又生发出了嫰芽。
可惜死是永恒,生却短暂,第二日我就跟随父母出了远门,等半年以后再回到故乡,古柳已经不在了,它早就彻底枯萎,并且被劈下做成了种种器具。我不知道这些器具都被送往何方去了,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一具经过雕镂、上过清漆的笔筒。我抱着笔筒又哭了一整夜,然后不知道怎么想的,第二日就把这笔筒埋了起来,就埋在门前古柳原本该在的地方。
无人可以理解,无人可以想象,不到半旬的时间,就有幼苗从笔筒上生长出来,从已经上过漆的笔筒上生长出来,并且破土而展开。半年以后,门前又再有了一株柳,虽然并不古老,虽然仍很纤细,但我却清楚地知道,这就是那株古柳,重又焕发了青春。
懂事以后,回想起此事来,我开始有意地去尝试和研究自己的能力。我发现自己几乎对所有的草木和某些低等级的虫豸都具有使其维持和焕发生命的能力——但是对高等级的鸟兽乃至于人却无能为力。母亲去世以后,我一直握着她的手,盼望她能够重新睁开眼睛,日夜相继,却终于还是失败了。或许因为人的生命太过复杂吧,往往草木截下一枝,立刻插入土中,它还可以存活,但人和鸟兽却不行,截下任何一段,都只会很快变成死物,甚至变成腐肉。
授课岿山这数年中,我时常喜欢截下一支竹来,在手中摩挲,两三日后将其重新插回竹林,无需多久,竹杖的根部就会重新冒出嫩笋来。这是我的能力,未必独一无二,未必对自己的人生,乃至对世道人心有何裨益,因此我始终保留着这个秘密,从来也没有对人说起过。
如今站在蜃冢之前,我抬起竹杖,仍然有生命的竹杖,慢慢地往脚前一具髑髅上点过去。我非勇而无惧之人,我不敢亲手去触摸髑髅,感受蜃冢的幻象——幻象虽是虚妄,若过于强烈,同样会令人丧心而癫狂。我想通过竹杖,仍然有生命的这支竹杖,去间接地触碰幻象,若心智无法承受,自然会松手放开竹杖,回归到现实中来。
我的手有些哆嗦,但终于还是碰触到了,立刻,眼前有一道白光闪过……
一望无际的黄沙、炽烈的炎阳、脚前的白骨、身后的骆驼,瞬间全都消隐了。我感觉自己身处一片旷野之中,一直连接到天际的是灰黑色的泥土,而非金黄的沙砾。心中此界极其荒凉,较之大荒之野更令人灰心沮丧——沙漠中尚有沙丘,有高低起伏,而此界一无所有。
抬起头,天上灰濛濛的,不见日亦不见星月,仿佛无边的薄雾笼罩着整片天宇。心底忽生大惊大惧,仿佛即将见到某些本不应见之事之物似的。我转过身,看到一望无际的荒野的远方,似乎在薄雾与灰土的交界处,耸立着一座冲霄的巨塔。
是的,这正是我梦中所见。虽然此刻似是黄昏,似是阴日,而非梦中的漆黑一片,风雨交织,但我清楚地知道,如此巨物,非人间所有也,若非梦中,定是异界。
我柱着竹杖,迈开大步向那座高塔走去。高塔半隐在薄雾中,看不清详细形貌。当此之际,时光似已凝固,不再流逝,仿若转瞬之间,又仿若千年万世,我始终迈步前行,追寻这座高塔,却始终无法接近它。我和高塔之间的距离,或许是无限,无限之半仍是无限,无限减去无论多少步数,也仍然是无限……
心中焦虑之时,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就在高塔之上,远远地眺望着正努力朝高塔走来的自己。此非照镜,镜中人所为定与镜外人相同,而此时目见的自己,却与或许真实的自己截然不同,两己皆真,但两心所想,毫无交连。
我想要转过头去,看看这座始终在追寻的高塔究竟做何形貌,塔中有何事物。但我无法回头,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我的双目似乎凝定在了自己身上,看自己大步走近,却又似乎越来越远,却根本不愿转头去另外搜寻些什么。
我要转头,我要查看,此刻所处比所经更为重要,这塔比自己更为重要。正在这样想着,并且这样努力着的时候,突然耳边响起杲航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是杲航喝醒了自己,还是自己的苏醒引来了杲航的喝问。话音响起的同时,我的手一颤抖,竹杖离开了髑髅,而自己也从蜃景中回归了现实。何者在前,何者在后,有无因果关系,连我自己也分辨不清。
我缓缓转过头去,只见杲航策着骆驼逐渐奔近,并且对我说:“此为蜃冢,远离为好。”我朝他笑笑:“卿此前可见过蜃冢吗?”
杲航跑到近前,低头望了一眼我的脚下,皱眉回答说:“见过,未感碰触。异界亦可见也,人心不可测也,相关己心妄动,还是谨慎些为好。”
我扯扯骆驼的缰绳,叫那畜牲跪下来,让我爬上去,同时继续笑问杲航:“卿亦以为蜃冢乃异界之门乎?”
杲航愣了一下:“或有此说,未曾研讨,不敢轻置可否。”
然而,此时此境,此心此想,使我骤然感悟到了一些什么。我跨上骆驼,手捏缰绳,转过头去紧盯着杲航的眼睛:“我知之矣——卿欲寻死水,是以为彼处必是异界之门!”
十五千万天地十万万万缤纷世界,表里、昨今、反正,非我界即异界也,诸界之间,必有路途可通,有门相连,但我界通异界之门究竟何在?却从未曾有人寻见过。
近百年来,异界之说深入人心,异界之门的寻找也蔚然成风。或有以为蜃冢可通异界的,或有以为古物可通异界的,或有以为传说之四方天柱、五方宝玉可通异界的,杂说纷呈,惜无实证。
即以死水而言,亦有人以为乃是异界之门。据《圣言》所载,峰扬始见逐于西方之彭,经大荒之野前往萦山,天降劫难,萦山崩塌,峰扬堕入死水,转瞬间已在东方的郴国。是峰扬经过死水,转过异界,又回到了此界吗?
“安知峰扬旧所居者非异界呢?又安知落于郴国郊外的不是异界之峰扬呢?”杲航这样笑着反问我说。我不禁悚然一惊。
异界究竟是什么形貌,有何种事物,没有人知道。此界唯一,异界不可胜数,谁又知道是否存在与此界大同小异的异界呢?假若两界互为镜相,我界即镜外之峰扬进入镜内,而彼界即镜内之峰扬出于镜外,虽然听起来诡奇莫名,倒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之事。
异界之在,眼不可见,耳不可闻,身不可触,唯心可感,又会有多少事物是我们所根本无法理解的呢?在此界之人的智识范围中,出镜入镜,互入其门,互换其人,倒也是情理之中的假想。
“你果然是想去寻找异界之门。”我有些恼怒地望着杲航。
杲航就在骆驼背上朝我深深一鞠:“未曾明言,恕罪,恕罪。”直起腰来以后,他解释说:“异界杳不可见,其门无人可测,此事太也无稽,深怕一旦明言,卿不肯随我前来。我亦以为死水必南海也,是南海中有异界之门,峰扬曾穿越过。我一人不敢前往,欲寻相伴,但如果连死水即南海都不相信的人,我就算携之而往,也没有什么用处。”
我朝他一甩袖子:“若非……若非今日见到蜃冢,偶尔想起异界之门,我久在你彀中而不自知矣。”
“卿不欲往见异界耶?”杲航这厮,他又在用言辞诱惑我,“卿不欲见种种未曾见,不欲经种种未曾经耶?宇宙无限,身处一界,所知何其微小,若有异界为引,所知将何其广大。卿是学士,应能恕我因求知心过切而诡言相瞒吧。”
我冷哼一声:“若是镜相之界,恐怕见而无所相异,经而不知已经,有什么用处?”
“镜之内外,难道便全然相同吗?”杲航“哈哈”笑了起来,“昔峰扬不知此论,故不辨真伪,你我持此论而往,难道就看不出一丝破绽来吗?但有丝毫相异,你我就无法从中得到裨益吗?”
我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只好转过头去:“巧言令色。异界非伪,君其甚伪。”
“哈哈哈哈”,杲航笑得更有些肆无忌惮了。旁边服济听得一头雾水:“两位学士,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只知道自己被人骗,但偏偏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仍然心甘情愿地跟着杲航继续下面的旅程。又过了三天,我们终于走出大荒之野,昆惋指点我们说:“由此南下千里,就是南海镇。由此西南向千二百里,就是萦山。”
我们在沙漠边缘一处叫重楼的小镇分了手。小镇上有半数居民都是果勒,据昆惋那两个护卫说,果勒曾在萦山以北建国,后来东迁至此,重楼是他们长达六百余年的都城所在地。重楼其实是音译,果勒语的意思是“宫帐”。
我们交还了所有租来的装备,杲航掏钱买了一些日用品和两匹马,我们骑着离开重楼,往西南方向驰去。我不习惯骑马,但是很可惜的,重楼并没有车可以租买。
四月已晦,我们终于来到了萦山脚下,这里有一个以果勒为主要居民的小镇,名叫剌哈黑——据说这是他们一位古代首领的名字,意思是“大铁斧”。
第三部,一梦永劫第五章、地之极
更新时间:2008…6…2410:46:35本章字数:4479
词曰:何待此情生羽翼,欲随君去不休息。
萦在古籍中被称为仙山,据说山高万仞,上有仙人居住,仙人手中还有什么不死之药。当然,这只是传说而已。历代偶尔有一些人穿越大荒之野,去往萦山,但所见都不过只影片隅,无法窥其全豹,所记也多无稽,讹传更多。
直到七十二年前,沌山四学士登顶萦山主峰,并且经过详细测量,得出的结果是两千三百二十丈七尺到两千三百二十四丈三尺之间,比传说差得很远——一仞七尺,万仞就是七万尺,等于七千丈,世上怎可能会有如此高山?
我并不想攀登萦山主峰,那里气薄且寒,非仅靠人力而可以登顶。人力有时而尽,何况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未通大道,是断不能逆势而行的。不过我怀疑杲航有些跃跃欲试,他甚至在剌哈黑镇中打听过登山装备的卖店。但我指点着地图对他说:“南峰千丈,登之足矣。一应食水、寒衣,就请阁下代为筹措了。”他“唔”了一声,语气似乎有点失望。
萦山南峰,是徒手可以攀爬的最高一座山峰,山顶云雾缭绕,隐约可见两千多丈的主峰,景色绝佳。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攀上南峰,我手持竹杖,气息尚匀,杲航可早就气喘吁吁的了。我笑着问他说:“阁下今知我筇之确有用乎?”
杲航摇头笑笑:“崇明阁所在凌山,不过百尺而已,岿山千仞,你自然比我会爬山,有什么可夸耀的?”
这时候,天色已经逐渐黑了下来,因为时常会有人来攀爬萦山南峰,因此山下凿了石阶,直通半山,峰顶也盖有两三间草屋,足避风雨。当晚,我们就在草屋中寄宿,并且关照看屋的果勒:“明晨要看日出,请帮忙招呼一声。”
第二天曙光才现,我们就被果勒叫醒,匆匆穿戴好了,柱杖出门,但见西南方向霞光渐显,突然一轮红日喷勃而出。虽然我在岿山上见过很多次日出了,这里的日出未必比岿山上要壮观,但想到此处乃是萦山,仙山胜景,日照万邦,心中仍难免油然而生出万千感慨。
杲航一指西北:“看。”我顺着他的指点望过去,只见云雾缭绕中隐约现出萦山的主峰来。峰上白雪皑皑,但却并不完整,如同被神工鬼斧斜斜削去一块似的。传说中峰扬曾在此山中遭遇陨石雨,石雨如刀,砸坏了峰顶——但要怎样的石雨,才能砸得这般平整呢?
“峰扬所履,果然是萦山吗?是我们所在的萦山吗?”杲航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山势相同,而情景却不同,不见仙人,亦不见有翼的茹人……”
“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他的话。他淡淡一笑,解释说:“威朝末年,《圣言》曾经出现过一个不同的版本,所知者甚少。其中记载,峰扬不但在萦山见到仙人,还见到一女,银发白肤,有如茹人——当时称作奴人——然而背生双翅,言从天外来……”
我听了不禁“哈哈”大笑:“自古以来,人们便仰望长天,希望能如同鸟儿一般自由飞翔。所谓‘御风之术’,腾空难过十仞,再往高飞,大家都认为非有翅膀不行。故而民间传说中常有所谓有翼的天人,荒诞不经,你难道也相信吗?《圣言》流传数千年,传抄错讹本多,又多杂芜窜入,出现什么天人,倒是不奇怪呢。”
杲航轻轻摇头,看神情似乎并不赞同我所说的话,但又不愿意辩驳。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幽幽地长叹了一声:“不知哪年哪月,我也能攀上萦山的顶峰呢?”
我回答他说:“以君之才,现在开始努力,相信不用十年,登山的技术和相应道法都应该炉火纯青了,到那时邀三五同好,携带装备来攀萦山主峰,应该不难。很遗憾,在下不打算奉陪。”
杲航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