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他气喘吁吁地一路追赶,却不晓得要同两人说什么。
“那家伙的伤好了么?”王恪问道。
“少将军身上的毒已清,不过中毒日久,连床都几乎有些下不了,大夫交待了要卧榻修养数日。少将军心疼乌云踏雪,方才硬是撑着要给它喂草。玥公主她……寸步不离地守护着。”
王恪冷笑了一声。月夕背着身。轻声道:“那卉姬呢?”
“姑娘放心,老夫人只是唠叨了些,并没有为难她。少将军醒了后。她就回了快风楼。”
月夕微微颔首:“多谢将军关照。”
赵鄢又道:“姑娘……姑娘……”他嗫嚅了半晌,想问不敢问,突地“啧”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怎么就不问一问少将军?”
他向来精干,声音响朗,突然间咕哝着说话,身子似缩成了一个娃娃一般。他仍是低着头:“少将军也是奇怪,老夫人同他说是江湖游医救了他,他也就信了。什么都不问。唉……”
月夕微微地笑了,赵鄢确实不懂。
她与他之间。从来也不需多说什么。
那样死生一刻间,都要握着手不放。他与她还要说什么呢?
月夕笑了笑,高声道:“赵鄢将军,告辞了。”便要趋马西行。王恪犹豫着,欲言又止,似乎还想要对赵鄢说什么。
忽然一声激越的马啸声破空而起,声音又高又长,萧萧起伏,从邯郸城内西北角传出。隔着这四五里远路,隔着一道城墙,隔着一方大院,依旧清晰可闻。
秋风阵阵,卸白云流飞。这深秋本该是木叶尽脱,石气自青,愁绪万种的季节,可这马嘶声中却不含一丝丝的悲摅怨抑,有的,只是一股依依不舍之情。
月夕一把勒定了马,回身朝马嘶声处望去。
“乌云踏雪?”赵鄢叫道。
恋恋之情贯彻长空,是她的乌云踏雪在送她。
是……他在送她。
她和他,又再要各自回到那宿命的两端,又再要与世事的沧桑变幻苦苦挣扎。
可正是曾经这般爱过苦过挣扎伤心过,才晓得是如何的难离难舍。
那么多话,她来不及一句句对他说,可他都懂。
万物回薄,振荡相转。可两情若在,总有再见的一日。
心若有灵犀,便是这样长路相隔,他都能晓得此刻她会做什么,他都能借乌云踏雪的啸声相送。
月夕摊开左掌,她的思念似血凝在他的骨髓,他的相思亦刻成了她手心的三道深痕。
赵括,沧海可变桑田,可你我心中的月儿终不会凋零。它夜夜高悬空中,定会为你照见千山万水,照见心之所向。
月若在,情便在;情若在,人必在。
她微笑着背转身,朝着马嘶的方向扬起了手。宿草没径,秋色满天,这清冷的晨辉中,那城内的府邸中,有人伴在乌云踏雪之旁,注视着远方,正以目光相送。
月夕喝声跃马,疾驰而出。王恪的马儿跟着跑出了十几丈,又掉了一个头,到了赵鄢身边。他自怀里摸出了一只草编的小兔子,递给了赵鄢,腼腆道:“烦请将这个给菱儿。我答应了她,若她哥哥伤好了,便陪她去捉兔子,可……”
赵鄢长叹一口气,接了过来。两人相互拱手,一起道了一声:“珍重”。
王恪逐着月夕而去,赵鄢亦回马入城。秋风潮紧,落叶飘飞。东西两向,黄沙道上,俱是马蹄声声,风尘漫天。
从今往后,山川既阻且远。
爱望苦深,只盼会日早别离短。
(卷二完)
☆、1 孤鸿知我意
明月白露,光阴往来。
长平的烽火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年,跨入了第三个年头。
秦赵两国在长平各筑营垒,各自囤积了三十余万的兵力。廉颇只有苦守之力,王龁亦是进攻不能。双方都想要打破这样的僵局,可都无从下手。
这样长达两年的对峙僵局,让秦赵朝局里的每一个人都烦躁不宁;长达两年的窒息压抑让两国的士兵将士都身心俱疲;时间消耗着国家的财力人力与粮食,消磨着每一人的意志,销蚀着两个国家的血脉精气。
五月夏中。
渭水河畔灞桥边上,近水之处,早已是遍地绿草盈盈,两岸杨柳依依。
就是这几日,秦国的咸阳宫内,赵王派来的议和使者郑朱来到。秦王召见了一次之后,便只叫丞相范睢出面去应付了。
赵王年青气盛,终究是先熬不住;可秦王呢,他幼年登位,却在自己母亲宣太后的威势下熬了整整四十年,熬到了太后死去,熬到了如今独掌权柄。
这点时日,他熬得起。赵王越是心急,他便越是不急不慢。
他耐心地在等着白起。
没有武安君,老而不死的廉颇将拘泥不化的王龁死死地扛在了长平。而这整整两年,白起都遵照靳韦的吩咐,在渭水河畔钓鱼修养,刚刚几日前才回了咸阳城。
他的病终于要好了。
秦国也实在是太需要白起重新出山了。
可若要白起再统兵,便要先安抚不安的范睢。应侯对武安君军功的嫉妒,逃不过秦王的眼睛。
如何制衡这秦国最重要的两个人,秦王一点都不着急,他还有一颗棋子:月夕。
月夕已经许久没有去长平了,一心只在灞上大营训练飞鹰锐士。刚刚又被秦王召了回来。这样的季节,她风尘仆仆地赶回,身上又脏又累。宣华宫里若有一桶温温的水等着她梳洗,可该是多舒服的一件事情。
她不需想得太多。她晓得吕盈会为她准备好一切,然后站在宣华宫的殿前笑着迎她。月夕常常觉得自己有些亏待了吕盈,吕盈比她还要大上两岁,这样的年纪,便是宫女也都要准备着出宫嫁人了,吕盈却陪着她守在宣华宫。
她不愿意插手吕盈与靳韦之间的事情,可又不愿吕盈这样被耽误着,她自己大多时间在外。也根本无法为吕盈好好谋划将来。
好在靳韦自晓得了师父的死讯后,确确实实有些变了。他每月初一和十五都会来宣华宫,将武安君的病情告诉桑婆婆和吕盈,又托吕盈转告月夕。
吕盈每月都会等着那两日,翘首以盼。
而月夕,她也一直在等着什么。可等着等着,等到的一直都是失望。久而久之,她也就习惯了,甚至连自己在等什么都忘了。
若是刻意的遗忘,会将心里的相思也淡忘了么?
月夕赶回到宣华宫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殿前台阶之下站了一队士兵,大约五十余人,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持着长矛,人人面上都有些紧张凝重之意。月夕顿时觉得有些不寻常,下了马迎向他们,高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到宣华宫来做什么?”
其中一人大概晓得月夕的身份,高声道:“姑娘,宫里发现了赵国的细作,靳常侍带人在搜宫。”
“细作?什么细作?不是说赵王派人是来议和的么?”月夕讶声道。
“详细情况属下不知。只听说几个时辰前那几个赵国使者在大殿向秦王辞行,恰被靳常侍瞧见了。常侍立刻见了应侯。说其中一人怕是细作,定要捉回去。带人去捉时。那个细作已经不在赵国使者的队伍里了,有人说好像见到他入了宫。”
月夕顿时哑然失笑。这赵王倒也真是敢做敢为,竟然敢在议和队伍中夹派细作。这细作所为何来呢?而且行事如此不密,竟然被靳韦认了出来。
“小师兄认出来了?小师兄总共也没见过赵国几个人,怎么一个赵国细作反被他认出来了?”月夕脑里不住地思索,突地念头一闪,莫非是……
赵括,可会是他么?
她的心顿时“怦怦”地跳了起来,不自禁的脸上全红了,却听见台阶之上,吕盈惶急着叫她:“月儿,你快来……”
她好像遇到了难题,听到月夕的声音,立刻求救。月夕只怕吕盈出事,立刻轻轻一点,跃身飞上了台阶。
靳韦带了两个人,和吕盈四人正正站在宣华宫门前。还有几个小宫女,躲在宫门内,露出几张小脸,对着四人指指点点。
“你胆子大了,忘了自己究竟是谁的人了?还敢袒护着外人?”靳韦瞧见月夕赶来,对着吕盈狠声说了一句。吕盈涨红了脸,既似畏怯又似羞赧,而靳韦却是一副咄咄逼人之气,右手高高举着,正要落下来。
月夕掠身而上,拦到了两人之间,一把握住了靳韦的手,笑道:“小师兄,吕盈是我宣华宫的人,要打要骂,也要我来,不劳你越俎代庖了。”
靳韦将手一甩,左手将月夕一推,指着吕盈道:“你快说,那人到底在哪里?”
“我没有见到什么人。”吕盈又躲到了月夕的身后。
“还在扯谎!”靳韦怒道,朝着身后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那随从上前道:“属下亲眼瞧见那人进了宣华宫,还见到这位姑娘悄悄带了一个人进了宫内。”
“我没有……是你们看错了。”吕盈埋下头,怯生生地说。
“你们寻什么人,要寻到我宣华宫来?”月夕大约听明白了始末。这随从不敢多嘴,只看着靳韦。靳韦微微哼了一声,沉声道:“赵国来的那群使者中,有一个人甚是古怪。身份……我亦不敢十分确定,要捉到了他,才好慢慢拷问。”
若是赵括,靳韦怎会不敢确定?而且若是赵括,靳韦恨不得月夕早同他撇情干系,绝不会将此事这样坦然相告。月夕顿时心中有些难言的失落,她转问吕盈:“你真的没见到有人进来么?”
“没有没有。靳大哥一来便气汹汹的要我交人,可我真的没见到他们说的那个人。”吕盈眼中泛泪,极为委屈。
“吕姑娘或许不曾见到,可我亲眼见了那人进了宣华宫。常侍,再不搜,那人便要逃走了。”随从大声催促靳韦。
“这样说来,你并未真正瞧见吕盈带了那人进宣华宫?”月夕微笑道,“那你方才还信誓旦旦,说什么都瞧见了?”
随从顿时哑口无言,靳韦瞪了他一眼,他低声道:“我确实见他入了宣华宫……”
“你是应侯的人?”月夕笑着问那随从。随从立刻傲然点了点头:“属下从前跟着郑安平大人,现在听郑敢的安排,跟着……”
“跟着小师兄么……我晓得,”月夕仍是笑着,突然脸上一寒,冷声道,“你们丞相府的人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暗中窥视我宣华宫。是不是以后我们宣华宫里吃什么饭,见什么人,几时入寝几时起身,都要问过你们丞相府了?”
随从一愣,忙收敛了傲慢之气,道:“属下不敢。”
“不敢么?”月夕冷笑着,斜觑着靳韦,“这里从前是宣太后的宫殿。如今虽然是我住着,可这里,从来都是只有秦王一人来得,连应侯都不敢擅入,你们是什么人,也敢这样大大咧咧地闯进来了,对我宫中的人不敬?”
她声色俱厉,面上登时便有了一股威严之势。随从被她说的语塞,呐呐地缩到了靳韦身后。
月夕却又笑道:“你不必指望我小师兄,他说什么也不顶用。你们要搜,我只给你们一句话:吕盈说不曾见到,便是不曾见到。若不信我,还非要进我宣华宫,那便去向秦王请旨,请到了旨意,我宣华宫自然由得你们随便出入。可若是手无凭证,还对我的人无礼,那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极是好看,话语之中却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她这话已经讲到如此地步,靳韦若再与她以硬碰硬,便是自讨没趣了。
靳韦恨恨地盯了一眼吕盈,悻悻地挥了挥手,便要带人离去,却听到月夕在背后扬声笑道:“几位,就这么走了么?得罪了我们吕盈姑娘,难道也不道个歉么?”
“月儿,算了。靳大哥也是公事公办……”吕盈见到靳韦面色难堪,连忙扯住了月夕,意图息事宁人。
月夕却冷笑道:“小师兄,吕盈如何待你,你自己心里最清楚。她若是会骗你,当初也不会舍了命去救你。你要公事公办,又何必这样与她撕破脸皮,一句好话也没有。莫忘了,她左臂上的疤痕是怎么来的?”
靳韦拉长了脸,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哼道:“走。”他们下了台阶,与众人会合,又朝着西北的秦王宫而去。
月夕冷冷瞅着他们离开的身影,半晌才轻叹一声,转身入了宣华宫。她径自朝寝殿而去,见吕盈紧紧跟在身后,便笑道:“可为我准备好热水了么?我累极了,要好好地休息一下……”
“自然准备好了。”吕盈忙道。她见四周无人,轻轻扯了扯月夕的袖子,低声道:“月儿,我有……”
她话还未出口,见到桑婆婆从一旁缓缓踱步而出,她忙退开两步,低声称呼:“桑婆婆……”
“桑婆婆……”月夕亦婉声称呼。
桑婆婆微微颔首,瞧着吕盈,冷声道:“你怕什么?”
☆、2 惊风入绣帏
吕盈一愣,桑婆婆一向孤冷,她在宫中两年,同桑婆婆也没说上几句话。她一向谨小慎微,对桑婆婆自然有些害怕。桑婆婆突然这样问了出来,吕盈更是垂着头不敢回答,却听到桑婆婆又道:“下次他若再如此对你,月儿不在,难道这宣华宫就没有旁人为你出头了么?”
吕盈又一愣,似是听懂了,可又似明不明。
“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你越是怕他,他便越是跋扈。”桑婆婆哼声道。吕盈这才明白,原来桑婆婆方才所问,是嫌弃自己在靳韦面前怯懦的样子,且也有为她出头之意。这宣华宫内,桑婆婆气势之甚,常常对秦王与月夕都不假颜色,若有桑婆婆为自己撑腰,自然再无人敢对她无礼。
月夕笑道:“桑婆婆都这样说了,还不快谢谢桑婆婆么?”
吕盈忙向桑婆婆下拜。桑婆婆“嗯”了一声,仍是冷声道:“我有话同月儿说,你下去。”
吕盈瞧了月夕几眼,似还有话要对月夕说,可瞧见月夕对着桑婆婆,也无心理会自己,终于还是皱着眉头退了下去。
月夕推开了紧闭的寝殿大门,扑面便是一股寒意。眼下虽是五月,可宣华宫一向阴寒,到了晚间更是冷得渗人。吕盈想得周到,仍在寝殿里的角落里放了两个小火炉,烘得整个房里干燥暖和,而一旁的小屏风之后果然已经放了一个沐浴的大桶,里面盛满了热气腾腾的热水。
“月儿,方才你是刻意要说那些话的么?”桑婆婆跟了进来,问道。
“婆婆,我说什么话了?”月夕笑着回身挽着桑婆婆的胳膊。
桑婆婆淡淡地瞄了她一眼,冷笑道:“秦王为了什么事情。叫你回来,你心里不是很清楚么?”
月夕立时不笑了,她放开了桑婆婆。身子扭到了一旁。这么多年来,她虽然有些怕桑婆婆。可眼下她又疲又累,也实在懒得掩饰自己的情绪。
“你已经二十了,早该成亲了。”桑婆婆冷声道。
“长平战事未完,月儿没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