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夕低下了头,苦笑道:“造化弄人,长痛不如短痛,你以后便会明白的……”
信陵君站起来,拍了拍朱亥的肩膀,朱亥重重一叹,将赵括带出了屋子。
月夕这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她微微转身,看见那青色的袍子在夜风中飘动,可愈来愈远,只剩下一点青影,又随着开门关门的声音,终于消失在了夜色里。
与其迢递相思,不如生死相决。
老狐狸,只盼小师兄的这点小把戏,终能帮我瞒得过你。
月夕缓缓收回了眼,朝信陵君致意道:“公子当机立断,月夕感激不尽。”
信陵君淡淡一笑。月夕又转头向靳韦笑道:“小师兄,多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靳韦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和声道:“你怎的这么大意,遇上血冲君主之宫,还要回来救我?”
“你遇上血冲,本来极是凶险。亏得那姓赵的一掌,掌力恰好将你血冲之气互抵互销。你过了这一关,以后也不用再受散功之苦了。”靳韦哼道,“那姓赵也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月夕沉默片刻,竟似完全没听到靳韦这句话似的,只拉住吕盈微笑道:“我是回来瞧吕姑娘的。也幸亏有你,小师兄才恰好救了我。”
“跟她何干?若不是她,我们怎会如此麻烦?”靳韦冷哼道。吕盈眼中含泪,面上刚刚浮起了一些欢愉之色,又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信陵君对吕盈微笑道:“吕姑娘,在下还要与月儿有些话要说,可否借这房间一用?”
他自进院之后,对吕盈十分友善,以魏国公子之尊,在她面前自称“在下”,颇是敬重吕盈,却对靳韦出言训斥。他固然是越御风的好友,辈分长于靳韦。可他为人温润如玉,从不对人口出恶言,若不是对靳韦的言行已有不满至极,也不会如此。
靳韦见状,亦早已心知肚明,冷哼一声,拂袖径自出了房去。吕盈一瞧,连忙朝信陵君屈身行礼,匆匆追赶靳韦而去。
信陵君伫立望着两人离去,伸手合上了门扇。月夕微笑道:“公子若要责怪小师兄,骂他一顿便是。”
信陵君微喟道:“这个靳韦,德行大亏,偏还这样自以为是……”
“小师兄做了什么错事?”
“于公,出卖上党,挑起秦赵之战。烽烟一起,不知又有多少人家要受战乱流离之苦。”
“他假投上党于赵,或许存了私心恶意,可也正中平原君下怀。便是没有他,赵国君臣也不会对上党轻易放手,”月夕淡笑道,“这事便不提了,于私呢?”
“朱先生亲眼所见,他们被冯亭的人困住。吕姑娘不顾安危,来带他们逃走,他却随手拉了吕姑娘,为自己挡了一剑……”
原来吕盈左臂上的伤痕是这么来的。想必郑敢亦是不屑靳韦之行,感佩吕盈,才特地以金疮药相赠。便是吕盈对靳韦深具情意,可这样无辜被他所害,仍是毫无怨言,也是殊为难得。
月夕叹道:“他做错了许多事,可毕竟曾是我的师兄,几次救了我的性命。于公于私,我都要保他生还。还请公子瞧在师父的情面上,不要同他计较。”
“他禀性不良,当初越兄发现他偷学玄鉴功时,便不该心慈手软……我一直不明白,越兄为何对他手下留情?”
“师父总有师父的道理,”月夕淡笑,“我曾托朱先生求请公子,放郑敢陈藩离去,不知……”
“我已经叫人缝好锦囊,他们两人会为你送去云蒙山,交给小恪。待我此间事了,我也要去云蒙山一趟,探望越兄。”
“郑敢他们曾杀了公子夫人,公子却肯为月夕网开一面,放他们两人离去。月夕不知如何言谢……”
“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我也不必为难他们。唉……杀一个小女子便可阻止韩魏联盟,秦王与应侯岂有不杀之理?”
月夕低着头道:“终究还是要多谢公子……”
信陵君凝目望住了月夕,许久才哂声道:“月儿,我记得你初上云蒙山时,你便连个‘喂’字都不肯唤我,如今却口口声声称我为公子。”
她初上山时,不过八岁。
靳韦同她说,有位师父的好友来了,一定要带她去迎接。到了山下,靳韦站在山道上恭恭敬敬地等着,她却径自坐在了梨树上。
待到他孤身一人到了山脚下,靳韦还未开口,她反而扬声先问了他一句:“你从哪里来?”
☆、18 安得长苦悲
靳韦连连示意她住口。他却并未责怪她,而是仰起头极认真地答道:“自鹿鸣之处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你是想叫我师父做你的帮手么?”
对一个八岁的小丫头,他本不该这样巧诈。可她冰雪聪明,立时明白了他话里的双关之意。他眼里露出赞赏的光芒,笑道:“从前是,可你师父看尽世事,只想在云蒙山终老,便不再勉强了。我只是来陪他坐而论道,打发寂寥罢了。”
“既然陪我师父这么久,晓得淡泊的好处,何必还要有这么大的志向?”
“生逢乱世,男儿生当暮沙裹草、纵马长啸,立一番功业,方才不虚一生。”
她这才笑了,从梨树上跳了下来,向他摊开手来:“你要上山么?那便请我吃东西罢。”
他左右瞧了瞧,从旁边的树上随手摘下一个山果,放到了她的手中。她抛了一抛,笑着奔上了山去,却未瞧见他的目光,自那一日起便追逐着她的背影,未曾移开过。
他瞧见她捉弄靳韦与小恪,听见她的笑声洒遍云蒙山,看见她雪白的身影在山间穿梭。他同赵括一样,喜欢又聪明又好看的姑娘,而她的身上,除了聪明与好看,更有一股我行我素的骄傲之气。
那是月夕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他晓得她还小,不晓得她懂不懂,整整七年,他默默地在等她及笄。
直到那一日,他终于开口,叫她等他。
他说他一定会来,可他终究没有再上云蒙山,为她祝贺及笄之礼。而三年后,她已将那一个山果,转赠给了赵括。
月夕撑了一下自己的身子,缓缓地调匀呼吸,轻声道:“从前月夕不懂事,无礼之处,还请公子恕罪……”
“赵括已然不在此处,你不必刻意如此。”信陵君突然打断了月夕,不耐地提高了声音。他素来雅达,除了方才以为月夕已死时几乎失了神智,便只有眼下这样失态了。
月夕默然许久,道:“三年前,是公子自己失了约。”
往日不返,来日多忧。惧来日而弃将来的人,原本是你。
“若我当初不失约,你此刻待我便会不同了么?”信陵君凝睇着月夕,苦笑一闪而过。
“公子为何要失信?”月夕一抬头,瞧见信陵君正目光复杂地望着她。她心头微抖:“你早晓得了我是……”
“我从前并不知晓。只是曾蒙越兄所托,为他去查一个叫芈霜晨的女子的下落。”
“是祖奶奶……”月夕轻呼了一声。
信陵君微微颔首:“我叫人查遍了楚国的王室,才听说有一名王族之女,小名霜晨,嫁入秦国,侍奉秦惠文王。后来惠文王去世,她成了秦国的执政太后……”
“三年前,我去探望越兄,却收到姊夫欲逃离秦国的求援信,只得匆匆离去。岂不料在邯郸郊外隐约见到了你的身影,我私下向越兄请教你的来历。越兄说,他只晓得你应该是自芈霜晨处来的,我便完全明白了。”
“月儿,若我当初不失约,如今你便会愿意随我去大梁么?”信陵君沉默着,又重复问了这一句。
月夕默然望着屋外的苍茫夜色。信陵君侠名动天下,仁义播四方。那时的云蒙山上,两人皆不知彼此身份,懵懂无知的自己,难道就不曾为他的风华心旌摇曳过么?
难道不是他那一句“等我”,叫自己彻夜难眠么?难道不是听到他的婚讯,叫自己心神茫然么?甚至于自己悄悄下山,去了大梁,只为在信陵君府前望那一眼。
便是那夜在郡守府,见到他时仍有的心绪错乱,统统都不曾作假过。
只是这样少女情窦初开的心情,自己却是如今才完全明白。而待她明白时,她的心里眼里,便只有了赵括一人。
若他守信再上山来见自己,她会怎样?
或许两人间便会因此而大不同,或许她也会对他难舍难离,可这也都只是或许罢了。
谁叫让她明白一切的人,不是他呢。
他再是飞仁扬义,可又怎么比得上那只老狐狸懒洋洋的一笑?
月夕念头辗转,可终觉得尘世间还是只有那一人好。她笑而摇头,缓声道:“世间事,最恨难以回头。公子既然失了约,从前事便莫要再提了。只是我竟因公子,而遇上了赵括。他……”
她微微一笑:“他与公子,却大是不同……”
“他与我有何不同?”
“公子胸怀大才,养客纳士,一心在这乱世中有所作为,便如朱先生的大锤,劲风过处,所向披靡;可赵括他……”月夕忽然轻轻“啊”了一声,低笑道,“快风楼……我真是糊涂了,福伯说他将快风楼交与卉姬经营,那为快风楼取那名字的人,定然是他。”
“快风楼?”信陵君一愕。
“赵括他……他最爱的,不过是明月小楼,把酒临风。有此两样,便是他的人生快事。可他这人又太过心慈手软,总要将身边人的事情揽上身,只顾眼前不想将来,常常将自己搞的一团糟。”
月夕凝望着信陵君:“公子志存高远,一旦晓得我的来历,权衡轻重,便能挥剑而断;而他……他定然是犹豫难决,一拖再拖。公子之爱在天下,又岂会在意月夕一人?而他,却总是等着我舍下他,等着我来挥这一剑……”
“挥剑?”信陵君哂笑道,“你这剑虽锋利,可你当他真能忘掉你么?”
“他会忘了我的,”月夕幽幽道,“他身边有玥公主与卉姬,她们都是心智巧慧之人。还有那些女闾中,他也有无数红颜相伴。他以为我死了,便会死了心,便会忘了我的。”
“那你呢?”信陵君突然冷笑道,“你便能忘了赵括了么?”
月夕微笑地转过头去,不敢看信陵君,身上却微微地颤抖着。
你可能忘了赵括么?
能与不能,如此简单,为何她却不敢回答?
信陵君见她不答话,哂笑了许久,道:“我再不敢上云蒙山,连越兄都不敢见。只因为我亦怕自己再见了你,便再也不愿舍下你了。可我又多盼,当初失信的人是你,如今来问这话的人,亦是你。”
他失了信,是他能于决断,可亦是因为他曾奢望过将来。因奢望而知无望,因不舍而应舍,因不忍伤而不得不伤,才会悄然失约,避而不见。
如他之于月夕,又如月夕之于赵括。
可惜是他之于月夕,可惜是月夕之于赵括。
他说的这般凄凉,全然失去了他一贯的峭整风采。秦魏征战不断,魏国上下对秦人俱怀刻骨仇恨。他是魏国公子,自己却是秦国宣太后身边的人,她又怎能怪得了他失约?
更何况,她还是……
她绝不忍,亦不能去怪他,怪他放弃了这于家仇国恨间细若游丝般的情意。
而赵括,他又可会怪她么?
月夕轻叹一声,婉声道:“公子有泽润之仁,圭璋之德,早晚能登车揽辔,澄清天下。还请公子勿以月夕为念,从前之事,便当春风过耳,莫需萦怀。”
信陵君推开了门扇,走出门外。他袖手仰天望月,伫立片刻,笑道:“月儿,来日茫茫,山长水远,再见只怕是敌非友,你我便就此别过罢。”
月夕从席榻上起了身,屈身行礼。信陵君却大袖一挥,头也不回,昂然出了院去。
月夕还靠席榻上,瞥见靳韦和吕盈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吕盈仍在微微抽泣,靳韦正压低了声音在责骂她。
可若能如此依偎在一起,就此哭骂一生也是好的。
她亦抬头望月,天边冷月如青霜,便好似他们赵国人最喜欢穿的青色衣衫。
“老狐狸,你可会挂念我吗?”月夕在心中自言自语,“你身边有那么多的美貌女子,又怎么会想念我呢?可我却知道,我是会想念你的。”
生逢乱世,离人何多?
你我之间,便如清尘浊水。此后天各一方,相见亦难。
盼你愁峰莫聚,意绪莫失。
若偶尔想到我,望一望那天边的弯月,你便会晓得,我亦是同样在想着你。
☆、19 短兵当长戈
中条山,居太行山及华山之间,山势狭长。沿着中条山往西,便可直达秦国都城:咸阳。
此刻的僻静山路上,三人两马,在如墨的夜色中缓缓朝西而行。
月夕和吕盈共骑一匹白马,靳韦骑着另外一匹。白马很神骏,是信陵君特地叫人为她送来的,脚力甚好,负重亦佳,走了这么久的路程,仍是十分稳健。
两匹马在林中曲折而行,愈走脚步愈缓,又不时停下脚步,四面瞻顾闻嗅。马儿的天生警觉性,常常比人来的要好许多。月夕和靳韦立刻警觉起来,跳下了马。
“月夕,怎么了?”吕盈瞧出了两人不对劲。月夕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立刻也不再出声。
两人牵着马小心翼翼地走了段路,忽见一人躺在道旁,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靳韦上前一探那人的鼻息,望着月夕摇了摇头:“刚死不久”。月夕瞧见这人一身赵国士兵的装扮,不禁皱起了眉头。
此处已经离开上党极远,且已近秦国,怎有赵国士兵敢如此深入秦军后方?
定然事有蹊跷。
月夕捡起了掉在一旁的长矛,三人两马又缓缓走了约莫一盏茶时分,前面突然传出一阵兵刃相击和呼哧之声,且声音越来越是清晰。
月夕手横长矛,探身凝目望去,只见前面是一个三叉路口,山路向左拐去,是一条羊肠小道,正有几人在路口恶斗。
还未来得及仔细看清楚打斗双方,便瞧见右边山背后涌出一队骑兵,约有十几二十人。为首一人,面黑人高,赵军裨将装扮,手挥长剑,一边纵马向前,一边大叫道:“莫放走了秦贼。”
他骤马挺剑,直取前面一名秦将打扮的人。那秦将亦举剑来迎,两马相交,战不数合,秦将力有不逮,带着两人欲拨马而走,而那赵将急追而上紧缠不放。
月夕将手中长矛递给了靳韦,自己却拉过了靳韦的马,沉声道:“小师兄,你带吕盈从小道走,不必管我。”也不待靳韦和吕盈回应,纵马便出。一名赵兵见黑暗中有一人冲出,二话不说,挺矛便刺,月夕俯身避过了这一刺,一掌击中他的肩膀,随手夺过了长矛,直朝赵将刺去。
赵将一马当先,眼见要追上秦将,正要举剑杀人,不料旁边横生一只长矛,将他的长剑一隔,恰好叫秦将避开了这一剑。
赵将双目一瞪,一名白衣女子手持长矛,横马而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