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慷慨激昂,话中尤带着凛凛风骨。燕赵从来多慷慨悲歌之士,以往赵括总是言笑晏晏,人又懒散,诸事皆不放在心上;可如今大事临头,危及他的父母之邦,却又这般襟怀担白,意气慨然。
“好,说得好,”信陵君击掌道,“赵将军这番话,实在叫无忌羞愧,方才是无忌狭隘了。在下佩服赵将军侠气,赵魏兄弟之邦,我魏国又岂能隔岸观火?无忌此番回魏,自当竭尽所能,劝说王兄,以图三晋老盟再成。”
沉沉乌云之下,信陵君与赵括两人并立,意气相倾,神采相和。信陵君固然名动天下,风采超然物外,而此时赵括亦是一身矜豪之气,又输得了他几分?
他从前在月夕面前便已说的明白,他虽心慈手软,虽厌倦不义之战,可若到了保家卫国,抵御外辱之时,他必义无反顾。
他是赵人,平日里再是随性,可流淌在血液中,激荡在骨子里的,从来就是中原风骨,燕赵侠风。
月夕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两人,默然不能言语;再仰头望天,天色昏暗,阴云层层,所见一切皆混淆而朦胧。一时之间,她仿佛又觉得眼前两人离她甚远。
天大地大,其实却只有她独自一人。
他是赵括,还是赵子服,早已没了关系。她的心里,又是为了什么事情这样落寞?
她一直如一个旁观者般静坐着、听着,可她与这局中诸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便真的能只做一个旁观者,置身事外么?
她整个人都意兴阑珊着,站了起来,轻声道:“公子,你与赵将军谈论要事,我不便打扰。我只想一人走一走,想些心事,还请你叫朱先生莫要拦着我……”
“月儿……”赵括见她要走,正要拉住她,可瞧见信陵君凝重沉默的表情,又缓缓放下了手来。
他从来都不怕教信陵君晓得自己对月夕的心意,可眼下又是为了什么事情犹豫?
他们三人都心知肚明,只是皆无法出口而已。
※※※※※
月夕一人出了郡守府,果真再无人拦她。可她却无心力走远,只是百无聊赖地靠在墙上。
“什么人在那里?”有人从她面前走过,喝声问道。月夕懒懒抬起头,那人反倒笑了:“原来是你。”
☆、4 浊酒且自陶
“李将军。”月夕亦认出了这人便是下午带她进城的李牧。
“月夕姑娘,如此深夜,你要去哪里?”
李牧见到月夕沉着脸,与下午轻松调笑的样子大不相同。今夜有人大闹郡守府之事,他亦听说了个大概,如今又见月夕靠在郡守府外,想必这事情必是与月夕靳韦有关。可他生性谨慎稳重,便故作不知,只当作随口寒暄。
“我要去霍太山……”月夕瞧着远处,失神道。西面黑云与霍太山连成一片,仿佛一个巨人,俯瞰着上党郡,甚至逼迫着月夕。
“霍太山?”李牧皱眉道,“那里人所罕至,野兽出没,深夜去,只怕太危险了。”
“李将军……”月夕缓过了神,微笑道,“李将军又要去哪里?”
“约了一位旧日好友相会,正要去见他。”李牧对月夕笑道,“月夕姑娘,眼下上党四周被秦军围困,你虽有功夫在身,可孤身去霍太山,还是有些不妥,不如等一等罢。若姑娘心怀不郁,不如随我去喝上一碗酒,聊以解忧?”
竟然连只有一面之缘的李牧都瞧出了她心中的颓靡之色。
自己怎会动不动便喜怒形于色?月夕愈发觉得心力难持,沉吟了半晌,抬起头道:“好,恭敬不如从命。”
“太好了,”李牧右手成拳,在自己的左掌上砸了一砸,欣喜道,“在下也正欲寻机会向姑娘请教,不料今夜便有如此良机。”
他带着月夕,在上党城内缓步走着,前面道路一旁,有幢幢屋影。李牧一人当先,急步走了过去,右手边一间大屋颇为残破,大门前的匾额之上,依稀可以辨出“聚宝楼”三个大字,看这名字,大约是一座酒肆。
“这是一座酒肆,秦军攻韩,许多百姓趁乱逃了出去,这酒楼的老板也逃走了。”李牧伸手推开了门,摸出火折,迎风一晃,照亮了小半个大堂。他请月夕在一张桌案前坐下,又不知从哪里搬出了一大坛酒,三个碗,还点起了油灯。
“百姓纯朴,老板虽逃了,可无人动他财物。反而是我常常来这里偷偷喝酒,实在是说不过去,”他自我调侃,“可你说这些酒被藏在这里,无人动它,它们自己也难免寂寞罢?还是将它们喝了的好。”
“李将军身处艰难局势中,仍不忘饮酒,乃是大丈夫本色。这酒有幸被将军喝入肚中,必觉不枉来这世上一遭。”月夕亦调笑道。
李牧哈哈大笑,先干了一碗酒:“苦中作乐罢了。何况今夜故人相会,李某又得以请教姑娘,喝上几碗酒方才尽兴。”
“不敢当请教两字,愿与将军切磋一番。”李牧行事痛快,月夕亦极为喜欢,她端坐而笑,“你那鹤翼阵两翼机动灵活,协同密切,全在你一人的指挥之力。可若主将若稍有差池,这三十人便如同一盘散沙。我那时弃他们而攻你,原因正是在此。”
“姑娘说的对,”李牧连连颔首,“不过在下其实已久不用这鹤翼阵了,白日里是听吕盈提到姑娘身怀功夫,这才一时心痒。在下还有一个偃月阵……”
“布偃月阵,需得步军居中,骑军据其两端。”月夕笑道,“李兵尉想要打匈奴人么?”
“想!”李牧毫不犹豫,“姑娘怎么晓得?”
“这偃月阵,若能寻得狭窄的地势,对付匈奴骑兵最妙。”月夕淡笑道。
“姑娘和我那朋友说的一模一样,”李牧兴奋地将碗重重一放,“他等下来了,我介绍与姑娘相识,你们定能相谈甚欢。”
“风雨欲来,你朋友只怕不会来了?”
“他平生只爱两件事情,美酒与佳人。他定然会来,许是有事耽搁了……”李牧正说着,突然站了起来,抱拳笑道,“赵兄,你终于来了。”
月夕突地心头一跳,微微转过身子,见到昏黄的油灯下,门边站了一个人,青布衣衫。风从屋外吹入,拂起了他的袍子,一飘一飘。
只瞧见了那袍子的一角,她便晓得了他是谁。这个叫她心烦的人,便连他的袍子,都飘得这么叫人厌烦,飘得她刚刚安静下来的心,又都乱了。
“李兄弟,方才有些事情耽误,来的晚了,恕罪恕罪。”赵括拱手道。他笑着进来,自然而然便坐到了月夕的身边,轻轻唤她:“月儿……”
他总是笑,总是笑着,这世上难道就真的有那么多好笑的事情么?月夕转过了头,冷冷哼了一声。
“原来两位是旧识?”李牧一愣,又放声大笑,“我方才便说,若两位见上一面,必能把酒言欢,果然……”
“我不认识这个人,谁与他把酒言欢?”月夕冷声道。
李牧被她堵住了话,面上顿显尴尬之色。赵括朝他苦笑着摆摆手,柔声道:“月儿,夜深了,略坐一坐,便回郡守府去歇息罢。”
“李将军,这酒肆有规矩,不许我留在此处么?”月夕却不理他,只问李牧。
李牧搞不清楚两人的恩怨,为难的瞧着赵括,陪笑道:“自然没有。”他提手给月夕勺了一碗酒。月夕瞧见面前的浊酒,正欲推辞,赵括却伸过手来,要端走她面前的酒碗。
月夕立刻将右手一挡,左手捏住了碗壁。赵括一怔,仍是好声好气道:“月儿,你素来也不饮酒,就让与我好了。”
月夕却使劲往回一夺,冷笑道:“李将军,你这朋友是怎么回事?这么爱管旁人的闲事么?”
“月儿,不要怄气了,我……”
“李将军……”
“两位,两位……”男女之事,便如主将治军,外人岂可胡乱参合?李牧心明眼亮,连忙站了起来,对着月夕道:“李某还有防务在身,先行告辞。若有机会,来日再向姑娘请教。”他伸手一拍赵括的肩膀:“赵兄,你同月夕姑娘,慢慢聊,慢慢聊……咱们改日再聚。”
他冲着赵括嘻嘻一笑,在他耳边悄悄道:“也有你赵兄应付不了的佳人么?”说着将门一闭,出了酒肆而去。
他的话虽对着赵括附耳而言,可月夕却听得一清二楚。她突地火气上涌,趁着赵括疏忽,夺过手中的酒,一仰头便喝了下去。
她平生第一次喝酒,又苦又酸,一股辣味沿着喉咙到了胸口又延伸至手足。然后从四肢涌起一股热浪,在胸口蒸腾,直冲上脑门,叫她动弹不得。
☆、5 醉梦情自迷
这么难喝的东西,为何他们一个一个都是甘之如饴?
月夕勉强伸出手,一把揪住了胸口,苦恼地抬起头,望着赵括。他又惊又叹,望着月夕,眼眸里笑意满满,嘴角连连抽动,却又不敢笑出声来。
他总是笑,总是笑,他平生最爱美酒与佳人,他同那些女闾的姑娘不晓得已经喝过了多少杯酒了。她不过只是喝了一杯酒,便是这么好笑的事情么?
月夕恼怒地伸出指头指着他,想要训斥他一顿,可一张嘴一股冷风冲入胸口,胸腔内冷热相煎,她头一重心一慌,整个身子一歪,朝赵括倒去。
他想也不想,张开了手,将她接入了怀中。
两人悄悄的,一句话也不说。油灯的灯芯越烧越短,油灯越来越暗,直至渐渐熄灭。可还有谁会去理会这将灭了的残灯呢?
酒肆破败,四面灰尘,此刻满屋却充斥着轻盈旖旎。
他的头磨蹭着她的发,贪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蘼芜香,抱着她,听到外面似乎风声渐落,又传来有雨水洒落在地的声音。
风雨潇潇,情亦潇潇。
月夕靠在赵括的怀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晓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几乎要破胸而出,而脑子里,乱得便似一团麻。
千头万绪中,眼前忽然云开日破,她竟似瞧到了云蒙山下的那颗梨树。她站在那山道上,瞧着有人从树下拾阶而上。她心中又惊又喜,张口便叫:“你怎么回来了?”
赵括一怔,低下头瞧她,却见她闭着双眼,双颊驼红,淡眉轻颦,分明是因为这一杯酒已经醉了过去。
她醉了,是谁回到她的心中?
月夕只觉得自己小心翼翼,等着那人到了自己身边,她心里有许多许多的话要问,可她终是只低着头,双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裙角。
那人到了她面前,问道:“月儿,再过几日,你便及笄了?”
她“嗯”了一声。
那人含笑望着她,半晌又道:“我刚刚收到消息,要去相助一人。不过……等到你及笄那日,我会来探你……”
“你要来探我?”她忽地眼睛一亮,满心中都是欢喜。他走下几步,竟又再次回身,搂她入怀,轻声道:“我一定会来,你等我,可好?”
她仍是“嗯”了一声,那人笑着在她的双眼上轻轻一吻,才放开了他,下了山去。
她一直望着他离去。这人一身紫袍,玉冠高束,自然是她一直以来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可为何他的面目雾雾蒙蒙的,总是有些瞧不清楚。
等他,还是不等他?月夕竟犹豫不下。她方才明明欢欢喜喜地答应了,可为何现在心中思来想去,总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又是什么地方不对?
那一颗悬着的心,为何迟迟不肯放下来?
她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那人的身影也随着消失,月夕心中一阵舍不得,忙伸出手,要去抓他。可突然左右两军冲出,一黑一青,短兵相接,旌旗蔽空,矢坠如雨;她扭过了头,再回头时,四方野火,青山血染,远远一人驻马回望。
那是一张笑吟吟的面容,总是懒洋洋的,却又满含情意地望着她。
“赵括……”她轻呓道。自己悬着的心,瞬间落到了实处。
她再看不见了那紫袍之人,她只见到赵括。可只有等她见到了赵括,才觉得一切都是对了。
世间事,从来如此。你未遇见那人时,天地皆是浑沌,便是手中握着世上最好的,也只是懵懂。你遇见那人时,天地豁然开朗,云开雾散,一切都霎时明亮起来。
“老狐狸,”月夕叹了口气,似在缓和心口的不适,又幽幽道,“我骗了你,我不是楚国人。”
赵括顿时面色一僵,心中好似被人扎了一记,紧搂着她的手顿时一松,月夕几乎要栽了下去,他连忙又扶住了她。她的头埋在赵括的胸膛,赵括轻轻抚着她乌黑的长发,许久才道:“我晓得,可我……多盼着你只是楚人……”
她是不是楚国人,真的这么紧要么?
月夕又不屑道:“我记得那个玥公主,她长得很好看。”
赵括微微一哂,想起他在甫遇馆外再见她时,她便是当着众人的面,肆意评论韩国公主的相貌。他心中突然有了些惊喜,却听她喃喃道:“赵括,我讨厌你……”
她勉强举起手,去碰赵括的脸,却被赵括一把握住:“月儿,我……”
“别碰我……”月夕手一挣,幽幽道,“你同她订了亲了,你真要娶她么?”赵括见到她眼光中充满了幽怨之意,并非愤怒责怪,竟是凄然欲绝,他想也不想,立刻俯下身去,柔声道:“你放心,但有你在,我绝不会娶她。”
可月夕却似全然没有听到似的,她坐直了身子,沉下脸,心头无数个念头此起彼落,刹那生灭。她突然一转身,恼怒地瞧着赵括:“你有你的玥公主要怜惜,你还来招惹我做什么?”
她醉了,双眼半睁半闭,娇痴横生。所以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也没听到赵括说了什么。
可不是醉后才会吐真言么?
他不管她梦中方才是见到了谁,可他晓得她此刻定是只见到了他。
赵括瞧着眼前的月夕,又醉又俏,长长睫毛低垂,容颜娇嫩,风情毕露,他自己也几乎醉了一般,只是笑微微地,出神地看着月夕。可突然觉得怀内一凉,只听见“砰”地一声,酒肆的门被震了开,月夕又消失了。
她还是醉着的,醉得这般风致宜人。
可便是醉着,还是晓得发起脾气跑走了。
※※※※※
月夕掠出了聚宝楼,薄薄的冷雨洒在身上,再加上冷风一吹,顿时清醒了几分。她放缓了脚步,捧着自己胀痛的脑袋,完全不晓得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可梦中千军万马中的那人的样子,她却记得清清楚楚。
只是她此刻又如何能回去面对那人?若见了他,她要说什么能说什么呢?她不愿见赵括,更不愿回郡守府去见信陵君。月夕暗忖了片刻,身影骤然起步,身形轻掠,飘过了上党郡的西面城墙,身形一转,从几个守城士兵的背后擦过,直朝霍太山而去。
☆、6 造物用情深
上党西面惟有一座高山,不需辨认便可晓得那是霍太山。山路崎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