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能怎么样?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这些年哪个月我们没有医疗纠纷?”程副院长一推跟前的报纸,“报来报去骂来骂去,我们的患者还是那么多。我一个该限量20人的门诊总要看40多,连上厕所的功夫都没有!”
“这次不太一样,一是确实太惨,二是,”书记再度苦笑,瞧了凌远一眼,“老寥第一个手术是在柳树街医院做的。不是在本院。大部分报出来的,没有提到这个问题。少数跟我们暗示这个问题的,我们都通过各种关系拖住了。死者家属倒是没有特别提出这方面的说法,只集中在错误判断,专家不专上这些,报就报,其实我们不怕。但是时间拖长,我们不做出让患者家属满意的处置,他们会不会想到这个关键,可是难说。把问题扯到这上面,可就纠缠不清麻烦没完了。这不只是媒体写写谴责文章,老百姓骂骂的问题。”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这些年来,各大医院的王牌科室,从来人满为患,更尤其是知名专家的手术,如在本院进行,往往会要排到几个月后。而一些名气不大的小医院,却经常病床利用率不到一半。最先是若干专家私下在休息时间去其他医院手术,后来兴起医疗中介,再后来,各个科室本身就跟许多本地甚至外地的医院有了合作,会介绍住不进来本院的病人到‘合作’医院就诊。而专家,也会定时去该医院出诊。自此,这种‘合作’就不再仅仅限制于专家的业余时间,成了在院务会上不用提起的常规。而这部分收入,也成了医院创收的很大一部分收入。
而不同级别的医院之间合作,本身就有各种形式,有类似这样主要以专家本身和医院创收为目的的合作,也有支持当地医院基础建设的,由国家,卫生部下达任务的合作。前者在客观上也提高了下级医院的水平,而后者,在上级医院已经完成了国家安排的任务之后,也不乏有与下级医院,继续进行类似前者那样合作的可能。
这是一笔被上头默认的,却没有明确批文,不太禁得起追查,放大,明细的账。
而随着近年来医患关系成为社会问题的焦点,种种不足够符合名文规定的医疗行为,尤其是与医院创利相关时候,一旦出现类似属于医学科学局限,难以避免的不良医疗结局,都是媒体揭露报道的焦点,报道并不会集中在讨论临床诊断和医学科研上,而是集中在以这样的例子,来证明医德沦丧就是如今医患问题尖锐化的原因上。而随着近年医患矛盾的越发尖锐,被认为是代表着全国医疗单位临床水平,科研与医德作风的高端水平的几家大医院,一贯被各类媒体密切关注。
尤其是自2年前,凌远任行政副院长之后,管理改革自他所在的大外科起,逐渐在全院范围内全面开展,改革注重效率,尽力优化一切冗杂程序,凌远提出‘拿钱来买员工那些可以分流给清洁工,保姆,计程车司机的精力时间,而让他们做他们更专长做,而清洁工,保姆,计程车司机无法做的事情’这个让一部分人拍案叫好,另一部分人斥责傲慢,甚至提升到‘破坏社会和谐’高度的理念。
叫好与叫骂的声音都甚高,叫好的人将这位十四岁上大学,24岁拿到博士学位,28岁在德国进修器官移植同时修满卫生管理学学分,在德国考下行医执照,却在31岁上应邀回国主持第一医院大外科工作,同时在肝脏移植,纤维血管外科专业上的成绩让诸多前辈称赞,32岁任行政副院长,同年底,成为系统历史上,最年轻的院长的人赞为不世出的奇才,中国医疗界未来的希望;而叫骂的,则指责他满口铜臭,满脑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的势力恶俗念头,毫无妙手仁心,冲高奉献的白衣天使的情操。
无论叫好与叫骂,都没有影响凌远一点点一步步将管理改革进行下去的步伐,凌远主持工作之后,第一医院医生们的单位工作量变得更大,但同时,收入几乎翻了一倍。而这让收入翻倍的钱,很多都是来自于‘合作医院’的收入。
下去出诊过做过手术的专家,自不止廖克难一个。事实上,第一医院类似妇产科,外科,心内科等全国排名靠前的,患流量极高的所有科室的所有专家,无一例外地,都去过。都还在轮流去。
之前,已经有零星的批评文章,批评这种‘专家走穴’式的合作,甚至曾在电视台,有过正方和反方的辩论。但是,当时,并没有出现过与‘专家走穴’在其他医院手术后的患者死亡。
临床上,死人,永远不可避免,然而若死人可以与某种被争论的情况相联系,就可能是翻天覆地的大事。
“程老师,”凌远终于张口,沿了学生时代的称呼,“您跟廖老师谈一谈,让她辞去妇产科主任的职务。如果她愿意提前退休,我们会在内部做调整,按正常退休的福利待遇。我或者,我也可以介绍她去任何一家美资或者日资私立医院高聘,到退休年龄,退休的福利也照旧。老阎,”他转向另外一位副院长,“几家主要媒体,找负责人投其所好地打点一下。让他们这样说,我们院方认真地讨论了,检讨了,临床上的过失与否,我们在继续等待专家组论断,一方面,我们深切同情患者。深切为患者全家得悲剧感到难过。也在反思这种我国的医疗传统上,本本主义,忽略患者心理需求,漠视胎儿生存权利的陈旧的概念。老阎,你可以跟他们谈谈,确实类似情况,在国内广泛地不太重视胎儿的生存权利,而西方发达国家,往往有多元化的处理方式,尤其尊重患者本人的意见。另外,表示一下,我们在此也认识到老专家如何跟上新概念的问题。不要固守成见,以多年的‘经验’处置,应该解放思想,多学习,多更新知识,跟上目前的医疗新形式。跟他们讲,廖大夫也为此非常惭愧和痛心,认为自己不再适合领导妇产科,提前辞职退休。”
“好。”阎副院长心领神会地点头,“我了解了。就是引他们把报道与指责的重点放在在我们本院做的二次手术上。局限在医疗概念上。不要扯太远。”
“该打点地一定要打点。”凌远微微皱眉,想了想,“那个老爷子,应该也是咱们医院的老患者,最近好像还准备做支架。因为出事,耽搁了。跟心内赵主任打个招呼,以后给他一切开绿灯。还有,进口支架不能报销的部分,给我做个报告,我找个办法把大头减免了。”
“凌院长,”程副院长豁地站起来,不能置信地对凌远道,“你这根本就是要牺牲了老廖。思想跟不上新形式?没有学习新知识?陈旧,老化?凌远,你也是做临床科学的,这样说话,那不是不懂,是故意睁眼说瞎话!你如果不了解老廖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不了解妇产科肿瘤,尤其是卵巢肿瘤如今的最新的处置概念,你去问问你母亲!老廖是什么样的人?下去手术,她是拿真功夫和自己的名声,一直在给医院赚钱!也从没从良心上亏对病人。我们妇产科向来是盈利大户,压力自不是其他科室可比。是我们在养着亏损科室,是老廖他们这样的专家,在养着职业病科室,传染病科室,儿科……这些必须有但是年年亏损的科室!凌远,咱们可不能这样啊,人活一辈子,就要退休了,一直兢兢业业地工作,到了这个岁数,你给她这个结果,那是否定了她的三十多年。别说什么福利,高聘,这些对她都没有清白名声重要。凌远,你去问问你的父母,做了一辈子医生,到了这个岁数,最在意的,是什么?”程副院长说到后来,竟自眼圈红了。
“我不需要问他们,他们没办法给我答案。我父母亲做临床工作的年代,不存在这样多的纠纷。”凌远平静地道,“在他们作管理工作的时代,更没有那么多进口药,没有那么多先进的治疗方法,国家的拨款,可以支付医院的正常营运。不存在着计划经济下的医院体系与如今市场经济大环境的冲击和矛盾。”
他站起来,“我这个院长,如今可以算是一个非法集资者,让生存在市场经济大环境之下的员工们,可以心理平衡地工作。至于说,什么时候穿了这个其实谁都知道但是一直不点破的帮,什么时候这层烂纱布彻底被撕破,撕破之后我该怎么处理善后,医院又能怎么样,我并不知道。如今我在努力把非法合法化,做个拿到明确上级批文的,遵纪守法的好集资者,第一,我希望你们所有人在我做这个努力的时候,给我应有的支持,第二,我会尽一切努力让非法变合法之前,非法的事实依旧让这层破纱布盖着。”
凌远说罢,冲其他人微微示意,拿起车钥匙,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第二章 4
第四节
就这样开始了。
这不能算十分励志的,似乎不太符合主任对新住院医生讲话原则的一句话,让苏纯越发茫然。
这时廖主任长吸了口气,挺直身子,方才那种脆弱的柔软褪去了,她温声对苏纯继续说道,
“我们从前对新人的安排,是要有2周的参观培训。科主任和主管医生讲注意事项。有一点流于形式,有一点浪费时间,但是也是给新人一个适应的缓冲;现在,新院长更倾向于,一切的培训和讲道理都没有让新人直接进入状态更有效率,所以把原先2周的培训压缩成了6个2小时讲座,交流讨论,且不利用整块时间进行,插在头3周的6个下午。我觉得这样有道理,但是,”廖主任抱着双臂摇头,“新人一下子承受的压力确实是更大了。这很考验你们的心理素质。”
“我会更加努力。”苏纯小声道。
“有什么问题和困难跟秦大夫反应。年轻人不要怕批评。没有不被批评的住院医生。”廖主任瞧着苏纯,“你是这些年来,极少数能得到老祖宗一句赞扬的年轻医生。也因此,大概所有人,都会对你的期待值更高一些。好,今天赶巧碰见,我这就把从前科主任对新人在培训时候的话也就都说了。以后也未必再有机会……”她摇摇头,没有说完,“我先走了,你如果病人没有特殊需要,也早些回宿舍休息好。”
直到寥主任的背影在视线里消失,苏纯仍呆站在当地。
她不由自主地想打破这片茫然。她一贯喜欢清清楚楚的感觉,不管多累,多麻烦,多难。只要条例清晰,明白自己在做着什么,她就心里踏实。那么,今天,自己做医生的第一天,做了什么?
这学科,本不是自己从小的理想,自进医学院起,从一丝不苟地拿了5年的第一名,到被所有实习带教老师认为是可造之才,终于,又进了这自己根本没有抱什么希望的,标志着全国妇产科医学最高水平的科室。虽然直到拿到录取通知还不太相信这件事的真实性,但到了此时,并不是没有一点兴奋与期待。只不过,将所有可能的困难与可能的不开心想到前面,已经是苏纯从小到大固有的习惯。于是她并没有满怀对这个神圣的职业的万丈激情地走进来。更鉴于实习时候的经验,老早在心里作心理建设,护士八成是要数落自己的,产科上级大多是最不慈祥的,病人是一定会特别挑剔小大夫的,同事好了,这间医院据说80%以上的医生毕业于本校,他们都是师兄师弟师姐师妹,那简直一定是排外的。
苏纯在走进此间,穿上白大衣将名排别在胸前的时候,作了这些思想准备。
然而,一切却还是不能照她希望的那样,在计划中进行。一切都如扑面而来的浪,一个接一个,苏纯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浪,便算不能潇洒地冲浪,至少可以把脑袋露出来呼吸,睁开着眼睛,看着它们来的方向;而事实上,她却总是被打到浪底下,全看不清楚方向,只能秉住呼吸支撑着,希望它过去,挺到它过去呼吸一下……然而,才过去一个,下一个便就又来了。没完没了,没止没歇。
她没有想到门诊真的可以如此人山人海。
苏纯着实被这个院门诊和急诊量10年之中一直在北京市跟另外一间医院轮流榜首,且妇产科又是诸科中患流量最高的阵势震懵了。
第一个病人出去了又转回来还想提问,第二个病人已经开始陈述病情,第三个病人在门口探头催促或者干脆就进来在门口站着,护士高声维持秩序,间插着,上一个去做检查的患者要举着化验单挤过来,为了顺序问题跟当前的病人起了口角……苏纯很快被一圈病人团团围住,而自己的上司,并不在一个随时可以过去咨询的位置上司负责着2个住院医生2个进修医生,且要兼顾治疗室,而自己,完全没有交流的技巧,让任何病人等一等,容自己去随时穿越人群,到另外一间诊室,去请示上级。
所有那些在脑子里很牢固的知识,那些在实习时候经历过,在最近被自己不断总结的经验,那些事先设想的东西都在被病人围住,且身边并无一个专门对自己负责的带教老师的时候变了味道。每说一句话,写一个医嘱,最笃定的东西,真说出来,都带着忐忑不安。
在这样的忐忑中,那个由母亲陪伴的腹痛的小女孩来了……到底为什么不坚持做□检查呢?实习时候,不是老师强调过年轻女性,尤其是在父母陪同的情况下,更会否认性行为历史造成对性病,流产等的误诊的吗?自己怎么没有象老师曾经强调的那样,在问性生活历史的时候要观察病人的神情,反应,甚至支开陪同家属,单独询问?自己究竟是对自己太自信,还是太不自信地昏了头?而最关键的,在患者家属反对□检查的时候,自己为什么,居然完全没有让他们为了拒绝而签字负责?!
当秦少白责问她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也真的想弄个清楚。但是,答案在哪里?
苏纯将双手插在白大衣的兜里,缓缓地往办公室走。
大办公室里已经空无一人,她慢慢脱下白大衣,打开柜子,下意识地,毫无意义地把它叠得平整许楠总是不理解为什么她总是要把所有的衣服叠得好像商店里出售时候的样子,所有的书本码得边角对齐,所有的鞋子,都要中线落在某条不可见的直线上……许楠惊叹她可以有精力做到,事实上,她只是无法克制自己,一定要这样做,否则心里就特别焦灼。
宫外孕的小女孩。她的苍白的脸色。她妈妈在她面前的暴怒,在手术室外的哭泣。
她最终被切除了一侧的卵巢。
手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