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弦直到被人解了铁链才睁开眼,眼前的阴暗让人不适应地炸了眨眼,四周环境才慢慢开始清晰起来。
他还不能动,铁链虽然解开了,但穴道却并没有接——至少在旁人看来是没有解,于是他只是转动着双瞳,看眼前那个小道士略带歉意地拿出一副新的铁锁链来。
比起路上绑他的那串,这串就要完整沉重得多了,将他的双手双脚全都缠绕起来,冰凉的金属温度透过衣服直达皮肤,还有那沉重无比的质地,让人一下子觉得整个人都很难站直,沉沉地往下坠去。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
但七弦依然站得那么直,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沉重的枷锁在他身上仿佛轻若无物,甚至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即使站在如此肮脏阴暗湿冷的地方,却还是让人觉得此人气质出众、风度翩翩,无比地从容优雅。
小道士差点没看呆了。
“阁下这是怎么了?”他看着那个傻兮兮的道士,眨了眨眼。
“啊……啊!没、没事。”那人感觉自己脸上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忙退了一步,丢了魂一样地说:“公、公什么子,幻字狱机关重重,请千万莫作他想,否则……只怕会死得很难看。”
这番话是天罡道长吩咐他警告这人的,不过这会儿打着照面他复述起来竟然觉得有点说不出口,毫无威胁力地威胁完后,忍不住又加一句,“你放心呆着,一日三餐都会按时送来的。”
他话音刚落,就见那男人一笑,温声道:“多谢。”
等那小道士魂不守舍地离开了,七弦才有闲暇打量自己现在的处境。
他所处的牢房阴湿狭小,仅有一点立足之地,满地青苔湿滑,根本连可以略躺一躺的地方都没有。
回想刚才一路被押送过来,虽然闭着眼睛,声音却全都落入耳中。
这幻字狱中几乎没关什么人,他周围的牢房应该都是空着的,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到这里,想必离可以见到光的地方已经很远。
至于那小道士说的机关重重……他暂时没有发现什么,想来那小道士带他过来,也不会触发机关的,倒不知这狱中机关都是什么形式的。
是一击致命呢,还是要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以天罡道长那性格,大概不会喜欢让人痛快地去死,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些。
如今他已然被困此处,那个想让他无法自由行动的人目的达到了,那么走完这步棋后,他打算做什么?
七弦很有自知之明,虽然自己的武功在江湖中已算鲜有敌手,引起诸多人畏惧,但绝对还没有到要让人忌惮到要控制他的地步。
也许那个隐在幕后之人,更怕的,是他的脑子,怕他看出什么不寻常的东西,让那人的所图大白于天下。
可见此人绝对图谋甚深。
七弦毫不在意地靠在墙壁上,坐下来,总是站着也很累,既然没有美人榻或者某个大活人让他靠着,这样也就勉勉强强了。
至于弄脏衣服?这有什么重要,脏的不过是件衣服而已,只要不是他的心,身外之物,随他去。
他慢慢地闭上眼睛,脑中却在一刻不断地分析着情势,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只是想着想着,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某个人身上去。
想到入狱之前在客栈前他附在温念远耳边说那些话时,那个男人不由自主红了的耳朵,他怎么也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假正经。
他哼了一声,又忍不住想,那家伙到底会不会跟来?以温念远在奇门遁甲机关消息方面的造诣,千幻狱未必能拦得住他,不过,千鹤观的老道士们,倒是有点麻烦。
“老道士”天罡道长休息了两天,幻字狱里的七弦也就安静了两天,不过很快,天罡道长就不甘寂寞地来了。
他捋着自己的胡须,从牢房外看着里面的七弦,那身看上去总是特别刺眼的白衣已经脏了,黯淡不少,天罡道长心情愉快,“七弦公子,对本道的招待可还满意?”
不过他很快就不那么愉快了,本以为幻字狱这种地方,即使什么都不做关七弦两天都能消磨消磨他的锐气,谁知那男人头也不抬眼也不睁,懒洋洋地回他一句,“尚可。”
这种明显的对待仆人的态度差点儿没气得天罡道长吹胡子瞪眼,他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压下怒气,转为森森地笑意。
“七弦公子大概忘了自己是阶下囚了,不过老道和那柳家的亡魂可都没忘记,两天你也该休息够了,既然要找线索,问疑犯自不能少,来人。”
天罡命人把七弦拉扯起来,自己站在一边上下打量了一下,冷笑道:“你可千万晚一点交代,不然可就不好玩了——把他架起来。”
直到被人绑到刑架上,七弦才懒洋洋地抬一抬头,异常敷衍地看了天罡道长一眼,那种表情总让人觉得,下一秒这个人说不定会因为觉得无聊而打个呵欠。
这显然激怒了天罡道长,“好,很好,我看你硬得了几时。”他拿过边上手下人递过来的细长乌黑的鞭子,在手中掂了掂,忽然狠狠挥出一鞭。
这一鞭意在恐吓,并没有落在七弦身上,只落空在空气中,发出渗人的“咻咻”声响。
七弦终于正视他,目光静静凝望,天罡道长冷笑,还没有说话,就听七弦不紧不慢地说:“刑罚应是优雅与美的,天罡道长,你这点不入流的东西,放在我眼里,就是个笑话。”
天罡愣了一愣,忽然想起道上那些传言,有关于七弦公子的那些种种手段的传言,竟然微微缩了缩。
然而很快他回过神,“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是我这个不入流的笑话的阶下囚,我们这等野蛮人,只会这些野蛮手段,阁下就笑纳吧。”
“啪!”几乎是踏着他最后一个字的尾音,鞭影在空中一闪,由七弦左肩起至腰腹处止,留下一道细细的鞭痕。
刑架上的人轻轻哼了一声。
天罡道长咧了咧嘴,“痛?”
七弦叹了一口气,“细鳞乌衣蛇蛇皮制的鞭子?鞭是好鞭,速度、力道、角度都不对,暴殄天物。”
“你!”天罡道长狠狠起手,又挥出一鞭,在七弦身前交错,细鞭力薄而透,衣衫早被穿透,透出隐隐鞭痕。
“啪!”“渡江鬼步的秘籍在哪里?”
“……”
“啪!”“在哪里!”
见七弦再不开口,却也不是痛苦的模样,反而有点大人面对无理取闹的小孩意兴阑珊的感觉,天罡道长更加咬牙切齿,手中加力。
就在这时,却有人匆匆忙忙而来,“观主!”
他回头狠狠瞪着那个道士,“谁让你来的!”
那人却顾不得天罡发怒,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匆匆忙忙说了些什么,天罡道长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不得不悻悻地放开鞭子,“把人关好,别让跑了,也别让死了。”
自己便跟着那个道士忙忙地走了。
等火把随着天罡道长的离开也被熄灭了不少之后,阴冷潮湿一下子重回幻字狱,七弦慢慢转了转头。
啧,还是有点冷。
他微微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就在这时,他听到牢狱的另一端,仿佛传来几声细微的“咔咔”声。
那是……机关启动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小七:(念)我的意中人是个大蠢……咳,好吧,大英雄。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救我【o( ̄ヘ ̄o#) 摔剧本,似笑非笑,圆润夜,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圆润夜:……弟弟救命啊,你哥哥欲求不满!
第72章 风情万种
脚下的地底深处;隐隐传来闷雷一般压抑的回响;脚尖所触及的地面有一瞬间的微微震颤,仿佛有什么巨大而危险的东西正在三尺底下不安地涌动。
有人触碰了千幻狱的机关?
七弦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往前走了两步;身上铁链随着他行动的脚步声发出哗啦呼啦的清脆声响,提醒着这个人当下的处境。
他却只是凝眉;感受着脚下的地面,那如地龙翻动一般的颤动只有那么几弹指,此刻早已平静下来,安静得好像刚才他所感知的不过是幻觉。
但七弦很清楚那不是幻觉,而是有人潜入狱中、可能触动了某个机关。前者在他的意料之中,后者却令人有些意外。
看来,千幻狱的机关之庞大精密;也许比他所判断的更甚,更加阴狠而防不胜防。
伸出手指慢慢摩挲着垂在身前沉甸甸的铁链,七弦抬头望向阴暗的甬道外,,微弱的火光跳动,举目不见三步开外。
温念远一个人。
指尖掐在铁索的中间,七弦眼中倒映着那一点幽暗火光,双指一使劲,铁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却没有断。
到底蛮力并非七弦所长,谈笑间杀敌的本事,也得有敌人在面前才好,至少对于手上这些无知无觉的蠢物来说,七弦是笑是怒,都不影响它们尽忠职守地挂在那里。
任你身轻如燕还是天下扬名,也只能困于咫尺方寸之间,不得解脱。
看来那老道士为了困住他,用的还不是一般常见的精铁,他该感谢他们对他高看一眼么?
就在这时,脚底下大地那种细微的震颤又一阵阵传来,甚至比刚才剧烈一点,伴随着机括转动的声音,却毫无人声。
向来从容自若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变的七弦眼中闪过一丝焦灼,千幻狱他从前并非一无所知,正因如此,他清楚里面那些所谓飞鸟亦插翅难逃的机关并不能难倒温念远。
但现在,显然并非如此。
是谁修改了千幻狱中的布局,排下如此精密杀机?
那么天罡道长争着要将他的囚禁地从苦海慈航改到千鹤观的千幻狱,真的是只是为了一时不忿,为了折磨折磨他七弦吗?
还是……早有预谋。
谁在他的背后,或者,谁在他们的背后,不动声色地与他博弈,无论七弦走出哪一步棋,这人好像都已经等在那里,好整以暇地应对,全知、全能。
七弦肃容,他知道,他这回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劲敌,无论是谋算人心还是设计布局,都与他不相上下,甚至,可能比他更强。
至少到目前为止,那些看似肤浅的、容易让人揭穿的可笑陷阱背后,都是令人惊心动魄的深意,让他胸有成竹,走出客栈、舌战群英、自请囚禁。
在这之前七弦很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是为了引蛇出洞,可到现在却发现自己的每一个想法每一步棋都可能成了对方的将计就计,那人每一步都环环相扣,偏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他皱着眉,想到之前对温念远那些戏谑之语,现在他倒是希望温念远能蠢笨一点,听不懂好过了解。
可晚了,温念远,显然已经来了。
眼前一闪而过那个男人浑身鲜血淋漓的画面,漠然如七弦亦觉得呼吸有点沉重,眸中急遽积蓄起风暴,失了他最引以为豪的镇定。
这一生中自娘亲逝后,唯有这一人还能挑动他如深潭微澜的心弦,从前江湖上无人知他这唯一的弱点,可温家一役后,恐怕普天之下,尽人皆知。
他猛地出手,以双腕间铁索为引,索性将其缠于狱门精铁之上——假设那只是精铁的话,或者即使是别的什么,他也已经无所谓——狠狠向自己胸前扯过。
勒在掌心的铁链将掌纹分割,映出深深的红痕,铁锈味伴随着隐隐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散发,暧昧缠绕,不分彼此,是身上新鲜的鞭伤。
“温、弦。”他低声却狠狠地将这两个字从齿间念出来,这么多年以来,他从未叫过自己这个弟弟最初的名字,尤其是,当他们不得不成为形与影的时候。
这个蠢货要是敢死在这种憋屈的地方,他真是白为他隐忍那么久了。
七弦嘴角勾起一缕冷冷的笑意,强大的对手么?这种东西,存在的意义不过是为了打发无聊人生罢了,那是那个隐在暗处的人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话,那可真是他的……不幸啊。
丝毫不顾自己掌心已被勒成什么狼狈模样,那平时只用来调琴弄香的修长十指早就失了白皙颜色,那牢笼却也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一点一点艰难地扩大着距离。
“放开!”
耳边一缕长发滑落,凭空响起的低沉男声带着一点隐隐的怒气,然后一只手伸进来,覆在他握紧铁索的双手上,坚定而有力地掰开他的手指。
抬头撞见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七弦难得地恍惚了一下,是温念远。
男人略显狼狈,身上的夜行衣有不少破口,碎布飘飘扬扬,然而脸色沉稳,手指有力,不见丝毫受伤模样。
七弦不声不响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温念远隐带怒意的声音响起,质问他在干什么地时候,忽然绽开笑意。
抽回手将不安分落下来的头发捋到肩后,他漫不经心地说:“狱中长日漫漫,无甚趣味,只不过找点事情来做罢了,否则你若不来,我拿什么打发辰光。”
他总不能告诉温念远说我亲爱的弟弟啊,我刚才以为你被这里的机关给困住了,打算这么跑出去给你报仇呢。
到时候就不是他用看蠢货的眼神看温念远,而轮到温念远用那种眼神来看他了。
七弦深觉他这一生里如果做过哪些蠢事错事贻笑大方的事,基本上都是因为温念远存在的缘故。
“找点事做?”温念远明显一脸不赞同的神色,又把七弦的手拉回来,来来回回看掌心那些暴力的痕迹,脸上闪过痛惜的神色。
未免被人追根究底,七弦若无其事地岔开了话题,“刚才这里的机关好像启动了,是你?”
“嗯。”从怀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小瓷瓶,温念远倒出散发着草木清香的透明药液,小心翼翼地敷在七弦掌心,一边低声说:“机关有点复杂,花了一点时间,没事。”
其实并不仅仅是复杂,千幻狱的机关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形式,令人无从开解又防不胜防,纵然他博览群书也没能找出一个现成的办法。
这才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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