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着实不清楚贾大哥是人是鬼,只知道眼前这人要夺她性命。情况危急至极,她无法心软,只能为了自己的性命奋力一搏。
那怪物愈发近了,宦娘额上布满细汗,碎发黏在肌肤上,整个人甚是狼狈。幸而时当仲夏,她衣着轻薄,不碍行动。
待“贾大哥”张着血盆大口,高举双手,向她扑来之时,她立时蜷缩身子,倏然间从那怪物的腋下钻了过去。正心生庆幸之时,那怪物却缓缓转了身子,结实的脚掌牢牢踩住了她的裙角。
她大急,抬手就拿钗子扎那怪物的小腿,霎时间鲜血喷涌,溅在她的脖颈处。因她用力过猛,钗子入得极深,一时间竟难以拔出。
趁着“贾大哥”嗷嗷直叫,移开了小腿,宦娘连忙跑走。她此刻已然冷静下来,未曾慌不择路,借着闪电的光亮于短时间内便辨清了方位,直直朝着自己家院子的方向跑去。
可谁知就在院门前不远处,乍然一道闪电映得周遭大亮,她惊见自家院子门户大开,门前贴着的年画上溅满血迹。
“娘!”关心则乱,宦娘此刻方才惶急起来,比之前从贾大哥手里逃出时慌张数分。接连数道闪电划过,她快步上前,站到门前,借着电火看清了院内情况——有三四个“怪物”正在院中晃悠,俱是熟悉的街坊邻居。屋子的门斜斜地挂着,在风中吱呀作响。
那三四个怪物听见了宦娘的声响,齐齐扭过头来,青白的眼珠里渗着鲜血,甚是可怖。
照这般情形看来,她娘亲沈晚,恐怕凶多吉少……
第3章 侯爷
第三章
她到底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女,遇着此般情形,也不由得手足无措。虽强定心神,可她却仍是感觉心口处有些绞痛,手脚有些战栗,一时间只能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宦娘,在那里傻站着做什么?”身后遽然传来了唤她的声音。
宦娘急忙回首,心上霎时间惊喜起来,这人正是她的娘亲沈晚,毫发无损,看上去并无异状。
宦娘这一转身,沈晚却是陡然一惊,颤声道:“你衣裳上怎么净是血?你受伤了?”边说着,她连忙拽了宦娘入门,随即急匆匆地将门关住,又将一些较重的物件抵住木门。
沈晚是个柔弱性子,见女儿受伤,眼中已噙了泪水,连声道:“这到底是出了什么祸端,连累了我乖女受伤……”
宦娘最怕娘亲哭泣,连忙微笑着温声说道:“娘怎么又哭了?哪儿来的那么多愁?宦娘没事,这血是别人的。”
沈晚一顿,连忙用手去摸,果然是并无伤处,这才稍稍舒心,解释道:“我今儿来对门儿的李老太太这儿串门,结果天色突然就暗了。我还以为天黑了呢,急着回去,却被李老太太的儿子拦下了,说是外面出了事,得要老实待在屋子里。”
李老太太的儿子……宦娘听着,心中暗暗思虑起来。这对门儿住着的李家一共五口人,李老太太倒是有个名唤李康,人称康哥的儿子,只是这位康哥却天生痴傻,鲜少言语,怎会提醒自家娘亲?她曾屡次为李老太太代写书信,如今看来,怕是李老太太那个不在京都的儿子回来了。
自屋子里走出来个笑眯眯的老太,雪鬓霜鬟,白发婆娑,恰是李老太。她见了宦娘,连忙唤道:“宦娘可算是回来了,你娘亲这泪儿也该停了。”顿了顿,她说,“宦娘和你娘,便先在我这里待着吧。他们不让我出去看,老太婆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但总归是不好的事。”
宦娘连忙去搀扶她,李老太微微一笑,道:“管它外面出什么事儿,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呢。对咱们这些村哥里妇来说,吃饭睡觉比天大。恰好我小儿从燕地回了京都,合该一块儿吃顿饭才是。宦娘快帮着多点几盏灯,人老了,就喜欢亮堂点儿。”
宦娘扶她入了屋子坐下,又利落地添油掌灯。她心中余悸未消,可不似李老太这般踏实,在桌子旁找了末位坐下,又不安地站起身来,笑道:“康嫂子可是在炒菜?趁着这机会,我也给老太太露两手瞧瞧罢?”
李老太皱眉,“你是客!哪有让客下厨的道理?且先去屋子里换件大娘子的衣裳去。”
她虽这样说,宦娘却仍是打算换了衣裳鞋袜后去东厨帮厨。一出屋子,宦娘的笑容便消失不见。李老太年纪大了,听力不必年轻时敏锐,可她却听得清清楚楚——纵有雷声轰鸣不断,可却仍能隐隐听得墙外的奔跑及尖叫之声。
若非娘亲来李家串门,只怕已遭了不幸。若非自己从“贾大哥”手下逃了出来,只怕自己业已命归黄泉。方才在长辈面前,她不敢表现出受惊之色,生怕也影响了老太太和娘亲,可此时四下无人,她不由得手微微抚上胸口,眉头紧皱。
眼下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她们母女二人孤苦伶仃,相依为命,若是以后那怪物仍在,她们该依靠谁呢?
这般想着,她在偏房里掩门换了李老太儿媳的衣裳鞋袜。宦娘身材高挑,而康嫂子则比她低了快一个头,衣裳倒是勉强能穿上,可惜袖子和衣长都有些短。
宦娘并不介意,穿戴好后便出了门,缓缓走到厨房。灶台边上,康嫂子赵氏正在做饭。赵氏是个贤惠妇人,若非小时候被烫伤过,半面都是疤痕,也不会嫁给天生痴愚的李康为妻。幸好李康虽愚笨,可却也是个知冷知热的人儿,夫妻二人的日子过得也算美满。
见了宦娘,康嫂子连忙放了铲子,急道:“你可平安无事?可曾受伤?”
宦娘隐了愁思,笑着答道:“平安,平安。”她素来觉得,笑是必须的。心里高兴,自然要笑,心里不高兴,还是要笑。笑的多了,别人见你时便也舒服。于人好,于己好,哪怕地裂山崩于眼前,也得笑着死。
她倒不怕别人说她笑面虎。笑面虎是表里不一,可宦娘是打心眼儿里觉得凡事都能变好,纵是难缠的人,若细心待之,也能讨得几分好处。不过,若是别人招惹了宦娘,宦娘可是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
这世道,做坏人容易,做好人难。人善被人欺,若是你想一直为善,得心里要强才行。
宦娘帮着康嫂子切菜,耳边听得康嫂子道:“我今日不曾出门,不知道出了啥事儿。但我看我那小叔子都从千里迢迢的燕地赶回了京都,怕是出大事儿了,而且啊,有些人早就知道要出这大事儿。”顿了顿,她又道,“事到如今,也不瞒你了。我那小叔子是个有出息的,身上带着侯位呢。”
宦娘却并不讶异。她向来聪慧,从前帮着李老太写信给这位小叔子时,便猜出了这位小叔子身份不一般。只是她想不通,既然如此,这李家为何还要屈居在这窄小的杏花巷里?
康嫂子斜睨了眼她,道:“我早就猜到你不惊讶了。老太太这是在迁就我和你康哥呢,我们都是穷人身子,实在受不了富贵,打算在这儿多住几年,等以后孩子大些了,再搬到荣华道去。”
荣华道是富贵人家居住的地方,有许多人虽财力不足,却也挤破了脑袋要住进去。毕竟,能住到荣华道,也算是往贵人圈儿里踏进了一脚,行事方便许多。
李康痴傻,赵氏面有疤痕,若是住进荣华道,只怕要遭人耻笑,还会连累了那位小叔子的名声。
宦娘稍稍一想,便想通了内里缘由,未曾再追问。
等到众人齐聚一堂,共同用膳时,宦娘最后一个入座,细心掩了门窗。外头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似乎还夹带着雹子,噼里啪啦地击打着窗子,令人心惊。
入座之后,宦娘细细观察着那位身份不一般的小叔子。她不敢直视,先是看他衣裳,果然乍一看来朴实无华,细细瞧的话,便可发现这料子是南边的织云锦,唯有做官之人才能用。她又趁他说话时抬眼瞧他容貌,看上去约莫二十来岁,神情冷峻,端是位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君子人物。
果真是贵人。
宦娘不是清高人,也不是上赶着巴结贵人,自贱身份的人。只是“朝中有人好做事”,他既然匆匆忙忙地从燕地赶回,必是为了护李家几口人周全……
饭后,见那位小叔子被李老太太留在跟前叙话,宦娘稍一犹豫,启口平声道:“老太太,莫怪宦娘唐突。我只想知道,如今这祸事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这位贵人可能提点我几句?”
那男子面色平整,稍带冷色。见宦娘如此说,那男人略为冷淡地说道:“你看着便是个设心处虑的玲珑人物,想令我护你母女周全,且直说便是,何必绕这么大个弯?”
宦娘被他一刺,不由得怔住。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这话一出,辩解便显得矫情,不辩解又好似是默认,当真咄咄逼人。在非世族之人难以入仕的今朝,如他这样说话不留情面的人,也能一路青云,以寒门出身当上侯爷?看来,他当真是个能人。
宦娘并不恼,抬头直视着那位侯爷,朗声道:“侯爷既看出了,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向来知道人贵自立的道理,若非真到难处,我沈宦娘绝不求人。如今境况艰险,侯爷既有法子护人周全,不若也带上我母女二人。”顿了顿,她咬着牙,叩了个头,复又说道,“我与老太太是多年街坊,对老太太身上的毛病清楚得很,也曾帮她抓药煎汤。康哥康嫂年纪大了,下边又有采芸和凌昌需要照看。我来照顾老太太,最是合适。”
想要求人,必须也得予人好处才行。
李老太太望着跪在地上的宦娘,心生不忍,蹙眉怨道:“多两口饭而已,你有什么可犹豫的?再说了,十几年的街坊了,宦娘待我老太太恩情不浅,怎么?你这不孝子存心要我老太太欠着人情不还么?”
侯爷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宦娘,沉声道:“能言会道如斯,可不是个善茬。”说罢,他扬摆起身,跨步离去。
宦娘心中忐忑,双膝跪地,只觉得那窗外的雹子一下下都打在了自己的心上。
李老太太却起身去搀扶她,道:“别理这小子。他嘴笨,便不喜欢会说话的。他直肠子缺心眼儿,便不喜欢咱们宦娘这般伶俐的。这是什么道理?不理他不理他。”
见宦娘神色黯淡,李老太太怔了一怔,笑道:“你却是不了解他。他每次说不过人,便拂袖而去,心底却是妥协了的。以后啊,你们母女跟着我们便是,有我们一口饭吃,也定有你一口饭吃。”
宦娘这才转悲为喜,连声谢道:“大恩大德,宦娘定然记在心中。”
李老太太拍拍她的胳膊,正色道:“什么恩德?你不必觉得这是我们的恩惠。你多年为善,好人就该有好报,不然哪里还有人要做好人?”
第4章 祸福
第四章
与李老太太聊了数句后,宦娘暗自心惊,却原来这侯爷乃是朔阳侯李绩,而这毫不起眼的李家,远比她所想的还要富贵。
如今的朝廷,若你想入仕,要么得是世家大族出身,要么就得和世家大族沾亲带故。且时人崇文轻武,纵你身有军功,凭此封侯拜相,在那些贵人眼中,你也不过是个勇夫悍卒而已,羞于与你为伍。
这朔阳侯李绩,着实是个传奇人物。他有个姐姐,正是当今圣上甚为宠爱的李宸妃。李绩锋芒初露之时,人皆白眼相看,说他是弟凭姊贵。尔后李绩凭着枪刀剑戟,弓弩戈矛赚下了军功,平西南叛乱,攘西北贼匪,于民间威名赫赫,贵人们当面敬他一声朔阳侯,背地里却仍是甚为不屑。
李老太太看着不过是常鳞凡介,毫不起眼,谁能料到她有个儿子是侯爷,有个女儿是宠妃!
她小心抚着老太太回了屋子,又尽心伺候她睡下,这才起身离去。虽稍感疲乏,可毕竟寄人篱下,如此行事也是应该。
屋外雨势丝毫未减,恍似瓢泼盆倾,落地时击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雨中夹着金锞子大小的冰雹子,宦娘立在檐下看着,不禁心生惊疑,只因这冰雹子竟隐隐泛着蓝色,甚为诡异。
她出神地看着,心中暗自琢磨,却忽闻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宦娘惊起回首,正撞见身着白色亵衣,神色肃冷的李绩。她连忙转过身来,又羞又恼,别着脸就要疾步离去。
朔阳侯冷哼一声,沉声道:“怎么?心底还是不安定,觉得要上我的床榻方才能安心?你且放心,既是应承了,便必会护你们母女周全。你大可不必夜半时分在我门前踯躅不去,端是扰人清梦。”
宦娘停步看那雹子,正好挡在了李绩门前。李绩是枕戈达旦惯了的人,最是警觉,当即便拿了匕首开门去看。见是这心机女子,李绩心里恼怒,登时便觉得是这沈宦娘想要勾引他,迎奸卖俏以保自身平安。
见宦娘背对着他不言语,李绩心里早已认定,冷笑道:“庸脂俗粉,也想着巴结高枝,可怜可笑。罢了,此后你在我娘亲身边侍候时,还请坐戒垂堂,自尊自爱,不然我定将你逐出去,毫不留情。”
宦娘因着娘亲的身份,自小到大受了不少冷嘲热讽,早已不会为此恼怒。李绩言语刻薄,她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暗暗一叹,随即背着他,平声说道:“侯爷你看,这雹子里有些泛着蓝光呢。之前那不会消溶的雪,我也曾仔细看过,有些雪花也隐隐泛着蓝光。”
李绩闻言,心里一怔,抬眼看去,果然看见这随着雨丝坠下的雹子大多是正常模样,有少数则隐隐泛着蓝光,若不仔细察探,当真发现不了,便是发现了也多半以为是眼花之故。
他心上微凛,复又看向宦娘的背影。她的打扮与京都贵女们甚为不同,贵女们以纤弱为美,以矮小为美,近十年更流行起了裹小脚,鞋弓袜浅,三寸金莲。而这宦娘,发髻上只插了支木钗,身量极高,只比他矮不到一头,至于身材,则胖瘦合宜,无论是哪一处都与贵女们的风尚相去甚远。
稍稍犹疑后,李绩平声道:“这雪这雹子,恐怕都有蹊跷。你与你娘亲多加小心,切勿让这雹子沾身。”
宦娘经李老太点过,此时已能听出这话里的“赔礼道歉”之意。她笑了笑,回道:“寒意刺骨,将军还请速速回屋罢,宦娘先行告辞了。”
宦娘与娘亲挤在一间房中。沈晚望着这窗外异象,复又红了眼圈,低声道:“咱们屋里头还放着银钱首饰呢,准备给你添妆用的,可别被人趁乱拿了去。方才你没回来时,娘好几次想举把伞回咱屋里头,好好收拾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