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微微一怔,不由哑然失笑,随即乍然间面色一沉,冷声缓道:“伪装异能是欺君之罪,隐瞒异能乃是同等罪过。若不老老实实地让我带走这小子,你们一家,怕是只能黄泉相聚了。”
隐瞒异能!
宦娘看了看神色紧张的凤大娘,又瞧了瞧暗含忧愁的代玉儿姐妹,暗中觉得有些难以处理。异能者只能带着两个人进宫城,可凤大娘加上她的一双女儿,共有三人,舍下谁都不合适。只是如今被徐平发现了,代琅若是不入宫城,便只有死路一条。
屠夫眼睛一转,对着凤大娘道:“做异能者那可是好事。你们在这巷子里坐吃山空,总有穷途末路的一日,大姐你还不如将孩子们都送到宫城里头,给孩子们一条活路。你不知道吧?我们队里便有个八岁的小儿郎!”
宦娘强撑着笑了笑,柔声道:“那小儿郎你们也是认识的,正是赵锁阳。”
代琅眼睛一亮,复又对着徐平朗声道:“公子,我愿意和你走,但我可不可以带上我娘亲和我大姐二姐?”
徐平微微眯了眯眼。他显然更偏爱看骨肉分离的场景,便浅笑着摇了摇头,“你是大孩子了,要按着规矩办事。规矩规定只能带两人,那便不能商量。”
代珠儿胆怯至极,瑟缩着身子,竟失声抽泣了起来。代玉儿咬咬牙,上前一步,对着凤大娘道:“娘,你带着弟妹去享福吧。我和家仆们一起过便是,总能过好的。”
凤大娘反倒镇定了下来,道:“你胡说什么?”顿了顿,她朝着屠夫福了福身,“这位大哥说得有理,做娘的,该为子女着想才是。”言罢,她又向着徐平微微一福,“贵人看着便是个厉害人物,我瞧着,也是个有菩萨心肠的公子。以后代琅,就蒙公子代为照看了。”
凤大娘终是决定让儿女三人进入宫城,自己则与家仆们相依为命,困守在着杏花巷里。她对着儿女们叮嘱复叮嘱,告诫代琅不得学坏,又逼着一对女儿发誓会谨守女儿家的规矩,好生照顾教导幼弟。她强撑着不落泪,纵然眼圈已微微泛红,可那泪珠儿来回打转,就是不肯落下。
徐平一直未曾出言打断。他似乎对这景象很有兴致,从始至终都在观察着。他不似世间人,倒仿似是个来看戏的旁观看客。
天色昏黄,凤大娘坚持着站在门口,目送着儿女远去。年轻丧夫,儿女大了,却又骨肉分离,各散一处,当真凄绝。
徐平似乎很是喜欢代琅,准予代琅与他共乘一骑,且还饶有兴趣地和他谈天。这可真是稀罕事。徐平性情乖僻,素来不喜旁人近身,独自用饭不说,吃饭沐浴也不似其他贵人那般要奴仆侍候。他取人性命,教训下属之时,亦不喜欢以拳脚相击。
他对宦娘已经很是例外了。能让他动手去掐,能与他共处一榻,在徐平看来,这可是宦娘莫大的殊荣。
归城途中,赵锁阳很是开心,小小的身子坐在枣红色的矮马上,扬着脑袋,对着宦娘小声道:“真好。能遇见认识的人可真好。”这般说着,眼里又泪花闪现。
宦娘宽慰着他,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正调戏代氏姐妹的花和尚和屠夫。屠夫与她有隙,要下手杀她,并非异事,可他偏又说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受何人的托呢?
她与屠夫的交集不多,入宫前更是从未相识,这麻烦必是入宫之后引出来的。可她才入宫不过几日,又来得及惹上哪个异能者呢?再说,异能者自己身有异能,若要杀人,自己亲自动手即可,何必假手于人?
是了,这个委托屠夫的人,必然有着无法攻击于人的异能,抑或完全没有对她下手的机会。那人必然有非杀她不可的理由,且很有可能是旧识。
这般推论下来,唯有金盘,也就是那梁淼儿一人。
宦娘暗自盘算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势必以牙还牙,加倍还之!
回到宫城之后,先要将物资完全上交,然后便是搜身,以防异能者私藏物资。徐平不在被搜查之列,虽也有限制统领的规定,可对于强者而言,那些规定都是虚的,毫无约束之力。
他将代琅领去登册司后,便面带不耐地抬了抬下巴,命宦娘跟着他回住所。登册司处早已没了长队,自从那日明言将伪装异能定为欺君之罪,且真的将隐瞒的人砍了脑袋后,排队的人便少了许多。
如今反倒是另一边排起了长队。
投奔宫城的异能者时至今日也不过一百余人,远远不够驱使,是以现在宫城也放宽了限制,开始招体格强健,身有武功的普通人。这些人被称作“凡人军”,待遇虽比异能者低上许多,可至少可以个人的温饱问题,因而来应征的人也非常之多。
宦娘看了眼那凡人军的应征队伍,起身跟在徐平身后,稍稍想了想,随即开口:“今日在那米粮铺子里时,那孙升主动攻击我,该算作是私斗。”
徐平看也不看她,轻描淡写地说道:“其实这异能者之间,私斗的人很多,勾搭成奸的人更是有的是,看贵人不顺眼,天天辱骂朝廷的人也不少。只要不被抓着明显的证据,便也没有人会处理。你说孙升攻击你,又有谁可以证明?”
宦娘微微抿唇。确实无人可以证明。
她低头径自走着,徐平却骤然止住脚步,凝住身形,转过身子来。宦娘一时不察,直直撞入他的怀中,连忙后退数步,充满戒备地抬头看他。
“你之前在那成衣铺子里说,若想做腌臜事,尽可以去找别人。这是什么意思?”四下无人,他手微微抚着腰间的剑柄,轻轻挑眉,似是无意地说道。
宦娘觉得他很是无趣,退了几步,要从他身边绕行。二人身子相错时,徐平却微微莞尔,遽然抓住她两只手背到身后,紧紧掐着她的两只手腕,口中暧昧道:“为兄想和宦妹做腌臜事。”
宦娘体力远逊于徐平,难以挣脱,但手间却遽然生出根根湖草,紧紧陷入徐平的手臂,勒出道道血痕。徐平蓦然松手,随即稍稍运力,将湖草化作一团血雾。
他挑了挑眉,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径自前行。宦娘和他隔了段距离,缓缓跟在他的身后,手上仍残留痛感。
异能者感觉敏锐,便连痛觉都比常人灵敏,也算是异能的代价之一。只是也因此,异能者中耽于欲爱的人也极多,这是由于在欢好之时,异能者得到的快感,也远胜常人。
第22章 口味
第二十二章
徐平这个怪人,不许宦娘和他同桌共食,也不准她去和那些异能者一起用膳。
他口味也古怪得很。因他地位较高,桌上的膳食都是依照着他的喜好做的——一壶酒,一盘荤菜,一盘素菜,外加一碟糕点及一小碟腌菜。
酒是前些年新出的,于贵族间颇为时兴的红曲酒,酒色殷红如血,又被唤作“霹雳春”,宦娘看在眼里,竟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悚然。
那盘荤菜雅名叫做鞑靼肉,实则是生马肉剁成馅,沾上生鸡蛋、胡椒粉及姜粉等做成的,而徐平口味古怪,又加了味佐料——山葵泥,直令宦娘嫌恶不已。山葵俗称芥末,辛辣得很,宦娘光是闻闻味道,便被刺激的满眼泪水。更何况这还是生马肉?!确实,因有许多变异马匹被宰杀之故,异能者的膳食里多了许多马肉,可哪里会有人吃生马肉?
素菜是蜜汁锦荔枝。锦荔枝就是平民所说的苦瓜,蜜汁则是蜂蜜加水。这菜,又甜又苦,宦娘也很不喜欢。
糕点是老婆饼,在整个桌子上显得最不起眼,徐平也不曾动筷去吃。反倒是那碟腌菜,格外对徐平的胃口。
“等我吃完了,吃剩下了才是你的。”他命宦娘站在一旁,看着他吃。宦娘觉得这人着实不可理喻,便不理他,伸手指着那老婆饼,道:“你可是不喜欢吃这个?若是不喜欢,我便拿走。”
若是对别人,宦娘绝不会如此说话行事。然而眼前这个魔头不是常人,宦娘对他百般提防,说话时却反而百无禁忌,直截了当地将自己所想或是说出口来,或是表现在脸上。
徐平抬眉,轻轻一笑,抬起手来便将装着老婆饼的盘子狠狠一拂,往地上摔去。宦娘心上一紧,指间伸出长草,堪堪接住盘子来。
她坐到椅子上去,将盘子放到侧桌上去,又给自己倒了些水喝,这便是一顿饭了。她倒也不觉得简陋,从前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吃的还远远不如这个呢。
给异能者做饭的厨子都是后来招的,然而给贵人们及诸位统领做饭的厨子却是侥幸存活的宫中御厨,平日里尽是苦心琢磨着怎么给官家做东西吃,手艺自然高超奇绝。光是这老婆饼,便让宦娘觉得好吃的紧。
徐平用膳时不喜开口说话,宦娘自然也不会主动开言。兄妹二人各自用膳,屋子里倒是安静得很。
耳边忽闻放下筷子的声音,宦娘侧头看去,却见徐平已然酒足饭饱,淡淡然地坐在那里,眯着眼睛看着她。
“晚间的训练今日暂停。统领之间有一场比试,只不过,不是统领亲自上场,而是要派出手下最得意的支队参与其中。”徐平率先开口,慵懒说道,“宦妹是为兄最得意的妹妹,若是能控制好那湖草,便是除为兄外屈指可数的几个厉害人物之一。为兄自然是要派宦娘所在的支队参赛了。”
宦娘闻言,略略一思,问道:“怎么比?若是赢了,你有什么好处?若是输了,又有什么责罚?”
“整个宫城有五个据点,每个据点都放着样宝物。每个支队五人,有一人留在自己的据点驻守,其余四人各自去攻一个其他支队的据点,偷放在那里的宝物。驻守成功算六十分,每攻下一个其他支队的据点则算十分,最高可得分值为百分。”徐平缓缓诉说着规则,宦娘淡淡听着,却是兴致阑珊。
这些贵人不想着如何救济百姓,不想着如何控制城中情况,却想着办这种比试,当真令人气愤。早听说几位统领之间谁对谁也不服气,凡事都喜欢争个高下,可也不想想,当下可是争这个的时候?
“每个据点的宝物,均是由各位统领所出。而我出的宝,你或许会很喜欢……”他说着,微微勾唇,自袖中掏出一支钗子来。宦娘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倏然起身,死死地盯着他手里的钗子。
那钗子缀的是个鱼戏莲池的图案,芙蕖亭亭,荷叶青青,鱼儿藏在莲叶之下,周身金红,栩栩若生。徐平的手指蓦地轻轻拨弄了下莲叶和鱼儿,便听得啪嗒一声,莲叶移开,鱼儿游走,露出了个红色的福字,当真令人惊叹制钗人的精妙心思。
这钗子是宦娘特意制给娘亲做生辰礼的。因其中暗含了些机关知识,宦娘还迫不得已,常常去那书生贾念学的家中借书,非但遭了不少贾大娘的白眼,还惹了不少流言在身。只可惜后来娘亲患病,宦娘为了筹钱买药,将这钗子卖给了秦凤娘,着实是宦娘心中一个不小的遗憾。
徐平凝视着宦娘的眼神,不由得缓缓勾唇,笑的分外满意。
恍若是引诱世人的鬼狐一般,他把玩着钗子,不住地将那福字露出,又令莲叶闭合,口中道:“各位统领俱是贵人出身,什么也不缺,你们便是赢了,我也没有实质性的好处。不过,我倒是可以许给你些好处。只要你能成功驻守,这钗子,我便赏给你。”
宦娘表情沉静而镇定,“你要是反悔,我必不轻饶。”
从未有人对徐平说过这般的话,他眉头微微一蹙,却并未计较,浅浅一笑,复又将钗子收入袖中来。
天色昏黄,诸位统领及全部异能者都聚集在宫门之后的空地之上。参赛的支队立在正中,围观者则围聚成圈,或喝彩,或助威,均是分外企盼。
宦娘现如今为图方便,已然不再穿着罗裙。她长发全部盘起,丝毫点缀也无,身上则是一袭黑色羽林卫制服,领口袖边均滚着朱红色的绣纹,腰间挂着个表示她由徐平统管的黑铁牌子。远远看去,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个俊秀儿郎。
屠夫啐了一口,嘟囔道:“咱们支队从前也没这么得统领喜欢,都是因为某个人来了,现如今竟成了香饽饽了。”
花和尚则是嘻嘻笑着,忙着跟为他助威的他的几个相好挥手,对于比试之事倒是一点想法也无。
赵锁阳和猴子都不曾说话。经过这么些日子的锻炼,赵锁阳已由一个八岁小童迅速成长,虽想法依旧幼稚,但面上却也镇定了许多。猴子则仍是那般让人摸不透底细,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花和尚忽地笑着说了句话,倒令宦娘微微一惊,“咱们有猴哥在,还怕什么?他的异能可是盗呢!”
盗。说起来倒是与换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置换总要找个东西去换,换完之后还可以再换回去,且限制颇多,比如说只能换眼皮子底下能看见的东西这一点,就常常令宦娘觉得棘手。然而盗这一点却好用许多,心有所想,便可轻松得手,神不知,鬼不觉。
正低头思索着,她蓦然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紧紧地钉在她的身上,直令她感觉十分异样。
宦娘抬眸,正看见徐平一袭黑袍,坐在座上,眼含笑意地看着她,手里则仍在把玩着那支钗子。她淡淡地移开目光,打量着徐平周围的男女。
独独一个女子,下巴高抬,眉眼冰冷,应是公主石碧无误。另一个男人懒懒散散地靠在榻上,不住地摸着一个女异能者的柔荑,正是宦娘所见过的皇子石赦。
那个口中正指挥着些什么,面色阴沉,身带戾气的英秀男子则是统领韦少雍。
就剩下了一个人了。一定是传说中的裴俭才是。
宦娘看过去时,不禁微微怔神。
老实说来,在她所见过的男子里,单论容貌,徐平无疑是最为出色的。剑眉高鼻,凤目薄唇,他的脸几乎一分瑕疵也无,当真是面若冠玉,其色熠熠。然而这位裴俭统领,论起姿容,虽比徐平稍逊,却远比他更加夺人心魄。
徐平的气质太过阴郁了,便是他摆出一副翩翩贵公子的优雅模样,旁人也能感受到隐在他皮囊之下的戾气与杀意。然而裴俭却是真正的谪仙,风神秀异,广袖宽领,看上去油然而生一种不容侵犯之感。
“发什么呆?”花和尚蓦然拍了一下宦娘,“快去徐统领拿宝物,然后带着宝物去据点驻守!”
第23章 纸止
第二十三章
宦娘回过神来,连忙与其他几个支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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