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收集来的所有物资都会供奉给宫城,奉养贵人、异能者及其亲眷,至于京都中那些百姓,虽不曾明说,可任谁都知道,他们已经被抛弃了。倒也没有谁会为此站出来高声疾呼,动乱时代,风雨飘摇,扫扫自家门前雪便是,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宦娘最期盼去的还是荣华道。她着实想知道现下境况如何,娘亲过得是否安好。不过杏花巷也是宦娘想去的地方,在那里有她认识多年的老街坊,亦是她的牵挂。
临行之前,带队的羽林卫开始分发些异能者出行要携带的东西——地图、装物资的口袋、长剑与匕首、些许干粮和水等。
虽然异能者身有异能,可是这异能要消耗不少精神,带着实打实的长剑匕首能为异能者省下不少力气。
身着红边黑衣的宦娘利落地跨上了马,腰别长剑,眉眼清秀俊俏,甚是英气。因着曾经骑过一次马,宦娘心里的忐忑少了许多,玉手轻轻抚着马背上的鬃毛,安抚着马儿,也安抚着自己的心。
徐平头戴笠帽,浅笑着望着她。
宦娘淡淡地看了眼他。
二人的眼神交接,尽收入猴子和花和尚眼中。二人一个面上神色不变,另一个则摸着没毛的下巴,暗自思忖些什么。
由羽林卫领着,一队人马朝着杏花巷的方向驰去。一路上,望着两侧景象,宦娘但觉得十分触目惊心。
天色晦暗,大地裂纹未合,四处尽是残垣断壁,流亡百姓。宫城附近怪物已清,等走的远些了之后,复又能看见那些面色青紫,十分可怖的活死人,以及各式各样、形态夸张的变异动物。
这些百姓们见着这些异能者经过,眼神或是麻木不堪,或是显露敌意。之前见着这些身着羽林卫制服的人马,人们还很是激动,欢呼而起,奔跑追随,可后来他们发现,自己已然被国家抛弃了,如草芥,如浮萍,是人,也不算是人。他们只会从流民手中夺走物资,并不会给予;而他们清理怪物,是为了夺走更多的物资!
这些被抛弃的人中,有老有人,有贫穷者也有富贵人,有目不识丁的市井之徒,也有学富五车的文豪大家。时至今日,他们都沦落至相同的境地——像老鼠一样,偷盗、抢夺食物,为了一口吃的,性命、风骨、贞节……通通丢弃。
宦娘不敢看他们,不敢与他们的眼神对视。
终于到了杏花巷附近。
宦娘本以为徐平会一直跟着她,却不曾想到徐平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沉声指挥道:“赵锁阳、花和尚去搜寻街北面的卖油和卖首饰的铺子。我带着侯道,主要搜寻街东边的酒楼和药铺。沈宦娘及孙升,去搜寻西边的成衣铺子和米粮铺子,务必带回一切有用的物资。半个时辰后在此地汇合。”
顿了顿,他又话里有话地说道:“若不是一定要出手,就保存实力。若是打不过,那么尽量想些迂回的法子。对另一方出手时,务必要考量好了,千万不要做出自寻死路的事。”
他为人虽松散,性情虽怪僻,可做起统领来,倒也是有模有样的,并不敷衍,也还算是深孚人心。
各人领命散去。宦娘在前,虎视眈眈的屠夫也跟在她的后边,直令宦娘心生提防。
看来,徐平定是故意这么安排的。他明知二人有隙却还这样安排,宦娘可不觉得他是在为她俩创造和好的契机。
二人先去了米粮铺子,里面空荡荡的,缸里都被人掏了个干净,没有一点剩余。只有那柜台上,趴着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腹内如那米缸一般被掏了个干净,目眦欲裂,死不瞑目。
宦娘看了眼他的脸,心上很是酸涩。她虽不知这人的姓名,二人却也算是脸熟,平日里每次来这铺子里买米时,这伙计还会给她算便宜些呢。
“你做什么去?可不要无事生非,耽搁时间!”见宦娘起身向着那瞪着双血红眼睛的死人走去,屠夫不由得双眉紧皱,不悦地开口问道。
“是熟识的人,想让他死相安详些。”宦娘答着,使劲儿将那伙计抬了下来,平放于地,之后又扯了旁边的账本遮住他那鲜血淋漓的腹部和胸膛,伸手合了他的双眼。
屠夫很是不屑,“死都死了。”
这般说着,他忽地听见了些响动,眉头一皱,抬头看去。
自那粮铺一角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吱呀一声,偏门被推了开来,屠夫定睛一看,不由得心上大骇——竟是一只比他还要壮硕的黑皮老鼠!那硕鼠眼含凶光,尖牙带血,浑身臭气,四肢着地,看上去分外可怖。眼见着看见了两个活物,硕鼠眼中寒光一闪,似乎来了兴致,脚步快了起来。
屠夫看了眼沈宦娘,她正站起身来,从柜台里边往外走来,不由得心生一计。
手上暗暗用力,一捆麻绳现于掌中,他快步向门外退去,同时将麻绳利落一抛。宦娘杏眼圆睁,怒不可遏,完全不曾想到在这紧要关头,屠夫竟会打这样的主意!
“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屠夫冷笑着咬牙道。
她连忙闪躲,可哪里闪躲得开?这绳子乃是异能所化,自动便可追寻异能者想要捆绑的人,说时迟那时快,宦娘便被捆了个严严实实,而屠夫手脚灵快,早已逃之夭夭。
望着那呼呼喷着热气,眼神冰冷的脏臭硕鼠,还不待宦娘反应,她指间的根根湖草便迅速生长伸延,如道道利箭一般,各自朝着不同方向,狠狠刺入那硕鼠的身体内,不过数息之间,这张着血盆大口攻来的硕鼠便被分割得四分五裂,只余下大块大块的血肉,以及一地黏稠液体。
这过程太过迅疾,湖草出现的及时,消失的迅速,一将硕鼠解决便骤然不见。宦娘怔怔然地望着自己的双手,随即又有些高兴起来——虽无时无刻都有可能被这寄居在身体内的湖草吞噬,可这湖草的功力实在厉害,怎能不令她高兴?
正欣喜时,她骤然感觉有人在打量着自己,侧头看去,竟是倚在门边,神态散漫的徐平。他一袭黑袍,青丝飘散,姿容俊美若谪仙一般,可宦娘却清楚,这人的好皮囊之下藏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头。
他不是随着那猴子去清道了吗?
恍若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似的,徐平轻轻启口,“早就完事了,便来看看小妹。”他抚着自己的心口,眉心装模作样地皱起,“许是兄妹间的感应罢,总觉得你那里要出些什么事情,让为兄忧虑不已,难以心安。”
宦娘嫌恶地瞥他一眼,起身从他身边走过,朝着那成衣铺子的方向走去。徐平挑了挑眉,不疾不徐地跟在她的身后。
这成衣铺子,正是秦凤娘的那间铺子,亦是变故初生之时,宦娘帮忙的那间铺子。
第20章 代家
第二十章
当时地裂之时,这一带的响动没那么大,是以大部分房屋虽有裂纹,却也并未完全倒塌。秦凤娘的这间铺子,尤为完好,宦娘远远瞧见了,稍稍安心。
她与徐平一前一后,于窄巷中穿行。地上仍有积雪与雹子,左右两面墙壁上溅着鲜血,二人耳边不住传来淅淅咕咕的声响,似乎是暗渠水沟里有水流动。
四周商铺要么门户大开,空无一人,要么门庭紧闭,任是外面出什么响动也死死抵着门,不肯来开。宦娘走的近了,便听得自那成衣铺子里传出一阵哭喊争吵之声,不由得心上微凛,连忙加快脚步。
她到了那门口一看,却见屠夫正拿着口袋,疯狂地将屋内的吃食、衣物往口袋里装。秦凤娘被他推到在地后,并不甘心,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挣扎着起身再与他纠缠。秦凤娘的女儿拉着弟弟,神情凄然,躲在角落。而铺子里的家仆也都早被屠夫用化出的绳子捆了个严实,不能动弹。
按理说来,异能者寻找物资时,遇着屋子里有人的情况,应当与屋内主人好言协商。但是在当下这个世道,一捧大米,一口清水,那都是比万两黄金还要贵重的东西,谁肯让你拿走?到了最后,异能者统统都是强征,上边也对此默许。
屠夫拽着口袋,抬手化出粗厚绳索,牢牢将骂个不休的秦凤娘捆住,又操纵着绳子堵住她的口,随即边往里屋走,边道:“我乃奉令征寻衣食物资,尔等要是还敢阻拦,口出秽语,别怪老子不客气!”
秦凤娘虽被捆住,却仍像虫子一般挣扎着起身,口中道:“天家该给我们发物资才是,哪里还有从我们这里拿东西的道理?便是拿,也要由我们定,你怎么能全拿!全拿!这不是把我们一家往死路上逼吗?”
她骂着骂着,心中酸涩,不由得大哭起来。旁边的子女看着,心里也十分难受,连忙抽泣着围到寡母身边,为她解开绳索,随即相抱而哭。
凤大娘是个性情坚韧的人,只是时已至此,便连她也没了主意。总觉得过自己的小日子便是,可是*去了便是天灾,天灾来了带着*,总不得安宁。此时这一哭,哭的分明是几十年的怨怼之思。
“确实不该全拿。”
母子正恸哭着,忽见眼前一暗,似是有人遮住了门外的光。几人抬头看去,不禁微微一怔。
那人身量极高,容貌俊秀,宛若谪仙。他以白玉宝簪束发,腰系兽形玉璜,配着样式格外普通的剑器,一袭黑色缎袍松垮垮地穿在身上,看上去分外放浪不羁。
这样的人,如何会出现在这里?秦凤娘自诩也是见过不少贵人的人,可眼前这男子却令她心生被压迫之感,几乎喘不过来气来。
“你们是成衣铺子,我们便多取些衣物带走,老板娘觉得如何?至于吃食,我们便少带些。”他缓缓说着,踏入屋子里来,并不看向秦凤娘母子,而是细细打量着那些摆放在桌子上,仍未绣完的绣品及衣物。凤大娘的这间铺子,也卖些零散的首饰钗环——从前也是不卖的,后来有了心灵手巧,对制钗上手极快的沈宦娘,凤大娘便打起了兼卖首饰的主意。
凤大娘一眼看出眼前这人定是身份不同寻常,立时眼神发亮,止住哭泣,起身殷勤道:“好,好,贵人说的极为在理。衣物我们不缺,您看上哪件儿,尽管带走。我们虽是小铺子,可也有不少贵人在我们这儿制衣,那绣品都十分精良灵巧。”
眼看着徐平不住把玩着那些首饰,凤大娘猜他喜欢这些,连忙道:“贵人是不是想要些首饰好送给别的小娘子?这些钗环,俱是独一无二的样式,以后……以后怕也没人能做得出来……”
她想起宦娘来,不禁心上一黯。她与沈晚相依为命,也不知如今境况如何……正这般想着,她忽地听得儿女雀跃道:“宦娘!宦娘还活着!”
宦娘常来铺子里做活儿,与凤大娘的大女儿代玉儿极为要好,时不时还会带着凤大娘的心尖尖小儿子代琅玩儿。二人见宦娘仍活着,均真情流露,欣慰不已。
徐平淡淡地扫了眼宦娘,随即在那些首饰中取了一支钗放在怀中,转过身来。屠夫恰好从里屋扫荡而归,一抬头,正对上徐平凛然自威的眼眸,不由得打了个激灵,随即偷偷瞄了眼宦娘,笑着道:“统领,我可是按着你说的,取了一切可能有用的东西——柴米油盐酱醋茶,您看行不?”
徐平对凤大娘扬了扬下巴,凤大娘精神抖擞,斜了眼有些无措的屠夫,从他手里抢过了口袋,细细分类起来,边手上忙活着,口上也不闲着:“你可真是个贪得无厌的,这小玩意儿你也要拿……这么穷酸的东西,你们有异能的可不能用……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你就拿……”
屠夫摸不透徐平的意思,在他看来,这位统领可不是个宽容的人物,如今却容许这凤大娘这般行径,当真耐人琢磨。
凤大娘欢欢喜喜地分了东西,却也并没有将自己想留下的东西全留下。徐平这样给她脸面,她自然不能让徐平为难。将口袋堪堪装满后,凤大娘又亲自挑了几身男衣送与徐平。
徐平微微一笑,示意屠夫接住。屠夫手上去拿,心里却很是窝火——他从前也是穷苦人,还不曾穿过这样好的衣裳呢,如今自己也是有本事的人了,却还是穿不着,怎能不窝火?
凤大娘在这边收拾着时,宦娘一直在和代氏姐妹及小弟弟代琅说话。代氏姐姐名唤做代玉儿,与宦娘年龄相当,是个极纯净水灵的人儿,平日里最喜欢看些伤春悲秋的词文,性子虽胆怯些,却也很有主意。那妹妹名唤做代珠儿,比宦娘小上许多,许是随了父亲,黑黑瘦瘦的,不爱言语。
一家里头,有个话多的娘,儿女便会被压得话少许多。凤大娘这些孩子便是印证。
至于那代琅,端是个俊秀小儿郎。他平日里和赵锁阳、李凌昌关系最好,三个八岁的小男孩儿组在一起,号称是龙虎豹三小侠。赵锁阳腼腆,但俊秀,是撑门面的;李凌昌好动,武力最强;而代琅脑子聪明,自封为三小侠中的谋士。这三个孩子在杏花巷里很是有名,一时传为笑谈。
知道了宦娘身有异能后,代琅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劲,一双清亮的眼睛里含着些欲言又止的意思,直看得宦娘心生诧异。
她叮嘱了几人几句后,便要与徐平及屠夫起身离去。谁曾想徐平忽地笑了笑,启口道:“我要带走的,可不止这些。”
凤大娘神色遽变,戒备起来。
第21章 腌臜
第二十一章
徐平噙着清浅笑意,缓缓行步,朝着代琅的方向走了过来。宦娘不知他意欲何为,连忙将代琅护在身后。
代琅看着徐平,却是一点畏惧也无,清亮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向上盯着徐平。
“可愿跟着我?”徐平轻轻推开宦娘,将代琅拉了出来,微微低首,笑看着他。
凤大娘心上一急,连忙笑着紧张道:“他今年不过才九岁,什么也不懂,哪里会伺候贵人?”
她万万不曾料到徐平的字力之一是“评”,能够看穿人的异能。凤大娘爱子心切,不愿儿子小小年纪便接触那般复杂的环境,更不希望与幼子分离——她丈夫早逝,幼子是她唯一的期望。知道代琅身有异能后,她的第一个想法便是隐瞒。
宦娘不明就里,脑中猜测连连,忽地想起关于京中贵人的传言,说他们中喜好男风及娈童者大有人在,靡然成风。她猛然一惊,连忙将代琅拉回来,嫌恶地看着徐平,道:“你要做什么?他还是个孩子,你要做那些腌臜事,尽管去找别人,总会有心甘情愿的,别对孩子下手。”
徐平微微一怔,不由哑然失笑,随即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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