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漫长的两世人生里,竟无一技之长可以让我在这里养活自己。
找了一家干净的小旅馆安顿下来,打开朱方年给我的油纸包,里面有一大把银票,还有一把女式小手枪。
之前跟文复讨论产业扩张的时候研究过现在的版图,但是仍对江州这个地方没什么印象。原本是想去金陵,但是出发前元常显知道了我的行踪,大概也知道了我的意图,所以金陵是去不成了。我这样随便找了个站下来,人生地不熟,顿时有些无措。
这里应该算是一个相对偏远的小城,地方不大,人也不多,没有什么地域性的特色,也没有什么闻名的产业。在城中逛了几日,恰巧听闻城中有一处小院的主人家攒了一笔钱,要举家南迁,迫不及待想把房子转出去。我去实地考察了一番,便把房子买了下来,住了进去。
朱方年给我的钱够我吃好久也不会坐吃山空,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也试过整日待在家里发呆,于是日出日落仿佛只有一线之隔,度日如年。
后来我便去附近的清风书局买书回来看,老板以前是教书先生,攒了些钱自己开了个书局,我来的次数多了,却总也能找到我要的书。北平虽大,也有很多大书局,却不如这家小书局这般受人喜欢。
在这里我遇到了陆青宁,连同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我不得不承认,几乎改变了我的一生。
清风书局的老板姓陆,我在江州待了半月以后便开始谋生路,房子也买了,大抵很长一段时间里要待在这里了。陆老板以前在本地唯一一家小学堂里教书,我在想是否可以由他引荐我过去教书。
我也算是做过一段时间陈文复的学生,也教过几个孩子,也识字,那小学堂离我住的地方也近,实在是不错的选择。电视里小说里故事发展到我这般境地,大抵女主角不是去了青楼就是进了舞厅,最后混得风生水起。我倒是想,这年代的人喜欢听戏,等我混成倾世名伶出现在元常显面前,不知道他会是哪种表情。
可惜江州这地方太小,几乎没有任何娱乐场所。没有舞厅,没有青楼妓院窑子,也没有戏园,只在餐馆小饭店里会有一些说书唱曲儿吹箫的艺人。
三月初,我开始在小学堂旁听。教学的内容只有国文,我曾经建议先生教孩子一些简单的数学和物理方面的内容,先生说,于这些孩子,学这些只是浪费时间,我便没再多言。
“青宁姐,你说这里的人都遭遇过什么?”
“怎么?”
“不知道,总觉得这里的人很麻木,做什么都没有想法。”
“想法?”
“是啊,比如更好的生活,人生的理想,这里的人为什么这样随遇而安,这样甘于平淡。”
“孩子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我在北平的时候,觉得每个人都在拼命生活,总想着何必要这样,来了江州,看到大家都这样安逸,没有人在生活里挣扎,没有人为梦想咬牙前进,甚至感觉不到一点怨恨,好像什么都理所当然,我觉得不踏实,生活好像不该是这样的。青宁姐,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你不是都看到了,现在的生活就是我的选择。”
我趴在案台上看着陆青宁将还来的书分类归档,她很少笑,五官不算顶美,却周身散发着一种异于常人的气场。不同于女子的柔美,也许是因为短发,也许是因为自身的气质,很多时候看到陆青宁,我会想起元常显。
陆青宁对人有礼和善,却总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你看不清她,触不着她,也走不进她。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她的腰间应该别着一把枪,在某一个转身的瞬间,这把枪的枪口就会抵在某个人的脑袋上。
我时不时去书局向陆叔偷师,在我眼里,他是一位很好的先生,经验丰富,也学识渊博。等我正式开始在学堂里教书以后,学堂将不同程度的学生分开来教,于是便忙了起来,他就时不时让陆青宁来学堂给我送饭。
我在现代倒是会做饭,只是不会生火,对着厨房里的大灶,我只有仰天长啸的份。于是我万分羡慕陆青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明明一身高傲的气质,偏偏又待人那样亲和。
三月末的时候我已经比较适应在这里的生活了,学堂每月会给我一点点薪资,我都一点点攒起来。在福平巷跟阿木生活的时候,我也曾想尽各种办法赚点小钱,可那时到底是依靠着阿木的,这一次我才有了种自立的感觉。我两世人生里,第一次有了自立的感觉。
不知道李瑶和武颛现在过得怎样,那一年她那样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吃他的喝他的,如今还要来破坏他的幸福,你配吗?
来这个年代已经十几年,我想他们几乎过完了一辈子。不知道李瑶是否还记得我,我其实很想告诉她,我自立了。没有什么目的,我只是想告诉她,我自立了。
离开北平的时间长了,我常常会觉得自己的离开似乎没有意义,说没有想念北平的人事,那是骗人的。我想我会选择离开,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任性,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开始质疑我在北平,在阿木元常显身边的这十几年,我开始质疑这段人生。
无论如何,在江州,心心念念的只有我学堂里孩子,忧愁的只有吃什么,那对那时的我来说,是莫大的幸福。
后来我终于知道,一成不变的生活,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尤其是在这样的乱世。江州这小地方不若北平那样处处散发着人情世故,金钱权势,这里的人却是最幸福的。
经历不同,背景不同,每个人的幸福也不同。就如陆青宁所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迷途
清明时节雨纷纷,而清明未到,北平却断断续续下起了小雨。元常显站在窗前想,得在雨季以前把他倔强的小东西弄回来。在外面,他总是不放心的。
“素素丫头,今天早点回家,看这天,晚上估计要下雨。”学堂的简先生一边收拾课本一边对我说,“这边一下起雨来路不好走,趁还没开始下,早点回去。”
“好。”我抬头看看窗外,点点头。
等学生们都走完了,我也收拾了东西离开。其实不用先生说,我从早上出门就预感会下雨,每到这时候我就如同风湿病人般腿脚不利索,今天的课还是坐着上的。
在清风书局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我硬着头皮走了进去,陆青宁正要往外走,见到我,微微有些讶异。
“素素,今天提早下课了?”
“恩。”我点点头,“青宁姐,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对于元素素的求助,陆青宁有些意外,她中午给元素素送饭便觉得她身体不爽利,这会儿出门本也是要去寻她。元素素这小丫头平时虽然比较外放,却是个喜欢遇事放心里的人,她独自一人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生存,出人意料地把自己打理得很好。陆青宁想,她是倔强的,急于证明自己,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求助。
“好。”
跟父亲交待了一番,陆青宁跟元素素回了家。元素素的这间小院她来过几次,庭前院外,倒也收拾得别致。
进了房间,元素素搬出一个大木桶,坐在床上,若有所思。
“青宁姐,我想人在水里的时候是不会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的,我想了好久只想到这一个办法。今晚先试试,不知道能不能有用。”
“这小洞做什么用?”
“啊,那个啊,穿绳用,一会你帮我烧些水,我进桶里,你把我的手绑在桶沿上。”
陆青宁静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我去烧些水来。”
等陆青宁提了水回来,木桶里已经有了些凉水,元素素仰躺在床上,满头大汗。陆青宁没说什么,将热水倒进木桶里。外面已经乌云密布,开始飘一些小雨点,雷声清晰可闻。
“好了,进来吧。”
陆青宁其实有一些好奇,她活了二十多年,也算是有些经历,却从未见过这种病,见所未见,也闻所未闻。元素素只穿着里衣,陆青宁走近了才发现,里衣已经湿透。
“嘿,不好意思,青宁姐,我没力气了,你能不能扶我过去。”
陆青宁连忙扶起元素素,她很轻,同为女人,陆青宁几乎是不费力气就将她弄进桶里。
“怎么样?要不要脱了衣服?”
“有……点冷。”
陆青宁把手放进水里试温,水说不上滚烫,却是温热的。她皱着眉看看元素素:“我去加点热水。”
“等等,”元素素抓住陆青宁的手腕,“先……先把我绑起来。”
陆青宁微楞,然后取了桌上的麻绳,想了想,又觉得太粗,于是取了条毛巾,撕成布条,将元素素的手绑在木桶上。
灶台上一直烧着水以备不时之需,陆青宁提了一桶水进屋,一边试温,一边避开元素素,将水倒入桶里。
“怎么样?”
摇头。
“怎么样?”
摇头。
“现在呢?”
摇头。
陆青宁眉心紧蹙,她的手已经无法放入水里试温,水很烫,元素素的身体已经通红。她把小桶扔到一边,地上水花四溅,元素素开始乱动,桶里的水一浪翻一浪。陆青宁这一生从未遇到过这么棘手的问题,她拧了毛巾塞到元素素嘴里,然后按住她的肩。刚刚还无力走路的人,现在却仿佛拼了命在挣扎,陆青宁想,上天真是公平,你得到一些,总也会失去一些。
元素素死死咬着白毛巾,这样的痛苦她经历了很多次,她想她永远也适应不了了。陆青宁见元素素面色柔和了一些,心里一松,替她擦了擦面上的水,取下了她嘴里的毛巾。
“如何?”
“青宁姐,没事了,你先回去。”
陆青宁在元素素脸上瞧不出什么,于是点点头:“我扶你上床休息。”
“不用,我坐会儿就好,一会儿我自己上床,水里……比较暖和。”元素素说完还扯出一个笑,陆青宁皱着眉看了她一会儿,起身替她铺好床,然后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元素素两手紧紧抓着桶沿,吐出一口血。院门关上以后,她开始浑身颤抖,桶里桶外水花四溅。
陆青宁带着大夫打开门的那一刻想,元素素一定是故意的,她故意将自己置于这般孤独面对痛楚的境地,她想记住些什么。陆青宁叹气,这孩子总是肆意妄为,这般行为,下午又何必来求助。
看来今晚的试验并不成功,陆青宁试图把元素素从桶里扶起来,谁知元素素赤红着眼挣开了手上的束缚,撑着桶壁呻吟一声,木桶应声而裂,她自己也晕了过去。
那么瘦的一个人,陆青宁想,她一定很痛,不然以这木桶的质地,就是一个成年男人,也很难轻易撑裂。
大夫一个箭步冲上来,将元素素抱到床上,有些责怪地看着陆青宁。
“你该早些来找我。”
陆青宁没理会他,自顾自将屋内清理了一下,然后走到床边。
“怎么样?”
“水太热,有些气血倒流。”
“到底是什么原因?”
“……”
北平军营。
“二哥,你心乱了。”
李木坐在元常显书房的沙发上,随意拿起一个苹果,也不吃,只在手里一抛一抛着把玩。元常显看着窗外,没有回应他。
“放心吧,素素是我带大的,她有照顾好自己的本事。”
元常显沉默了会儿,起身走到窗前。
“阿木,对于常青,你怎么想?”
李木歪着头想了会儿,笑了笑说:“二哥,你果然不对劲,你以前从不过问这些。”他也走到窗边,窗外是帅营的小院,停着一辆车,车旁是一棵大槐树,元素素以前常常躲在树后吓人,从来没成功过。
“没想法了,陈启明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总归已经是她的丈夫。”
元常显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李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远处的靶场。
元素素一度心血来潮要求要去靶场打枪,元常显不许,她就来磨他,他带着她偷偷进去过一回,结果她肩窝被步枪震到,两天呼吸不畅。后来元常显要追究,每次还没开口她就先哭,一抽一抽的,元常显便心软了。
“素素的存在感太强,她人不在,可到处都是她的影子。”李木长者般拍拍元常显的肩,“二哥,这世上任何事跟自己的心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元常显瞥了一眼李木放在他肩上的手,又把视线放回窗外,心里回想李木的话,她人不在,可到处都是她的影子。
“你当年大可带着常青离开。”
“……”
醒来的时候天还黑着,屋里一盏油灯一闪一闪亮着,陆青宁坐在床边,我睁开眼的时候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谢谢你,青宁姐。”
“原因,告诉我你离开家的原因,告诉我你拖着这样一副身体独自在外,还要整日摆出一副忧郁样子的原因!”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陆青宁失控,她厉声控诉我,恍惚间让我想起徐敏生。
“好好的大家小姐你不做非要学人家离家出走,外面这么乱,非要平白浪费心思在你身上,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陆青宁说完,转身摔门而出。
我一瞬间觉得很凌乱。我不知道我来到这世上的原因,每个人的存在都有自己的价值,我不知道我的价值在哪里。好像,我从来没做对过一件事。
同一时间,李木已经开始在校场训练三军的先锋营。前一日元常显的话在他心里砸下一个不小的坑,这几年他一直把心思放在军营,以前的事他没有多回想,以后的事他也没有多打算。
离开元家的时候他还年少,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他才慢慢发现,那个后来美名传遍四方的女人,是第一个开启他的心的女人。
男人生来注定要顶天立地,他可以为任何女人付出,付出金钱,付出精力,付出时间,却只会向一个女人索取,索取爱情。
那以后我仍然在学堂教书,却再没有去过书局。我学会了生火做饭,学会了在买菜时讨价还价,学会了长大。
四月末,学堂新收了一批学生。江州虽然偏僻,但到底还算是北方的属地,简先生说他要给北平那边打个电话,看能不能通过政府从北平的学校里收一批书来。没想到很快有了回音,等了不到十天,一批课本通过火车从北平运来,我和先生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才把课本分配安置好。
“素素丫头啊,我看现在这北方政府不错,我们就要有好日子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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