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知道了。”我从藤椅上站起来,用手展了展起皱的衣服,也走到陈文复跟前,“主事大人,怎么样?”
陈文复正在端详手上的旗袍,显得有些严肃,我随着他的目光扫向旗袍的领口,叹气。知道为什么意大利手工西服这么贵么,手工才是王道啊,后世国产物品大多十分廉价,而国风绣品一直受国内外人士的追捧,在各大拍卖会上也每每以天价拍出,是当之无愧的国粹。
门被推开,刘紫萱的小丫头玲珑端了食盒进来,我和刘紫萱立刻被吸引注意力,咋咋呼呼围过去。陈文复余光撇到端出来放到桌上的黄金芙蓉糕,眼睛一亮。
典礼在布场的大仓里,朱方年像模像样在地上铺了层红地毯,算上几家报社的记者,来了约摸六七十人。模仿现代的剪彩仪式,陈文复作为主事代表我们“福缘染织厂”,物资办张遇代表军方,还有员工们推选出来的员工代表,一起站在前头为染织厂的开业剪彩。
我和朱方年站在右后方,刘紫萱和刘凌站在左后方,今天的主角不是我们。
由于有记者在场,剪彩完毕以后军部物资办张处长发表了简短的讲话,我与刘紫萱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领导讲完话,宾客鼓掌的同时,墙角一侧的幕布被拉开,果然不出我们所料,百平米的大仓立刻安静了下来。
淡金色为基色的布料,欧洲最先进机器纺织而成的工艺,旗袍的正面绣上白色渐变深粉色的牡丹,花瓣的最尖端添了一抹若隐若现的正红,而领口的边是白绿相间的斜纹,配上灯光,尽管我与紫萱已经先睹为快,仍是没有避免再一次被震慑。
原本的牡丹是华贵的淡粉色,陈文复看到黄金糕上红红绿绿的小点,得了灵感,于是在旗袍上点缀了红色和绿色,让旗袍的整体风格一下子鲜活生动起来。
所以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件旗袍,然后不约而同地在人群里搜寻,最后目光定到陈文复身上,神情异常复杂。
后来我才知道,我当时的想法与在场很多人保持了一致,我们都想把外界送来的鲜花插到那枚男子身上,然后在他脸上刻下不可磨灭的四个字,此人是神。
“小姐,刚才宝七拍卖行的郑经理问我那件旗袍出价多少。”朱方年靠近我两步,朝他另一侧正在对展示品两眼放光的一位中年男人努努嘴。
“说正事。”我扫他一眼,他立刻立正站好:“将军派人送来贺礼。”
阿木的礼,我一下子来了兴趣,“是什么?”
“两箱炮仗。”
“……”
展示完毕,来宾被请到院外,托阿木的福,一起参观刘紫萱跟几个小孩子一起抢炮仗玩。我有些头大地看着争着去点火的几个人,看看刘凌,他会意地拉开刘紫萱,空子立刻趁乱跑过去点燃了捻线。
刘紫萱还在刘凌怀里挣扎,孩子们开始拍着手欢呼,捻线燃烧发出 “兹兹”的声音,我的心没来由的一跳,总觉得哪里不对。迅速环顾四周,所有人事物仿佛被定格般,我强烈地感觉到周身仿佛被布下结界,手不能动,腿不能行,如置身真空中。
终于,第一声炮仗声传来,我如遭雷击。长串的大地红“噼噼啪啪”工作着,一股硫磺味蔓延开来,我睁大了眼睛,脑子里闪过一幕清晰的景象。
夏日的码头,我和阿木正靠着栏杆说话,突然一阵“兹兹”的声音传来,阿木立刻屏息凝神细听,只一瞬,猛地推开我,然后跳入栏杆下方的渔船上,迅速解开锁绳,将船行离岸口。
捻线燃的时间越长,火药量大的可能性越大。我呆呆地看着渔船行出一段距离,然后在海上轰然爆炸,惊起几米高的浪,船身一瞬间粉碎。
“阿木!——”
那一刻,整个码头都回荡着我撕裂般的叫声。
不,不是我,是元素素。元素素回来了,她带着她的记忆回来了,那么近,那么清醒,那么深刻。
“方年,跟文复说一声,我们有事先回府。”我交代完,不等朱方年回应,率先转身走了出去,几位主角都被记者围着问东问西,这时走了没有人会注意到。
正月底的北平,没什么风,却异常寒冷,冷入骨髓。走在城西比平时稍显热闹的小路上,十六岁的元素素和二十岁的我,我们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抓住些什么。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痛苦的,没有例外。
、记忆
“素素,先吃饭再睡,恩?”
“不要~”
“再不起来爹地就走了。”
“不要!”
“那赶紧起来好不好?”
“不要~”
沉沉的叹息声,元常显无奈而宠溺的目光我仅动动睫毛就能感受到。
“先吃饭,爹地什么都依你。”坐在床沿的人终于妥协,躺在床上的人愉快地睁了眼。
根据这段时间的经验,朱方年一见那位露出小狐狸般的神色就知道没好事,大帅下午还要赶去军部开会,中午的时间还是万般艰难挤出来的。
“那爹地下午陪我放风筝去吧~”
果然。
“大帅,北方各军区总司令都已到达军部。”元常显上位方几日,首要任务必然是人事调动,选举会议上那几位大阀都选了元常显,当然不能怠慢。
元常显眉心微蹙,但看到那张微仰的小脸上泛着的希冀后,最后一点犹豫也立刻消失。
“好。”
“真的吗?!太好了。”
床上的两个人一个欢呼着,一个目光温和地看着,朱方年忍无可忍地上前一步抓住那还在半空挥舞的手:“万万不可,大帅初掌大权,必须面面俱到,不能让支持大帅的人失了望。”
“方年,放手,没事。”
“大帅,不可!”
“我说没事。”
“算了,爹地去忙吧,我找紫萱和敏生玩儿去,对了,我还没说过吧,我在女中交到两个好朋友。”
“素素……”
“唔,那我换个要求好了,”我眯起眼看向站在床侧面容刚毅的朱方年,伸出方才被他大力握住的手,指向他,“爹地前夜不是说要为帅府找个护卫统领吗?就他吧。”
我坐在前院的花园里赏花,元常显前几天着人送来几盆珍贵的兰花,为此我让人搭了个小玻璃房子养着,每天有专人过来打理。
茶壶的顶盖透出袅袅的白雾,元小宝歪着头趴在我脚边的棉垫上,睡得不省人事。
自上次开业典礼以后,我已经能在任何时候看到元素素的记忆,发呆的时候,看书的时候,走路的时候,跟元小宝玩的时候。一小段一小段,却怎么也串连不起来。
以前听过一首歌,歌词里有一句是这样的:每一段路,都是一种领悟。
我现在的心境如同癌症晚期的患者,在等待中迷茫而静默。
红线端了点心轻手轻脚走过来,把点心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压低声音对我说了句“记得吃”,就抱起元小宝往主屋走去。这种天气在外面睡容易着凉,虽然元小宝有天然护体神袄,但是总归老虎生病比人生病麻烦多了。
福缘染织厂已经正式开始运作,文复一人身兼多职,染与织的运作教学,筛选成布,囤货发货,签单收款,我自知没那方面天赋,索性待在家里不去打扰他,只是偶尔让朱方年去看看情况,毕竟这染织厂得以这么快投入运营,他功不可没。
在运货收款方面,刘紫萱帮了不少忙,有洪帮的人出面,也免去了不少时间和麻烦。刘紫萱与徐家二少的婚讯传得沸沸扬扬,那日我隐约觉得刘凌对她有些特别的情愫,心知这事最后一定会再生波澜。刘凌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只是不知道刘紫萱对他是什么感觉,而在我看来,她是深深依赖着那个人的。
太长时间的相处,才有了太过强烈的熟悉感,有时候太深刻的相互依存,反而会让对方失了存在感。
最后的最后,徐家敏生搭乘着天津港新造的油轮,去了美国。北平与天津近在咫尺,我却没有去送她,刘紫萱哭哭啼啼回来时,我知道她是怨着我的,此去经年,再见不知是何时。
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放下,如果没有,我过去只是徒增她的烦恼而已。
而在二月的第一天,徐家管家给我送来一封没有署名的信,泛黄的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人非草木。
“徐敏生,你可曾有过一刻,认认真真把我当做你的好朋友,不是因为元常显,只是元素素?”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从很早很早的某一天开始,我们就已经是最好的朋友了呢。
元素素直到十三岁都没有正经去学校念过书,元常显顾惜她,将她送到了北平女中。他一直想让她与同龄的孩子一般,接受最好的教育,没有忧虑与负担,快快乐乐地长大,但终究是耽搁了这些年。
北平女中是北平唯一一所女中,生源大都来自北平名门望族中的小姐,元素素以前虽然过得苦,但是李木和元常显都把她捧在手心里养着,所以养成了她外放张扬的性子。而在女中里,张扬与外放最容易受到打压。
元素素事事争先,质疑一件事情时必须争论到底,即使对方是老师。她那时已是北方第一小姐,在李木与元常显的教导下知识与修养都不输那些大家闺秀,确实有张扬的资本。她将自己性格的每一面都呈现出来,却独独在身份这件事上固执地低调着,于是在学校里虽不至于受欺负,可也是没人愿意亲近的。
直到遇到刘紫萱。
刘紫萱与元素素一样都是一根筋的性子,不满就大声说出来,有疑问就刨根问底,嫉恶如仇,锱铢必较。她家底厚实,倒是有很多人愿意围着她转,只是她年轻气盛,见不得一点虚与委蛇之态。
女中里归来总去就那么些人,于是这两个人不可避免地相遇了。英雄惜了英雄,加上后来加入的徐敏生,英雄与美女最强铁三角组合便开始了在校里校外横行霸道的日子。
年少时女孩子之间的友情与男孩子之间的不太一样,男孩子需要一起经历一些事情才能惺惺相惜,而女孩子更愿意在一起憧憬以后的生活,憧憬着憧憬着,就仿佛在一起过了几辈子。
元素素常常想,她年少时最懵懂最无知的那一段日子,自以为成熟其实却极其幼稚的那些年,是跟那两个人一起度过的,一起高兴一起笑,一起悲伤一起哭,她始终相信这一生无论会有怎么样的际遇,都会一直这样下去。
从北平往天津方向去会经过一座桥,叫做清水桥,并没有什么突出的特征,但是一眼望去就这道,那是一座经过历史洗礼的桥。百年,数百年,也许千年,已经很久了,却依旧可靠。
我推开车门,魏真撑起伞等在外面,我冲他摆摆手,绕过他往桥的方向走去。天气微微转暖,我以为冬天即将过去,天空却开始飘起了雪花。这样的日子,真真适合回忆。
“小姐,回去吧。”
我没有理会他,他只问了一次,便站在一旁,再没开口。雪越下越大,覆在桥面上,也覆在我身上,魏真握了握手中长伞的伞柄,最终没有走过来。
日日贴身相护,元素素的情绪魏真多少是可以感知到一些的,她此时此刻身体里仿佛有两个人,一个困惑,一个痛苦。无论是哪一种情绪,都不是什么好现象,魏真清楚地感觉到元素素身体里的困惑已经让她疲惫不堪,他没有办法化解,只希望她能自己找到答案。
天色渐暗的时候雪已经覆到了脚面,魏真上前一步扶住元素素的手肘,元素素一惊,回过神来便要挣扎。一辆军车急急驶过来,元素素与魏真不约而同投去视线,车子在不远处帅府的车边停下,车门打开,元常显从车里走了出来。
元素素有些惊疑,才慢半拍地感知到了雪已经下了很久,随即明白元常显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我没事。”她笑笑,眼睛弯弯的,没有一丝犯了错的觉悟。
元常显走近了才看到元素素头发眉毛都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暗沉的天色,脸看起来冻得有些发紫。他眉心微蹙,抱起她便往车上走。
朱方年在车边打着抖,大帅交代过无数次,雨雪天小姐不得外出。雪下了不久孙亦青就自觉到了帅府待命,结果小姐不在,朱方年不在,魏真也不在。元素素最近状况不太好,元常显放心不下,便也赶了回来,结果就看到也才刚回来的朱方年与孙亦青在帅府里大眼瞪小眼。
朱方年有些责怪地看了眼魏真,魏真没有闪避,回视他时的目光甚至有些沉重。
上了车,元常显将元素素已经湿透的披风解开了扔到一边,将自己的外衣脱下裹在元素素身上,连人带衣服抱在怀里,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元素素此刻却也顾不上猜测元常显的情绪,方才在外面天寒地冻,她早已全身麻木,此刻元常显的温度传过来,她所有的感官回归运作,疼痛从她的神经末梢挤进身体里,融进每一寸骨头里,她突然想着如果元素素回来了,她以后是不是就不用受这份苦了。
元常显抿着嘴,怀中人的痛苦似也通过身体的接触传给了他。他有些烦躁地看看窗外,雪下得这么大,车子行起来十分缓慢。
“前面左转,去荣福宫。”元常显吩咐司机,又转头对副驾的朱方年说,“你回去接亦青过来,魏真留下。”
“是,大帅。”
酒店的房间里24小时摆着炭炉,十分暖和,此刻壁炉里也生了火,元素素在被子里扭来扭去,竟出了一身汗。
“爹地!”她扯着嗓子低吼,元常显一手扣着她的手腕,一手拿着软毛巾给她擦汗,听到她唤他,便放下手里的东西俯身抱紧她。
“爹地在。”
元常显若是不在,元素素咬咬牙也能挺过去,元常显若在,元素素就觉得每一寸骨头都娇贵起来,她有时候甚至会迁怒元常显,若不是他,她何至于受这种苦。
可是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她“呜咽”着喊痛的时候,他只怕在心里早已将自己凌迟。
“我不想走……”她额头抵在他的肩窝,颤抖着啜泣。
“那就不走,哪里也不走,恩?”
“可是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谁?”
“元……素素……”
元素素回来了。
元常显愣住,久久不能回神。半晌,他放在元素素后背安抚的手稍稍用了些力,呼吸有些急促。
“那就不要让她回来了。”
孙亦青赶来的时候元素素正声嘶力竭地哭喊,太过痛苦,发出来的声音近乎咆哮。孙亦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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