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浓,胭脂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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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浓,胭脂乱-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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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喜点了点头——终于知道这张字条的内容了,原来只不过是两句大俗话。把小纸条接过来折叠好了,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舍得扔了它。
“别告诉老陈。”她叮嘱小武,“这东西又没有毒,我留着也害不了谁。”
小武凝视着她的双手,看她将那张小纸条塞回荷包,又把荷包口抽紧了,重新掖回了衣服里。
“谁给你的条子?”他直通通地问道,语气并不客气。
茉喜没恼,一边整理衣领,一边答道:“万嘉桂。”
“什么时候给的?”
茉喜很轻蔑地横了他一眼,“去年给的。怎么着?刚挨完揍就又急着给你爹当狗了?怕我出去偷了汉子,没人给你当后娘?”
小武很明显地咬了咬牙,随即说道:“你就老老实实地跟着司令吧。除了司令,谁还能这么惯着你?”
茉喜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对着他张了张嘴,她一挺身站了起来,“干吃不长的小兵蛋子,翻你的破书吧!我的事用你管?你自己的老婆还不知道在谁腿肚子上转筋呢。”
茉喜和小武一言不合,一拍两散。小武继续低头读书,茉喜则是回屋吃了一肚子干果蜜饯,又躺上床去打了个瞌睡。肚子说不疼就一点也不疼了,睡醒之后爬起来,她捂着肚子向窗外看,心想这小崽子真是赖,两副药都打不下来它,真是个小赖子。
对于肚中的小赖子,茉喜并无柔情。她今年刚满十六岁,若不是瘦得退去了婴儿肥,那她自己还时常带着几分孩子相。她能吃能喝、爱穿爱玩,心里依然喜欢着万嘉桂,唯独不想养孩子当妈——尤其孩子还是个私孩子。
于是下床穿鞋走出了房门,她从门前的五级台阶上一跃而下,咕咚一声跳到了院里。跳过之后转身跑回去,她挥着胳膊,向下又是重重地一跳。
她想把小赖子颠下去震下去,这法子可不可行,她不知道,管它行不行,先试试再说。横竖小武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可以由着她随便蹦。一边蹦,她一边又在心里想,想这小赖子如果没了,自己和万嘉桂最后的关系也就断了。断就断,谁离了谁不能活?
茉喜从台阶上往下跳,从椅子上往下跳,从桌子上往下跳,除了房顶,能上的她全上了。要是有梯子,她真能从房顶上往下跳。
然而小赖子稳稳当当地待在她的肚子里,她气喘吁吁的,只跳出了一身大汗。而当她坐在椅子上喘粗气时,陈文德回来了。
对于陈文德的所作所为,茉喜是一概不了解,只知道他早上出门夜里回来,有时候夜里也不回来,可以连着两三天不露面。万嘉桂曾经说他是杀人如麻,但是茉喜不曾亲眼见过他杀人,所以也无法视他为魔鬼。今天他算是回来早了,不但早,进门时还得意扬扬笑眯眯的,几乎带了点摇头摆尾的意思。对着茉喜吹了声口哨,他扯着他的哑嗓子问道:“今天怎么样?”
茉喜抬手一抹鬓角的热汗,也给了他几分好颜色,“已经彻底好了。”
陈文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即一扬眉毛,“晚上出去玩玩?”
茉喜登时来了精神,“玩?玩什么?”
陈文德抬手挠了挠短头发,“玩什么?这地方也没什么可玩的,窑子你不能逛,剩下的也就是听听书看看戏,我带你看戏去?”
茉喜立刻抬手摸了摸脸和头发,“那我得先洗把脸——多长时间没出过门了?你可算是肯放我出去见见风了!”
陈文德双手插进裤兜,背靠着门框盯着她看,“原来不放你,是怕你跑了。”
茉喜见屋内的铜盆里还有半盆净水,便直接撩水扑到了脸上,“现在不怕了?”
陈文德没言语,微笑着垂下眼帘,从裤兜里掏出了烟盒。将一根香烟送到口中叼住了,他慢条斯理地又伸了手,从窗台上拿过了火柴盒。茉喜再精再灵,在他眼中也是个黄嘴丫子的小雏,他自信能够哄得住她——当然,也不是百分之百的自信,如果茉喜当真要存心算计他,他怀疑自己也会招架不住。
茉喜很麻利地洗脸梳头,因为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有雪花膏和胭脂香粉,所以还忙忙地抱怨了几句,然后花枝招展地跟着陈文德出了门。这一回她坐上了汽车。
洪城县处处都比文县要小一点,戏园子也比文县的要简陋,但是聊胜于无,而且角儿们也真能唱几嗓子,唱得不说多么好,但也绝不能称坏。戏园子本身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上下分了两层,陈文德和茉喜坐在了上层包厢里,两个人先是装模作样地又看又听,片刻之后,他们因为实在是听不懂,所以一起露了原形。
“怎么还不打呢?”茉喜嗑着瓜子问,“就这么一直唱下去了?”
陈文德身子往下溜,伸长了两条腿,“打,等唱《大闹天宫》的时候就打了。”
然后他斜溜了茉喜一眼,溜的时候笑微微的,同时又带了点察言观色的意思。茉喜留意到了他的眼神,不知怎的,忽然觉得他这一眼有点可怜巴巴,想到昨夜他抱着自己坐了小半宿,她忍不住伸出手,大姐姐似的在他头上胡噜了一把。
陈文德挨了她这一胡噜,没有趁机找话说,而是转向前方继续看戏,身体向下又溜了溜,摆了个很舒服很安然的姿态。茉喜一直认为三十多岁是很大的年纪了,然而此刻她的目光扫过陈文德的侧影,忽然感觉对方偶尔也会有一点孩子气,比如现在。像孩子,也像小猫小狗,摸它一把,它就骨酥肉软地乖乖趴着不动了。
午夜时分,陈文德和茉喜回了家。
进门的时候,他们的姿势相当摩登,一高一矮互相挎着走。陈文德走腔变调地哼哼唧唧,哼的是一段老戏,茉喜进门之后见厢房的电灯还亮着,就扯起尖锥锥的嗓门,大声叫道:“小武,还没睡呢?明天你去戏园子里瞧一场大闹天宫吧!扮孙悟空那人功夫真好,跟头一翻一大串。还有个人扮哮天犬,逗死我了!”
厢房的房门开了,小武把脑袋伸出来,根本没理茉喜,直接问陈文德道:“司令,您这就休息?”
陈文德漫不经心地一点头,“嗯,休息!”
小武往正房送了两盆热水,一盆放在堂屋的脸盆架子上,另一盆摆到了卧室床前的地上。挽起袖子蹲下来,他不声不响地给陈文德脱鞋脱袜子。
陈文德端着茶杯喝了几口热水,然后抬头看向茉喜。茉喜站在窗前,正举着一面小圆镜左照右照,有点没心没肺的意思,仿佛昨晚要死要活的那一位不是她。
“哎。”他忽然开了口,“我说,明天给你找俩使唤丫头吧。”
茉喜放下小圆镜,转身面对了他,“不是有小武吗?”
陈文德低下头,看小武正在往自己的赤脚上撩水,对于自己的话,这小子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让小武伺候你,那是原来没办法。你活蹦乱跳的,我放个丫头她能看得住你吗?现在咱俩要做长久夫妻了,你既然成了我陈某人的太太,我就得给你太太的待遇。”
茉喜笑了,“哟,我成太太啦?那不成,我要明媒正娶,不能你动动嘴皮子,我就是你太太了。”
陈文德也笑了,“明媒正娶?怕我说话不算话,将来喜新厌旧?”
茉喜放下小圆镜,一扭身走向了堂屋,同时头也不回地答道:“你会喜新厌旧,我不会?我看我现在是越长越漂亮了,往后哪天要是嫌弃了你个老东西,我勾搭个小白脸撒丫子就跑,让你找都找不着!”
“我的姑奶奶,你可要点儿脸吧!这是娘们儿该说的话吗?”
“爷们儿能说,娘们儿就能说!”
“信不信我抽你?”
“哈,你敢抽我我就敢跑,我不跟你过了!”
“往哪儿跑?还找万嘉桂去?”
“哟,除了你和万嘉桂,世上没男人啦?”
隔着一道门帘子,陈文德和茉喜唇枪舌战,然而并没有真翻脸的意思。小武给陈文德洗了脚,又出出入入地换了几次热水,末了见这二位没有和平入睡的意思,便垂头关好房门,自回厢房去了。
在茉喜和陈文德斗嘴之时,凤瑶已经跟着万嘉桂到了保定。
万嘉桂在脸上的瘀伤淡化消失之后,官复原职、又是团长了。当然,是灰头土脸的团长,因为丢了至少两个县的地盘,并且还搭上了近百万发子弹。而之所以造成这样大的损失,原因竟是为了女人。孟师长认为即便那女人是未婚妻,万嘉桂身为军人,也不应该如此感情用事。
茉喜只看得到在家里吃吃喝喝斗斗嘴的陈文德,不知道陈文德在外面是如何地杀伐征战、锐不可当。几乎是在转眼之间,他的军队如同暴风一般席卷了八座大县城,其中一座县城,距离洪城县大概有三百里地,因为城高墙厚易守难攻,所以在花了极大代价攻克城池之后,陈文德下了命令,让攻城的队伍尽情抢掠了三天。
对于陈文德的残暴行径,新闻界已经骂得词穷。通过报章,凤瑶现在也对陈文德其人有了真正的了解。越是了解,越是心惊、越是痛不欲生,因为她把怀着身孕的茉喜扔给了个杀人魔王,想要去救,可又力不能及、无从救起。
军务,她是一窍不通,身为女子,她也没有去学去通的打算,她只是牵挂茉喜。她想象不出大了肚子的茉喜会是什么模样,她只记得最后一次见茉喜时,茉喜已经显得很憔悴。万嘉桂提起他和茉喜的关系,总是欲言又止,凤瑶想或许除了酒后乱性之外,他们之间还有别的故事。不过她懒得问也懒得想,起初恨死了万嘉桂,现在也不恨了。
她在书店里买了一本《文明育儿学》,带回家一页一页地仔细看。这书很好,从怀胎开始讲,一直讲到孩子满月。这些知识茉喜一定是不知道的,所以她得提前学一学。
她想茉喜总有一天还会回来的,也许还会很早,也许那个时候孩子还没有生下来,自己多懂一点知识,兴许能用得上。
在读书读累了的时候,凤瑶也去问万嘉桂,问他什么时候能够打败陈文德。
万嘉桂看着凤瑶,很艰难地告诉她现在自己这一方落了下风,而且打不打,怎么打,他做不了主,他须得等候上峰的命令。嘴上说着话,他心里隐隐地有点不是滋味——从头至尾,凤瑶的态度其实都是不大对劲,她仿佛不知道什么叫做嫉妒。他和茉喜连私生子都制造出来了,她却是依然回护茉喜,只对着自己一个人开了火。
或许她不是很爱我,万嘉桂想。真动了感情的人,应该是像茉喜那样。
他后来从凤瑶口中得知,原来茉喜只有十五岁。回忆起自己十五岁时的光景,他想人在这个年纪,疯起来可以非常疯。他就是在十五岁那年跑出家门的,茉喜也在十五岁这年爱上了自己。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和茉喜坐在一起,对她讲讲自己的少年故事。两人比一比,看谁更疯狂。
可是,他又想,茉喜回来了,凤瑶怎么办?
凤瑶现在无依无靠,又是个有知识的女子,对着凤瑶,他说不出“二女共事一夫”的话来。
这天夜里,在距离凤瑶几百里外的洪城县内,热被窝里的茉喜忽然醒了。
在陈文德的鼾声中,她悄悄坐起身低了头,盯着自己的肚子看了半天。
方才,在睡梦之中,她猛地感觉自己的肚子里有东西动了一下,下意识地睁开眼睛清醒了,她清清楚楚地发现那东西又动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立刻没了睡意。捂着肚子思索了半天,她因为没有常识,所以十分惶恐,心想:“怎么还会动弹?还没生下来就活了?”
她有心推醒陈文德,陈文德毕竟是年长她十几岁,并且见多识广,想必在怀孩子这宗事业上也比她博学。但转念一想,她还是没敢。陈文德有点狗脾气,睡得正香不让睡了,他很可能在睁眼之前就开始大骂,大半夜的,犯不上点灯熬油地跟他吵架。
惴惴不安地躺下来,等到天亮之后,陈文德走了,茉喜问一个新来的大丫头:“小月,你说肚子里的孩子也会动吗?”
小月虽然还是个大姑娘,然而因为家中弟妹众多,所以一听这话就笑了,“能呀。我娘有我三弟的时候,就总说三弟爱踢人。”
茉喜听闻此言,十分心虚,暗暗地想:“这小赖子不会记了仇,以后天天都要踢我一顿吧?”
思及至此,她又摸了摸肚子。她不显怀,如今肚子依然是平坦的,纵然不像先前那样腰肢袅娜,但也绝无粗笨的征兆,头两个月她遭了罪,吃什么吐什么,如今也好了,重新地能吃能喝了。如果小赖子没在半夜一脚踢醒了她,她几乎忘了自己肚里还怀着个孩子。
她从来不提孩子,陈文德也不提。她知道陈文德看自己这肚子碍眼,因为肚里的孩子姓万不姓陈。可自从孩子有了动静之后,茉喜不由自主地,开始往它身上花心思了。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长得像万嘉桂,因为还是觉得他好。相貌好,性情也好,无论男女,像了他都是只有好没有坏。
对于万嘉桂,她也还没有彻底地死心——心死不死,人是做不了主的,人若是能做主,世上就没有这许多痴男怨女了。茉喜嘴上提起万嘉桂,从来没有好话;心里想起万嘉桂,也是只有寒和冷。可是架不住夜里闭了眼,梦里会有他。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茉喜发现自己好像是显出一点肚子了。
与此同时,她搬了家。新宅子是一所两进院落,她和两个丫头住后院,一班勤务兵住前院。茉喜前往本县最为摩登的理发馆,很大胆地将头发连剪带烫,自作主张地换了新颜。陈文德那天下午回家,迎面见了茉喜,登时一愣——茉喜的大辫子是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并非齐耳短发,而是一脑袋乌黑油亮的大发卷子。这大发卷子还不是陈文德常见的那种绵羊尾巴式的波浪长发,而是长度只到耳根,有条有理的短烫发。
陈文德感觉茉喜这个形象十分出奇,放在全县是独一份,送到北京城里大概也能出风头。出奇,同时又让他感觉不甚顺眼。因为茉喜不但换了发型,还换了一身藕荷色的单薄旗袍,又显胸脯又显屁股,脚上也蹬了一双高跟白皮鞋,堪称是集本县摩登元素之大成。洪城县内除了她之外,再有任何小媳妇胆敢穿成这样上大街,纵是丈夫不说话,婆婆也要一个嘴巴将其抽回家去。
陈文德不承认自己是感觉茉喜有点漂亮得过了分,只是无端地有些气急败坏,“我不在家,你一天到晚骚模骚样地浪给谁看?你瞧瞧这身衣裳,再紧一紧奶子就要自己钻出来了!挺着个大肚子穿成这样,你丢不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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