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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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短篇小说-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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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带着很机密很严重的脸色——小声儿问那个小胡子:“昨晚你喝醉了没有?”
  “还好,不过头有点子晕。你呢?”
  “我啊——我不该喝了那三杯猛酒,”他严肃地说。“尤其是汾酒,我不能猛喝。刘主任硬要我干掉——嗨,一回家就睡倒了。密司黄说要跟刘主任去算账呢:要质问他为什么要把我灌醉。你看!”
  一谈了这些,他赶紧打开皮包,拿出一张纸条——写几个字递给了主席。
  “请你稍为等一等,”主席打断了一个正在发言的人的话。“华威先生还有别的事情要走。现在他有点意见:要求先让他发表。”
  华威先生点点头站了起来。
  “主席!”腰板微微地一弯。“各位先生!”腰板微微地一弯。“兄弟首先要请求各位原谅:我到会迟了点,而又要提前退席。……”
  随后他说出了他的意见。他声明——这文化界抗敌总会的常务理事会,是一切救亡工作的领导机关,应该时时刻刻起领导中心作用。
  “群众是复杂的。工作又很多。我们要是不能起领导作用,那就很危险,很危险。事实上,此地各方面的工作也非有个领导中心不可。我们的担子真是太重了,但是我们不怕怎样的艰苦,也要把这担子担起来。”
  他反复他说明了领导中心作用的重要,这就戴起帽子去赴一个宴会。他每天都这么忙着。要到刘主任那里去联络。要到各学校去演讲。要到各团体去开会。而且每天——不是别人请他吃饭,就是他请人吃饭。
  华威太太每次遇到我,总是代替华威先生诉苦。
  “唉,他真苦死了!工作这么多,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他不可以少管一点,专门去做某一种工作么?”我问。
  “怎么行呢?许多工作都要他去领导呀。”
  可是有一次,华威先生简直吃了一大惊。妇女界有些人组织了一个战时保婴会,竟没有去找他!
  他开始打听,调查。他设法把一个负责人找来。
  “我知道你们委员会已经选出来了。我想还可以多添加几个。由我们文化界抗敌总会派人来参加。”
  他看见对方在那里踌躇,他把下巴挂了下来:“问题是在这一点:你们委员是不是能够真正领导这工作?你能不能够对我担保——你们会内没有汉奸,没有不良份子?你能不能担保——你们以后工作不至于错误,不至于怠工?你能不能担保,你能不能?你能够担保的话,那我要请你写个书面的东西,给我们文抗会常务理事会。以后万一——如果你们的工作出了毛病,那你就要负责。”
  接着他又声明:这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他不过是一个执行者。这里他食指点点对方胸脯:“如果我刚才说的那些你们办不到,那不是就成了非法团体了么?”
  这么谈判了两次,华威先生当了战时保婴会的委员。于是在委员会开会的时候,华威先生挟着皮包去坐这么五分钟,发表了一两点意见就跨上了包车。
  有一天他请我吃晚饭。他说因为家乡带来了一块腊肉。
  我到他家里的时候,他正在那里对两个学生样的人发脾气。他们都挂着文化界抗敌总会的徽章。
  “你昨天为什么不去,为什么不去?”他吼着。“我叫你拖几个人去的。
  但是我在台上一开始演讲,一看——连你都没有去听!我真不懂你们干了些什么?“
  “昨天——我去出席日本问题座谈会的。”
  华威先生猛地跳起来了:“什么!什么!日本问题座谈会?怎么我不知道,怎么不告诉我?”
  “我们那天部务会议决议了的。我来找过华先生,华先生又是不在家——”
  “好啊,你们秘密行动!”他瞪着眼。“你老实告诉我——这个座谈会到底是什么背景,你老实告诉我!”
  对方似乎也动了火:“什么背景呢,都是中华民族!部务会议议决的,怎么是秘密行动呢。……
  华先生又不到会,开会也不终席,来找又找不到……我们总不能把部里的工作停顿起来。“
  “混蛋!”他咬着牙,嘴唇在颤抖着。“你们小心!你们,哼,你们!
  你们!……“他倒到了沙发上,嘴巴痛苦地抽得歪着。”妈的!这个这个——你们青年!……“
  五分钟之后他抬起头来,害怕地四面看一看。那两个客人已经走了。他叹一口长气,对我说:“唉,你看你看!现在的青年怎么办,现在的青年!”
  这晚他没命地喝了许多酒,嘴里嘶嘶地骂着那些小伙子。他打碎了一只茶杯。密司黄扶着他上了床,他忽然打个寒噤说:“明天十点钟有个集会……”
                 
  1938年2月 
 
 




 

 
在其香居茶馆里 

                  
  沙汀
                 
  坐在其香居茶馆里的联保主任方治国,当他看见正从东头走来,嘴里照例扰嚷不休的邢么吵吵的时候,简直立刻冷了半截,觉得身子快要坐不稳了。
  使他发生这种异状的原因是:为了种种胡涂措施,目前他正处在全镇市民的围攻当中,这是一;其次,幺吵吵的第二个儿子,因为缓役了四次,又从不出半文钱壮丁费,好多人讲闲话了;加之,新县长又宣布了要认真整顿“役政”,于是他就赶紧上了封密告,而在三天前被兵役科捉进城了。
  而最为重要的还在这里:正如全市市民批评的那样,幺吵吵是个不忌生冷的人,甚么话他都嘴一张就说了,不管你受得住受不住。就是联保主任的令尊在世的时候,也经常对他那张嘴感到头痛。因为尽管么吵吵本人并不可怕,他的大哥可是全县极有威望的耆宿,他的舅子是财务委员,县政上的活跃分子,都是很不好沾惹的。
  幺吵吵终于一路吵过来了。这是那种精力充足,对这世界上任何物事都采取一种毫不在意的态度的典型男性。他时常打起哈哈在茶馆里自白道:“老子这张嘴么,就这样:说是要说的,吃也是要吃的;说够了回去两杯甜酒一喝,倒下去就睡!……”
  现在,幺吵吵一面跨上其香居的阶沿,拖了把圈椅坐下,一面直着嗓子,干笑着嚷叫道:“嗨,对!看阳沟里还把船翻了么!……”
  他所参加的那张茶桌已经有三个茶客,全是熟人:十年前当过视学的俞视学;前征收局的管帐,现在靠着利金生活的黄光锐;会文纸店的老板汪世模汪二。
  他们大家,以及旁的茶客,都向他打着招呼:“拿碗来!茶钱我给了。”
  “坐上来好吧,”俞视学客气道,“这里要舒服些。”
  “我要那么舒服做甚么哇?”出乎意外,幺吵吵横着眼睛嚷道,“你知道么,我坐上席会头昏的,——没有那个资格!……”
  本份人的视学禁不住红起脸来。但他随即猜出来幺吵吵是针对着联保主任说的,因为当他嚷叫的时候,视学看见他充满恶意地瞥了一眼坐在后面首席上的方治国。
  除却联保主任,那张桌子还坐得有张三监爷。人们都说他是方治国的军师,实际上,他可只能跟主任坐坐酒馆,在紧要关头进点不着边际的忠告。
  但这并不特别,他原是对甚么事都关心的,而往往忽略了自己。他的老婆孩子经常在家里挨饿,他却很少管顾。
  同监爷对面坐着的是黄毛牛肉,正在吞服一种秘制的戒烟丸药。他是主任的重要助手;虽然并无多少才干,唯一的本领就是毫无顾忌。“现在的事你管那么多做甚么哇?”他常常这么说,“拿得到手的就拿!”
  毛牛肉应付这世界上一切经常使人大惊小怪的事变,只有一种态度:装做不懂。
  “你不要管他的,发神经!”他小声向主任建议。
  “这回子把蜂窝戳破了。”主任方治国苦笑说。
  “我看要赶紧‘缝’啊!”捧着暗淡无光的黄铜烟袋,监爷皱着脸沉吟道,“另外找一个人去‘抵’怎样?”
  “已经来不及了呀。”主任叹口气说。
  “管他做甚么呵!”毛牛肉眨眼而且努嘴,“是他妈个火炮性子。”
  这时候,幺吵吵已经拍着桌子,放开嗓子在叫嚷了。但是他的战术依然停留在第一阶段,即并不指出被攻击的人的姓名,只是隐射着对方,正像一通没头没脑的谩骂那样。
  “搞到我名下来了!”他显得做作地打了一串哈哈,“好得很!老子今天就要看他是甚么东西做出来的:人吗?狗吗?你们见过狗起草么,晦,那才有趣!……”
  于是他又比又说地形容起来了。虽然已经蓄了十年上下的胡子,幺吵吵的粗鲁话可是越来越多。许多闲着无事的人,有时候甚至故意挑弄他说下流话。他的所谓“狗”,是指他的仇人方治国说的,因为主任的外祖父曾经当过衙役,而这又正是方府上下人等最大的忌讳。
  因为他形容得太恶俗了,俞视学插嘴道:“少造点口孽呵!有道理讲得清的。”
  “我有啥道理哇!”幺吵吵忽然板起脸嚷道,“有道理,我也早当了什么主任了。两眼墨黑,见钱就拿!”
  “吓,邢表叔!……”
  气得脸青面黑的身材瘦小的主任,一下子忍不住站起来了。
  “吓,邢表叔!”他重复说,“你说话要负责啊!”
  “甚么叫做负责哇?我就不懂!表叔!”幺吵吵模拟着主任的声调,这惹得大家忍不住笑起来,“你认错人了!认真是你表叔,你也不吃我了!”
  “对,对,对,我吃你!”主任解嘲地说,一面坐了下去。
  “不早吗?”幺吵吵拍了一巴掌桌子,嗓子更加高了,“兵役抖的人亲自对我老大说的!你的报告真做得好呢。我今天倒要看你长的几个卵子!……”
  幺吵吵一个劲说下去。而他愈来愈加觉得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平日的瞎吵瞎闹,完全为了个痛快;他认真感觉到忿激了。
  他十分相信,要是一年半年以前,他是用不着这么样着急的,事情好办得很。只需给他大哥一个通知,他的老二就会自自由由走回来的。因为以往抽丁,像他这种家庭一直就没人中过签。但是现在情形已经两样,一切要照规矩办了。而最为严重的,是他的老二已经抓进城了。
  他已经派了他的老大进城,而带回来的口信,更加证明他的忧虑不是没有根据。因为那捎信人说,新县长是认真要整顿兵役的,好几个有钱有势的青年人都偷跑了;有的成天躲在家里。幺吵吵的大哥已经试探过两次,但他认为情形险恶。额外那捎信人又说,壮丁就快要送进省了。
  凡是邢大老爷都感觉棘手的事,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的老二只有当炮灰了。
  “你怕我是聋子吧,”幺吵吵简直在咆哮了,“去年蒋家寡母子的儿子五百,你放了;陈二靴子两百,你也放了!你比上匪头儿肖大个子还要厉害。
  钱也拿了。脑袋也保住了,——老子也有钱的,你要张一张嘴呀?“
  “说话要负责啊!邢幺老爷!……”
  主任又出马了,而且现出假装的笑容。
  主任是一个胡涂而胆怯的人。胆怯,因为他太有钱了;而在这个边野地区,他又从来没有摸过枪炮。这地区是几乎每个人都能来两手的,还有人靠着它维持生计。好些年前,因为预征太多,许多人怕当公事,于是联保主任这个头衔忽然落在他头上了,弄得一批老实人莫名其妙。
  联保主任很清楚这是实力派的阴谋,然而,一向忍气吞声的日子驱使他接受了这个挑战。他起初老是垫钱,但后来他尝到甜头了:回扣、黑粮,等等。并且,当他走进茶馆的时候,招呼茶钱的声音也来得响亮了。而在三年以前,他的大门上已经有了一道县长颁赠的匾额:尽瘁桑梓但是,不管怎样,正像他启己感觉到的一般,在这回龙镇,还是有人压住他的。他现在多少有点失悔自己做了胡涂事情;但他佯笑着,满不在意似地接着说道:“你发气做啥啊,都不是得外人!……”
  “你也知道不是外人么?”幺吵吵反问,但又并不等候回答,一直嚷叫下去道,“你既知道不是外人,就不该搞我了,告我的密了!”
  “我只问你一句!……”
  联保主任又一下站起来了,而他的笑容更加充满一种讨好的意味。
  “你说一句就是了!”他接着说,“兵役科甚么人告诉你的?”
  “总有那个人呀,”幺吵吵冷笑说。“像还是谣言呢!”
  “不是!你要告诉我甚么人说的啦。”联保主任说,态度装得异常诚恳。
  因为看见幺吵吵松了劲,他察觉出可以说理的机会到了。于是就势坐向俞视学侧面去,赌咒发誓地分辩起来,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做出这样胆大胡涂的事情来的!
  他坐下,故意不注意幺吵吵,仿佛视学他们倒是他的对手。
  “你们想吧,”他说,摊开手臂,蹙着瘦瘦的铁青的脸蛋,“我姓方的是吃饭长大的呀!并且;我一定要抓他的人做啥呢?难道‘委员长’会赏我个状元当么?没讲的话,这街上的事,一向糊得圆我总是糊的!”
  “你才会糊!”幺吵吵叹着气抵了一句。
  “那总是我吹牛啊!”联保主任无可奈何地辩解说,瞥了一眼他的对手,“别的不讲,就拿救国公债说吧,别人写的多少,你又写的多少?”
  他随又把嘴凑近视学的耳朵边呻唤道:“连丁八字都是五百元呀!”
  联保主任表演得如此精采,这不是没原因的,他想充分显示出事情的重要性,和他对待幺吵吵的一片苦心。同时,他发觉看热闹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几乎街都快扎断了,漏出风声太不光采,而且容易引起纠纷。
  大约视学相信了他的话,或者被他的态度感动了,兼之又是出名的好好先生,因此他斯斯文文地扫了扫喉咙,开始劝解起幺吵吵来。
  “幺哥!我看这样啊:人不抓,已经抓了,横竖是为国家,……”
  “这你才会说!”幺吵吵一下撑起来了,■起眼睛问视学道,“这样会说,你那么一大堆,怎么不挑一个送起去呢?”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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