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报了他。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岛的那份又编得有若乡情。
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著海,守著家,守著彼此。每听
见荷西下工回来时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
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一样跑著来的,不能慢慢的走吗?六年一瞬,
结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小地方人情温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里农家讨杯水喝,拿出来的必是自酿的
葡萄酒,再送一满怀的鲜花。
我们也是记恩的人,马铃薯成熟的季节,星期天的田里,总有两人的身影弯腰
帮忙收获。做热了,跳进蓄水池里游个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大喊大叫,便是
不肯松手。
过去的日子,在别的岛上,我们有时发了神经病,也是争吵的。
有一回,两人讲好了静心念英文,夜间电视也约好不许开,对著一盏孤灯就在
饭桌前钉住了。
讲好只念一小时,念了二十分钟,被教的人偷看了一下手表,再念了十分钟,
一个音节发了二十次还是不正确,荷西又偷看了一下手腕。知道自己人是不能教自
己人的,看见他的动作,手中的原子笔啪一下丢了过去,他那边的拍纸簿哗一下摔
了过来,还怒喊了一声∶“你这傻瓜女人!”
第一次被荷西骂重话,我呆了几分钟,也不知回骂,冲进浴室拿了剪刀便绞头
发,边剪边哭,长发乱七八糟的掉了一地。
荷西追进来,看见我发疯,竟也不上来抢,只是倚门冷笑∶“你也不必这种样
子,我走好了。”
说完车钥匙一拿,门砰一下关上离家出走去了。
我冲到阳台上去看,凄厉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哪里肯停下来,车子唰一下
就不见了。
那一个长夜,是怎么熬下来的,自己都迷糊了。只念著离家的人身上没有钱,
那么狂怒而去,又出不出车祸。
清晨五点多他轻轻的回来了,我趴在床上不说话,脸也哭肿了。离开父母家那
么多年了,谁的委屈也能受下,只有荷西,他不能对我凶一句,在他面前,我是不
设防的啊!
荷西用冰给我冰脸,又拉著我去看镜子,拿起剪刀来替我补救剪得狗啃似的短
发。一刀一刀细心的给我勉强修修整齐,口中叹著∶“只不过气头上骂了你一句,
居然绞头发,要是一日我死了呢”他说匣这样的话来令我大恸,反身抱住他大
哭起来,两人缠了一身的碎发,就是不肯放手。
到了新的离岛上,我的头发才长到齐肩,不能梳长辫子,两人却是再也不吵了
。
依山背海而筑的小城是那么的安详,只两条街的市集便是一切了。
我们从不刻意结交朋友,几个月住下来,朋友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他们对我们
真挚友爱,三教九流,全是真心。
周末必然是给朋友们占去了,爬山,下海,田里帮忙,林中采野果,不然找个
老学校,深夜睡袋里半缩著讲巫术和鬼故事,一群岛上的疯子,在这世外桃源的天
涯地角躲著做神仙。有时候,我快乐得总以为是与荷西一同死了,掉到这个没有时
空的地方来。
那时候,我的心脏又不好了,累多了胸口的压迫来,绞痛也来。小小一袋菜场
买回来的用品,竟然不能一口气提上四楼。
不敢跟荷西讲,悄悄的跑去看医生,每看回来总是正常又正常。
荷西下班是下午四点,以后全是我们的时间,那一阵不出去疯玩了。黄昏的阳
台上,对著大海,半杯红酒,几碟小菜,再加一盘象棋,静静的对弈到天上的星星
由海中升起。
有一晚我们走路去看恐怖片,老旧的戏院里楼上楼下数来数去只有五个人,铁
椅子漆成铝灰色,冰冷冷的,然后迷雾凄凄的山城里一群群鬼飘了出来捉过路的人
。
深夜散场时海潮正涨,浪花拍打到街道上来。我们被电影和影院吓得彻骨,两
人牵了手在一片水雾中穿著飞奔回家,跑著跑著我格格的笑了,挣开了荷西,独自
一人拚命的快跑,他鬼也似的在后面又喊又追。
还没到家,心绞痛突然发了,冲了几步,抱住电线杆不敢动。
荷西惊问我怎么了,我指指左边的胸口不能回答。
那一回,是他背我上四楼的。背了回去,心不再痛了,两人握著手静静醒到天
明。
然后,缠著我已经几年的噩梦又紧密的回来了,梦里总是在上车,上车要去什
么令我害怕的地方,梦里是一个人,没有荷西。
多少个夜晚,冷汗透湿的从梦魅里逃出来,发觉手被荷西握著,他在身畔沉睡
,我的泪便是满颊。我知道了,大概知道了那个生死的预告。
以为先走的会是我,悄悄的去公证人处写下了遗嘱。
时间不多了,虽然白日里仍是一样笑嘻嘻的洗他的衣服,这份预感是不是也传
染了荷西。
即使是岸上的机器坏了一个螺丝钉,只修两小时,荷西也不肯在工地等,不怕
麻烦的脱掉潜水衣就往家里跑,家里的妻子不在,他便大街小巷的去找,一家一家
店铺问过去∶“看见Echo没有?看见Echo没有?”
找到了什么地方的我,双手环上来,也不避人的微笑痴看著妻子,然后两人一
路拉著手,提著菜篮往工地走去,走到已是又要下水的时候了。
总觉相聚的因缘不长了,尤其是我,朋友们来的周末的活动,总拿身体不好挡
了回去。
周五帐篷和睡袋悄悄装上车,海边无人的地方搭著临时的家,摸著黑去捉螃蟹
,礁石的夹缝里两盏镑镑的黄灯扣在头上,浪潮声里只听见两人一声声狂喊来去的
只是彼此的名字。那种喊法,天地也给动摇了,我们尚是不知不觉。
每天早晨,买了菜蔬水果鲜花,总也舍不得回家,邻居的脚踏车是让我骑的,
网篮里放著水彩似的一片颜色便往码头跑。骑进码头,第一个看见我的岸上工人总
会笑著指方向∶“今天在那边,再往下骑”车子还没骑完偌大的工地,那边岸
上助手就拉信号,等我车一停,水里的人浮了起来,我跪在堤防边向他伸手,荷西
早已跳了上来。
大西洋的晴空下,就算分食一袋樱桃也是好的,靠著荷西,左边的衣袖总是湿
的。
不过几分钟吧,荷西的手指轻轻按一下我的嘴唇,笑一笑,又沉回海中去了。
每见他下沉,我总是望得痴了过去。
岸上的助手有一次问我∶“你们结婚几年了?”
“再一个月就六年了。”我仍是在水中张望那个已经看不见了的人,心里慌慌
的。
“好得这个样子,谁看了你们也是不懂!”
我听了笑笑便上车了,眼睛越骑越湿,明明上一秒还在一起的,明明好好的做
著夫妻,怎么一分手竟是魂牵梦萦起来。
家居的日子没有敢浪费,扣除了房租,日子也是紧了些。
有时候中午才到码头,荷西跟几个朋友站著就在等我去。
“Echo,银行里还有多少钱?”荷西当著人便喊出来。
“两万,怎么?”
“去拿来,有急用,拿一万二出来!”
当著朋友面前,绝对不给荷西难堪。掉头便去提钱,他说的数目一个折扣也不
少,匆匆交给尚是湿湿的他,他一转手递给了朋友。
回家去我一人闷了一场,有时次数多了,也是会委屈掉眼泪的。哪里知道那是
荷西在人间放的利息,才不过多久,朋友们便倾泪回报在我的身上了呢?
结婚纪念的那一天,荷西没有按时回家,我担心了,车子给他开了去,我借了
脚踏车要去找人,才下楼呢,他回来了,脸上竟是有些不自在。
匆匆忙忙给他开饭我们一日只吃一顿的正餐。坐下来向他举举杯,惊见桌
上一个红绒盒子,打开一看,里面一只罗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
“你先别生气问价钱,是加班来的外快”他喊了起来。
我微微的笑了,没有气,痛惜他神经病,买个表还多下几小时的水。那么借朋
友的钱又怎么不知去讨呢?
结婚六年之后,终于有了一只手表。
“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让它来替你数。”荷西走过来双手在我身
后环住。
又是这样不祥的句子,教人心惊。
那一个晚上,荷西睡去了,海潮声里,我一直在回想少年时的他,十七岁时那
个大树下痴情的女孩子,十三年后在我枕畔共著呼吸的亲人。
我一时里发了疯,推醒了他,轻轻的喊名字,他醒不全,我跟他说∶“荷西,
我爱你!”
“你说什么?”他全然的骇醒了,坐了起来。
“我说,我爱你!”黑暗中为什么又是有些呜咽。
“等你这句话等了那么多年,你终是说了!”
“今夜告诉你了,是爱你的,爱你胜于自己的生命,荷西”那边不等我讲
下去,孩子似的扑上来缠住我,六年的夫妻了,竟然为著这几句对话,在深夜里泪
湿满颊。
醒来荷西已经不见了,没有见到他吃早餐使我不安歉疚,匆匆忙忙跑去厨房看
,洗净的牛奶杯里居然插著一朵清晨的鲜花。
我痴坐到快正午。这样的夜半私语,海枯石烂,为什么一日泛滥一日。是我们
的缘数要到了吗?不会有的事情,只是自己太幸福了才生出的惧怕吧!
照例去工地送点心,两人见了面竟是赧然。就连对看一眼都是不敢,只拿了水
果核丢来丢去的闹著。
一日我见阳光正好,不等荷西回来,独自洗了四床被单。
搬家从来不肯带洗衣机,去外面洗又多一层往返和花费,不如自己动手搓洗来
得方便。
天台上晾好了床单还在放夹子的时候心又闷起来了,接著熟悉的绞痛又来。我
丢下了水桶便往楼下走,进门觉著左手臂麻麻的感觉,知道是不太好了,快喝一口
烈酒,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
荷西没见我去送点心,中午穿著潜水衣便开车回来了。
“没什么,洗被单累出来了。”我恹恹的说。
“谁叫你不等我洗的”他趴在我床边跪著。
“没有病,何必急呢!医生不是查了又查了吗。来,坐过来……”
他湿湿的就在我身边一靠,若有所思的样子。
“荷西”我说∶“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好,
听见没有”“你神经!讲这些做什么”“不神经,先跟你讲清楚,不再婚
,我是灵魂永远都不能安息的。”
“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
飘到老死”“放火也可以,只要你再娶”荷西瞪了我一眼,只见他快步走
出去,头低低的,大门轻轻扣上了。
一直以为是我,一直预感的是自己,对著一分一秒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是
牵挂。而那个噩梦,一日密似一日的纠缠著上来。
平凡的夫妇和我们,想起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个的日子,将是什
么样的岁月?我不能先走,荷西失了我要痛疯掉的。
一点也不明白,只是茫然的等待著。
有时候我在阳台上坐著跟荷西看渔船打鱼,夕阳晚照,凉风徐来,我摸摸他的
颈子,竟会无端落泪。
荷西不敢说什么,他只说这美丽的岛对我不合适,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不再
续约,我们回家去的好。
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没有发疯,是将有大苦难来了。
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
荷西,我回来了,几个月前一袭黑衣离去,而今穿著彩衣回来,你看了欢喜吗
?
向你告别的时候,阳光正烈,寂寂的墓园里,只有蝉鸣的声音。
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边,双手环住我们的十字架。
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轻轻划过你的名字荷西。
马利安。葛罗。
我一次又一次的爱抚著你,就似每一次轻轻摸著你的头发一般的依恋和温柔。
我在心里对你说荷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一句让你等了十三年的
话,让我用残生的岁月悄悄的只讲给你一个人听吧!
我亲吻著你的名字,一次,一次,又一次,虽然口中一直叫著“荷西安息!荷
西安息!”可是我的双臂,不肯放下你。
我又对你说∶“荷西,你乖乖的睡,我去一趟中国就回来陪你,不要悲伤,你
只是睡了!”
结婚以前,在塞哥维亚的雪地里,已经换过了心,你带去的那颗是我的,我身
上的,是你。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我拿出缝好的小白布口袋来,黑丝带里,系进了一握你坟上的黄土。跟我走吧
,我爱的人!跟著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满瓶的鲜花,血也似的深红的玫瑰。留给你,过几日也
是枯残,而我,要回中国去了,荷西,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花落人亡,荷西,为
什么不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离去的时刻到了,我几度想放开你,又几次紧紧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手。黄土
下的你寂寞,而我,也是孤伶伶,为什么不能也躺在你的身边。
父母在山下巴巴的等待著我。荷西,我现在不能做什么,只有你晓得,你妻子
的心,是埋在什么地方。
苍天,你不说话,对我,天地间最大的奥秘是荷西,而你,不说什么的收了回
去,只让我泪眼仰望晴空。
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气,放掉你大步走开吧!
我背著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
扑倒在你的身上痛哭。
我爱的人,不忍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在那个地方,又到了那儿去握住你的
手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著开始挖土,让我再将十指挖出鲜血,将你挖出来,再抱你一次
,抱到我们一起烂成白骨吧!
那时候,我被哭泣著上来的父母带走了。我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血
涌。最后回首的那一眼,阳光下的十字架亮著新漆。你,没有一句告别的话留给我
。
那个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见的日子,我知道,我们不会肯放
下。
荷西,我永生的丈夫,我守著自己的诺言千山万水的回来了,不要为我悲伤,
你看我,不是穿著你生前最爱看的那件锦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