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的雄壮而美丽,对它,没有怨也没有恨,一样的爱之入骨。
附近的番茄田也收获了,篱笆拆掉了,青椒也收成了,田主让我们去采剩下的
果实,只因为一个人吃不了,便没有去。
往日总是跟荷西在田里一袋一袋的拾,做成番茄酱吃上半年也吃不完。洛丽,
那个电信局送电报的彼得的太太倒是给我送来了袋大青椒。这时候的黄昏大家都在
田里玩。
你们认识的路易斯,去年在他们家喝茶的那个智利朋友,一直要我去看他的律
师,叫我跟保险公司打官司。其实我是打定主意不去为这笔人寿保险争公理,虽然
公司不赔偿是不合理的,可是为了这笔也不会富也不会穷的金钱一再的上法院实是
不智,因为付出的精神代价必然比获得的金钱多太多,再说要我一再的述说荷西出
事经过仍是太残忍。让快乐的回忆留住,最最惊骇伤痛的应该不再去想它,钱固然
是重要,可是这种钱尚要去争便不要也罢。
下月初乘机去拉芭玛岛,明知那儿只是荷西的躯体,他并不在那儿,可是不忍
坟地荒芜,还是去整理一下才好安心。
去了住拉蒙那位你们认识的医生家,约两三天便回来。
去年在海中找到荷西尸体的男人没有留下地址,只知住在岛的北部。这事我一
直耿耿于怀,此次想去他的乡村打听,是要跪下谢他的。另外想打一条金链条给他
,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这种恩情一生无法回报,希望能找到此人才好。
知道家人不喜写信却爱收信,十三年来家信没有断过,以后一样每周一封。爹
爹,姆妈,你们忙,只要写几个字来给我看看便安心了,不必费时给我长信。
离此才几个月,洛丽在等第二个小孩的出生,三个朋友死了,尼柯拉斯下月再
婚,孀居的甘蒂的弟妇也已再婚两个月了,达尼埃在瑞士断了腿,海蒂全家已回美
国去,胖太太的房子卖了,另一对朋友分居,瑞典朋友梅尔已去非洲大陆长住,拉
斯刚从泰国回来,琼却搬去了新加坡。世界真是美丽,变化无常,有欢喜有悲哀,
有笑有泪,而我也是这其中的一个,这份投入有多么的好。
中国虽在千山万水之外,可是我们共的是同样的星辰和月亮,爹爹,姆妈,非
洲实在并不远啊。
谢谢姐姐、宾宾、毛毛在父母身边,替我尽了一份子女的孝心,更谢谢弟妹春
霞和素珍这样的好媳妇。想到我们一团和气的大家庭,仍是有些泪湿。多么的想念
你们,还有那辆装得下全家大小快十五人的中型汽车,还有往淡水的路,全家深夜
去碧潭划船的月夜……。
可是我暂时是不回来了,留在这个荒美的海边必然有我的理由和依恋,安静的
日子也是美丽的。等到有一天觉得不想再孤独了,便是离开吧。
等你们的来信,请全家人为我珍重,在我的心里,你们仍是我的泉源和力量啊
。
祝
安康
女儿Echo上
六月三日一九八○年
梦里梦外
《迷航之一》
我不很明白,为什么特别是在现在,在窗帘已经垂下,而门已紧紧闩好的深夜
,会想再去记述一个已经逝去的梦。
也问过自己,此刻海潮回响,树枝拍窗,大风凄厉刮过天空,远处野狗嗥月,
屋内钟声滴答。这些,又一些夜的声音应该是睡眠中的事情,而我,为什么却这样
的清醒著在聆听,在等待著一些白日不会来的什么。
便是在这微寒的夜,我又披著那件老披肩,怔怔的坐在摇椅上,对著一盏孤灯
出神。
便是又想起那个梦来了,而我醒著,醒在漆黑的夜里。
这不是唯一纠缠了我好多年的梦,可是我想写下来的,在今夜却只有这一个呢
。
我仿佛又突然置身在那座空旷的大厦里,我一在那儿,惊惶的感觉便无可名状
的淹了上来,没有什么东西害我,可是那无边无际的惧怕,却是渗透到皮肤里,几
乎彻骨。
我并不是一个人,四周围著我的是一群影子似的亲人,知道他们爱我,我却仍
是说不出的不安,我感觉到他们,可是看不清谁是谁,其中没有荷西,因为没有他
在的感觉。
好似不能与四周的人交谈,我们没有语言,我们只是彼此紧靠著,等著那最后
的一刻。
我知道,是要送我走,我们在无名的恐惧里等著别离。
我抬头看,看见半空中悬空挂著一个扩音器,我看见它,便有另一个思想像密
码似的传达过来你要上路了。
我懂了,可是没有听见声音,一切都是完全安静的,这份死寂更使我惊醒。
没有人推我,我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迫著向前走。
前面是空的。
我怕极了,不能叫喊,步子停不下来,可是每一步踩都是空的!
我拚命向四周张望著,寻找绕著我的亲人。发觉他们却是如影子似的向后退,
飘著在远离,慢慢的飘著。
那时我更张惶失措了,我一直在问著那巨大无比的“空”我的箱子呢,我
的机票呢,我的钱呢?要去什么地方,要去什么地方嘛!
亲人已经远了,他们的脸是平平的一片,没有五官,一片片白镑镑的脸。
有声音悄悄的对我说,不是声音,又是一阵密码似的思想传过来走的只有
你。
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步伐,觉著冷,空气稀薄起来了,镑镑的浓雾也来了,我喊
不出来,可是我是在无声的喊不要!不要!
然后雾消失不见了,我突然面对著一个银灰色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弧
形的洞,总是弧形的。
我被吸了进去。
接著,我发觉自己孤伶伶的在一个火车站的门口,一眨眼,我已进去了,站在
月台上,那儿挂著明显的阿拉伯字六号。
那是一个欧洲式的老车站,完全陌生的。
四周有铁轨,隔著我的月台,又有月台,火车在进站,有人上车下车。
在我的身边,是三个穿著草绿色制服的兵,肩上缀著长长的小红牌子。其中有
一个在抽烟,我一看他们,他们便停止了交谈,专注的望著我,彼此静静的对峙著
。
又是觉著冷,没有行李,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置身何处。
视线里是个热闹的车站,可是总也听不见声音。
又是那股抑郁的力量压了上来,要我上车去,我非常怕,顺从的踏上了停著的
列车,一点也不敢挣扎。
时候到了,要送人走。
我又惊骇的从高处看见自己,挂在火车踏板的把手上,穿著一件白衣服,蓝长
裤,头发乱飞著,好似在找什么人。我甚而与另一个自己对望著,看进了自己的眼
睛里去。
接著我又跌回到躯体里,那时,火车也慢慢的开动了。
我看见一个红衣女子向我跑过来,她一直向我挥手,我看到了她,便突然叫了
起来救命!救命!
已是喊得声嘶力竭了,她却像是听不见似的,只是笑吟吟的站住了,一任火车
将我载走。
“天啊!”我急得要哭了出来,仍是期望这个没有见过的女子能救我。
这时,她却清清楚楚的对我讲了一句中文。
她听不见我,我却清晰的听见了她,讲的是中文。整个情景中,只听见过她清
脆的声音,明明是中文的,而我的日常生活中是不用中文的啊!
风吹得紧了,我飘浮起来,我紧紧的抱住车厢外的扶手,从玻璃窗里望去,那
三个兵指著我在笑。
他们脸上笑得那么厉害,可是又听不见声音。
接著我被快速的带进了一个幽暗的隧道,我还挂在车厢外飘著,我便醒了过来
。
是的,我记得第一次这个噩梦来的时候,我尚在丹娜丽芙岛,醒来我躺在黑暗
中,在彻骨的空虚及恐惧里汗出如雨。
以后这个梦便常常回来,它常来叫我去看那个弧形的银灰色的洞,常来逼我上
火车,走的时候,总是同样的红衣女子在含笑挥手。
梦,不停的来纠缠著我,好似怕我忘了它一般的不放心。
去年,我在拉芭玛岛,这个梦来得更紧急,交杂著其它更凶恶的信息。
夜复一夜,我跌落在同样的梦里不得脱身。在同时,又有其它的碎片的梦挤了
进来。
有一次,梦告诉我∶要送我两副棺材。
我知道,要有大祸临头了。
然后,一个阳光普照的秋日,荷西突然一去不返。
我们死了,不是在梦中。
我的朋友,在夜这么黑,风如此紧的深夜,我为什么对你说起上面的事情来呢
?
我但愿你永远也不知道,一颗心被剧烈的悲苦所蹂躏时是什么样的情形,也但
愿天下人永远不要懂得,血雨似的泪水又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为什么又提起这些事情了呢,还是让我换一个题材,告诉你我的旅行吧。
是的,我结果是回到了我的故乡去,梦走了,我回台湾。
春天,我去了东南亚,香港,又绕回到台湾。
然后,有一天,时间到了,我在桃园机场,再度离开家人,开始另一段长长的
旅程。
快要登机的时候,父亲不放心的又叮咛了我一句∶确定自己带的现款没有超过
规定吗?你的钱太杂了,又是马克,又是西币,又是美金和港纸。
我坐在亲人围绕的椅子上开始再数一遍我的钱,然后将它们卷成一卷,胡乱塞
在裙子口袋里去。
就在那个时候,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如同潮水似的渗了上来,悄悄的带我回到
了那个梦魇里去。有什么东西,细细凉凉的爬上了我的皮肤。
我开始怕了起来,不敢多看父母一眼,我很快地进了出境室,甚而没有回头。
我怕看见亲人面貌模糊,因为我已被梦捉了过去,是真真实实的踏进梦里去了。梦
里他们的脸没有五官。
我进去了,在里面的候机室里喝著柠檬茶,我又清醒了,什么也不再感觉。
然后长长的通道来了,然后别人都放了手。只有我一个人在大步的走著,只有
我一个人,因为别人是不走了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我的朋友,不要觉得奇怪,那只是一霎的感觉,一霎间梦与现实的联想而引起
的回忆而已,哪有什么梦境成真的事情呢?
过了几天,我在香港上机,飞过昆明的上空,飞过千山万水,迎著朝阳,瑞士
在等著我,正如我去时一样。
日内瓦是法语区,洛桑也是。
以往我总是走苏黎世那一站,同样的国家,因为它是德语区,在心理上便很不
同了。
常常一个人旅行,这次却是不同,有人接,有人送,一直被照顾得周全。
我的女友熟练的开著车子,从机场载著我向洛桑的城内开去。
当洛桑的火车站在黎明微寒的阳光下,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却是迷惑得几乎连
惊骇也不会了这个地方我来过的,那个梦中的车站啊!
我怎么了,是不是死了?不然为什么这个车站跑了出来,我必是死了的吧!
我悄悄的环视著车中的人,女友谈笑风生,对著街景指指点点。
我又回头去看车站,它没有消失,仍是在那儿站著。
那么我不是做梦了,我摸摸椅垫,冷冷滑滑的,开著车窗,空气中有宁静的花
香飘进来。这不是在梦中。
我几乎忍不住想问问女友,是不是,是不是洛桑车站的六号月台由大门进去,
下楼梯,左转经过通道,再左转上楼梯,便是那儿?是不是入口处正面有一个小小
的书报摊?是不是月台上挂著阿拉伯字?是不是卖票的窗口在右边,询问台在左边
?还有一个换钱币的地方也在那儿,是不是?
我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到了洛桑郊外的女友家里,我很快地去躺了下来。
这样的故事,在长途旅行后跟人讲出来,别人一定当我是太累了,快累病了的
人才会有的想象吧。
几天后,我去了意大利。
当我从翡冷翠又回到瑞士洛桑的女友家时,仍是难忘那个车站的事情。
当女友告诉我,我们要去车站接几个朋友时,我迟疑了一下,仍是很矛盾的跟
去了。
我要印证一些事情,在我印证之前,其实已很了然了。因为那不是似曾相识的
感觉,那个车站,虽然今生第一次醒著进去,可是梦中所见,都得到了解释,是它
,不会再有二个可能了,我真的去了,看了,也完全确定了这件事。
我的朋友,为什么我说著说著又回到梦里去了呢?你知道我下一站是维也纳,
我坐飞机去奥国,行程里没有坐火车的安排,那么你为什么害怕了呢?你是怕我真
的坐上那节火车吧!没有,我的计划里没有火车呢。
在瑞士法语区,除了我的女友一家之外,我没有相识的人,可是在德语区,却
有好几家朋友已有多年的交往了。
对于别的人,我并不想念,住在哀庭根的拉赫一家却是如同我的亲人似的。既
然已在瑞士了,总忍不住想与她通一次电话。
电话接通了。歌妮,拉赫十九岁的女儿听说是我,便尖叫了起来∶“快来,妈
妈,是Echo,真的,在洛桑。”
拉赫抢过话筒来,不知又对谁在唤∶“是Echo,回来了,你去听分机。”
“一定要来住,不让你走的,我去接你。”拉赫在电话中急促的说。
“下一站是去维也纳哥哥处呢!不来了,电话里讲讲就好!”我慢慢的说。
“不行!不看见你不放心,要来。”她坚持著。
我在这边沉默不语。
“你说,什么时候来,这星期六好吗?”
“真的只想讲讲电话,不见面比较好。”
达尼埃也在这儿,叫他跟你讲。”
我并不知道达尼埃也在拉赫家,他是我们迦纳利群岛上邻居的孩子,回瑞士来
念书已有两年了。他现在是歌妮的男朋友。
“喂!小姐姐叀酴ォァ币痪渎掏痰奈靼嘌牢拇矗业奈嘎砩仙恋缢频慕?
痛起来了。
“达尼埃”我几乎哽咽不能言语。
“来嘛!”他轻轻的说。
“好!”
“不要哭,Echo,我们去接你,答应了?”
“答应了。”
“德莱沙现在在洛桑,要不要她的电话,你们见见面。”又问我。
“不要,不想见太多人。”
“大家都想你,你来,乌苏拉和米克尔我去通知,还有希伯尔,都来这儿等你
。”
“不要!真的,达尼埃,体恤我一点,不想见人,不想说话,拜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