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一半出于政治压力,30年间一张唱片都出不了。
可是《美丽岛》这首被台湾当局(以鼓吹〃台独〃为由)禁掉的歌却越来越有生命力,成了整代怀抱民主理想的台湾青年的圣歌,鼓动他们的心。诡异的是,李双泽另一首《少年中国》也被禁了,理由却是(向往中国)。《美丽岛》杂志的创办,还是这首歌在党外圈子流行之后的事。
2007年,胡德夫终于出了他第一张专辑唱片《匆匆》。同时还在台湾搞了一场小型演唱会。这真是一个非常怪异的演唱会,观众里有民进党政府的高层,有如今已身为商界巨子的富豪,有始终带领工会的社运领袖,有文化学术界的领袖人物,还有几个早被人遗忘的政治犯。历尽沧桑的胡德夫在台上弹钢琴,底下立场不同甚至对立的人群一起欢呼打拍子,他们仿佛回到了那个充满激情的理想年代。那时代,大家都相信未来是可以改变的。
唱到《美丽岛》的时候,舞台一侧打出了李双泽的黑白照片,永远年轻的他正抱住吉他对着观众微笑,而他的至交此时早已一头白发。台下爆起一阵欢呼和掌声。〃我们这里有勇敢的人民,荜路蓝缕,以启山林〃。
到了2008年,施明德在凯达格兰大道上发起〃倒扁运动〃,那一晚演唱会上的观众,有的站在台上高叫口号,有的正在对面的政府办公室里办公。广场上的喇叭则一遍遍播着《美丽岛》。胡德夫现身了,教大家唱这首曾经唱垮了一个政权的歌。倒扁总部宣布:这是整个运动的主题曲。
另类香港的消失
每一年甚至每一天,都有杂志停刊。在过去了的2004年,芸芸停刊杂志之中,最叫我不能平复、不胜唏嘘的是闻名两岸的《音乐殖民地》双周刊(又是MCB,MusicColonyBi-weekly的译称)。
这是份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讲都十分古怪的杂志。首先是它的文字碍嗦(似乎是不同的作者都为同一个问题所苦),或者就是词汇不足,表达能力差。随手引两段你就知道了,例如:〃Clean在Colder加工下诱发出的是其严苛冷酷张力,Goldfrapp把Halo作古雅盎然而来,而她还不忘送上其和唱与女高音,多么凄美迷人!〃迷吗?还有呢!〃飘逸的嗓音伴随着轻盈的EletroSynth飞行,所营造之温婉优美的ProgressiveBreaks美感让人不禁联想起某些WayOutWest、LukeChable作品〃。这就是〃MCB〃的风格,总是大量使用意义模糊的形容词,而且老是〃凄美〃来〃美感〃去的那几招。如果看不懂,它的解决方法就是联想,告诉你某甲的凄美就如某乙一般,前提自然是你已知道某乙有多凄美了。
用文字写抽象的音乐本来就十分困难,更坏的是〃MCB〃讲的还不是普通音乐,而是让一般唱惯卡拉OK、看惯电视的百姓摸不着脑袋的地下音乐、独立音乐或者先锋音乐(随你怎么叫)。我们完全可以想像一个李克勤的歌迷拿起这本杂志会有什么反应,没一个歌手和一个乐队是听说过的,文字更不知所云。
〃MCB〃最古怪的地方,就是这么一份低可读性的杂志竟然生存了十年,而且每期有六成内容是主编袁智聪一个人自己写的,这也是我最佩服的地方了。如今这世道,办一本杂志还能这么家庭手工作业,一个人又编又写的弄份双周刊,简直是博物馆里的前朝遗物。袁智聪这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就这么耗了十年光阴,在这个主流大众文化当道的地方拉拨一份没爹亲没娘爱的另类杂志,然后,终于垮了!
袁智聪和他的〃MCB〃是典型的香港文化奇迹。香港这许多人眼中的文化沙漠,曾出过华人世界第一个实验剧场、第一本另类漫画、第一部独立录像、第一位装置艺术与行为艺术家,也出过这本影响了内地和台湾众多另类音乐圈子的杂志。对两岸圈中人而言,这份一般人看不懂的天书是十年来的资料养分。大家看了袁主编的文章之后未必就能搞懂某个新乐队到底干的是什么,但至少有兴趣去弄张唱片回来自己体验。
过去几十年来的香港文化也是这般。走先锋的时候,走上一条暗夜之中无人能见的航道,点亮了异地上空之后就刷的一下陨落坠地,这种下场不能全怪环境太差,也有自己的原因。但从〃MCB〃的结束里,我看到了香港,能不唏嘘?
江湖香港1
我曾经在龙应台的文章里面读到她第一次来香港的经验,她的朋友在行前劝她不要自己一个人随便在旺角乱逛,那里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就会被流弹打中。这也是很多内地及台湾友人的共同经历。当他们首次踏足香港,赞叹林立的高楼和整洁的秩序之余,总免不了得提心吊胆,四处张望,不知何时会在某个街角冲出一堆抡刀舞棒的恶汉,又不知哪一家银行金铺的门口正有警匪枪战。
在内地、香港、台湾、澳门四地之中,治安情况最好的香港,在全球华人心目之中竟然是罪恶之都,当然是拜《英雄本色》和《古惑仔》一类的江湖片所赐。有些内地朋友还煞有介事地问我,香港警方为什么要协助这类电影的拍摄,香港政府为什么不禁止这些片子的上映,难道就不怕它们损害了香港的形象吗?其实别说他们了,就连我这个香港出生的本地人,少时也曾经以为电影里那些刀光剑影的场面是真的,只不过我没碰上,它们一定在某个我所不知的角落里日夜上演。
从香港电影的黄金岁月开始,江湖就没有离开过,没有多少导演是从未涉足过江湖片的,也没有几个影评人没试过不把江湖与黑社会当成香港的隐喻。江湖片不只是香港电影最重要的类型片之一,也是很多人解读香港社会与历史的媒介。
江湖片其中一个主要关怀就是秩序,往往剧情的开展,推进与高潮都是围绕着一个社团或者整个江湖的秩序之崩解和修复打转。比如说某个社团里一个桀骜不驯的反派,因为野心扩张过度,做出了欺师灭祖、谋害龙头的恶行,这是电影的矛盾起点。接下来则有一个守信重义的正派出面,和反派纠缠对峙,两者之间的冲突就是电影的高潮所在了。结局则不外乎邪不胜〃正〃,代表黑社会传统价值的正派主角大获全胜,恢复了江湖道义和社团秩序。
江湖电影的秩序情结诉诸的是观众对一种已经淡化、失落,甚至根本从来不存在的道德观的向往,它的核心无非就是传统小说里的忠义,最能体现它的偶像人物与图腾就是被神话化了的关公。关公的重要性,在于它是所有黑社会人物共同尊崇的行业守护神,代表所有黑社会成员必须跟从的原则及必须遵守的规矩。有了这个基础,那些同样要拜关公的反派才成得了反派,因为他们表面上讲义气忠信,实则却背叛了这套终极价值。同样是这个基础,正派人物才成为正派,因为他们的行动擦亮了蒙尘的神像,修复了碎落的秩序。
但这套秩序的沦丧和恢复,在主流江湖电影里通常以时代的变迁为背景,反派角色是唯利是图的新世纪人物,正派却是传统的守护者。因此江湖片总有一抹时不我予的悲凉,尽管老套的价值最终得到保留,但是观众们都知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正派主角只不过是在挽狂澜于既倒,所以这些主角就有了那么一丝悲剧英雄的味道。这等公式和它蕴含的时代变化,是很多人用来解读香港历史和现实的透镜。夸张一点,甚至可以说这是中国传统在现代社会的命运。
江湖香港2
许多卫道之士批评江湖片美化了黑社会,理由就是片子里的主角都是威风八面的正派英雄,很容易让无知少年心生仰慕效仿之意。其实这些英雄之所以是英雄,不在于他们的身手不凡以一敌十,也不在于他们都长得帅气潇洒(当然啰,主角可是周润发和郑伊健),而在于他们那么的坚持。在这个人人唯利是图,大家争着上位的年代,竟然还有人以身示范中国文化的传统美德对上讲忠心,对兄弟讲义气。看江湖片,我们其实都在怀旧,怀念那一去不回的道德价值。故此江湖片不只是教坏年轻人这么简单,它甚至还是对现实社会的批判。
杜琪峰的《黑社会》被认为是突破传统,历来最写实的江湖片,理由之一就是它颠覆了香港江湖片这种浪漫怀旧的主流方程式。其实有江湖片这种类型电影,就必然有开这种类型玩笑的作品,例如《一个字头的诞生》和《江湖告急》便是绝妙的示范。但《黑社会》不跟你开玩笑,它摆明车马要正面面对黑社会,例如杜导演自己最爱说的,片里的人物就跟真实江湖一样喜欢用刀劈砍,而不是双枪在手连珠弹发。
《黑社会》最为人谈论的,是它没有忠直重义的正派主角,和气生财如任达华,到了一个地步还是会突如其来的心狠手辣,绝不留情。因此《黑社会》可以被解读成现实功利社会的反映,到底我们已经活在一个再也没有英雄的年代了。电影里古代洪门的入门仪式大谈反清复明的精神原则和种种狠毒的戒誓,不只是用来对照如今求财至上的黑社会的讽刺,更是强调岁月变迁的衬托,〃反清复明〃?清朝都消亡了百年,还复什么明呢?
但再怎么写实现实,《黑社会》还是不能没有炫技式的风格示范。香港那么执著沉迷于江湖片,就是因为它的背景虽然是现代,但还是要有超脱现实如舞蹈般的打斗枪战和非凡的人物造型,而这正是香港主流商业电影的精髓,极力追求感官上最强烈的刺激,节奏快得让人不及动脑只能反应。所以我们要问的问题是为什么这么超现实的片种,却会让那么多的外地观众信以为真,让那么多人在里头发现香港社会的特质。黑社会成为社会的缩影,其中一个原因就像《黑社会》里饰演帮派元老的王天林对警官所说的:〃全香港有几十万黑社会。〃换句话说,黑社会人数众多,几乎我们每个人身边都有他们的存在,尽管我们自己没有注意到。黑社会这种规模是很多人相信但又很难证实的迷思,如果这是真的,光按人口比例推算,就有理由认为黑社会的确是大社会的缩影了。
又因为黑社会成员众多而且似乎无处不在,却偏偏不是所有人都有幸可以结识几个,所以我们总是怀疑他们一定在暗处有自己的规则自己的秩序,而这暗处其实离我们不远。有光明就有黑暗,黑社会一定就在正常社会的背后运作,难以穿透但又不能尽除。黑社会的现实是日常世界以外的〃平行现实〃,描写黑社会的电影则是一种另类的写实。我们因此乐意相信江湖片是真实香港的折射镜像,同时又容许它的夸张失真。从这个意义上讲,江湖片之于香港,正如科幻片之于好莱坞,看来很不现实,却又处处和现实发生关系。
怀念钟1
我从来不知道香港人可以如此多情。在中环老天星码头停用的那一夜,有成千上万的市民站在码头边上。待得运作了48年的钟楼响过最后一遍报时声,很多人对着它举起了手,轻轻挥动。我还听见电视里传来的声音,他们竟然对着这座建筑说〃拜拜〃。一座建筑,本应没有生命,不懂得应答;但是在这一刻,却是活的。至少对那些专程赶来挥手道别的老百姓来说,这座钟楼是个活物。
许多人缅怀中环的天星码头,是因为这座建筑可见可触的实体。不过到底有人注意到了,它还是一座会发声的建筑。第二天政府一手策划的新码头开张了,也有钟楼,只不过里头的钟是电子钟。有市民接受记者的采访,评论新钟楼的〃声音不好听,很死板,没有老机械钟敲动时的余韵。〃
我喜欢钟的声音。钟响的时候,仿佛可以在空气中忽然开启另一面空间。它不暴烈,只是在天空里开一条缝,然后缓缓地震动,另一个世界就在这和缓的震动之中渐渐敞现,让听者从此也发现彼世的存在。难怪那么多的宗教音乐都喜欢使用钟,它的声音就像一个启示,告诉我们神圣世界的存在。传统欧洲教堂的钟就不用说了,印尼甘美兰音乐里那种如铜钹的钟也有类似的美妙效果。古代中国的编钟就算不是用在纯宗教性质的场合,也能营造出王家仪典那非同凡俗的庄严圣境。而在这个众神退隐、宗教色淡的年代里,像梅湘(OliverMessiaen)或更晚近的帕特(ArvoPart)这些伟大的现代作曲家,也喜欢为钟谱写赞歌,甚至模仿它的发言模式,以营造崇高灵性的氛围。
然而,钟又不单单是一种乐器,它还是一具发布信号的大型装置。不论中外,钟都因为它的浑厚、绵长与远古的声响,而被人类用作报时的器具。就像老天星码头的这座钟楼,虽然能够发出乐声,但基本上它是个时〃钟〃。
说到时钟的声音,老天星码头这座钟楼敲出来的乐音大概是世界上最耳熟能详的一首曲子,那就是著名的《西敏寺钟声》(insterChimes)。它的旋律简单极了,来来去去就是G、C、D和E等四个音的置换,无人不知,也无人哼不出来。但是关于它的作者,却有不同的说法。比较光辉的一种,是说它乃韩德不朽名作《弥赛亚》其中一段的改写和变奏。至于这首小曲之所以叫做《西敏寺钟声》,是因为最早使用它的正是英国国会所在地西敏寺宫的那座〃大笨钟〃(BigBen)。
很多人大概不知道《西敏寺钟声》是可以配词的,传统上还流传了好几个版本呢。例如其中最著名的一个是这样的:噢!主啊,我们的神/你是我们的向导/有你扶助/没有人会失足,(OLordourGod/BeThouourguide/Thatbythyhelp/Nofootmayslide)其他几种配词也是如此,充满了宗教意味。钟声,本来就是沟通人神的声音桥梁。
怀念钟2
我们可以想像一下19世纪前的欧洲城镇,那是一个还没有飞机、汽车以及蒸汽发动机的时代,因此也没有太多的噪音,于是全城最响亮的声音就是钟声了。而这种钟声一定来自教堂,教堂又一定处在市镇的中心,所以钟声是整个城市的中心声音。当时有不少城市就因为钟体庞大,钟声洪亮,被人冠上〃会说话的城市〃或〃会唱歌的城市〃的美称。
教堂的钟楼不只是全城地理上的中心,全城最高的建筑物,它还是整个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