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兰姑就有种凄凉而不祥的感觉,没料到,后来果然应验了她的预感。桑家的房子
是两层楼的建筑,屋子很多很大,老奶奶一直希望能亲眼见到儿孙满堂的日子,所以,他们
准备了许多空房间,预备把一间间房子填满。谁知桑季康夫妇遽然遇难,而桑桑又远去了,
难怪老奶奶常叹著气说:
“空房子没填满,满房子倒空了。我们桑家,到底是怎么啦?”兰姑听到老奶奶的感
伤,就会搂著她说:
“急什么,急什么,等尔凯尔旋结了婚,生下了曾孙曾孙女,等桑桑从国外回来………
你还怕我们的房子住不满?只怕会不够住呢!”老奶奶被兰姑勾出的远景而悠然神往了,呆
了半晌,她会悄笑著看兰姑,低声的说:
“他们得加紧一点才行呢!我怕我不是彭祖,能活到八百岁!”“说不定您比彭祖还长
寿!”兰姑笑著说。
“算了,我才不当老妖怪!”奶奶又笑又摇头。
尔凯尔旋迟迟不婚,桑桑一去无踪影,桑家的空房子仍然空著。在桑家工作了快三十年
的老纪妈,依然把每间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纪妈原是军眷,丈夫已经去世,被桑季康夫妇
雇用的。她曾看著尔凯尔旋和桑桑的出世,也抱大了他们,现在,她和奶奶、兰姑都成了朋
友,分享著她们的喜乐哀愁和一些秘密。如今,她已是桑家的一员,和桑家不可分了。桑家
在尔凯尔旋兄弟手上,陆续有些改建,例如,他们加盖了车房,因为兄弟两个各有车子;他
们加高了围墙,因著曾被小偷光顾过。他们用镂花的铁门换掉了原来的木门,门边竖上一块
牌子“桑园”。桑园,附近邻居都这样称呼桑家的。五年前,桑尔凯不知从那儿弄来十棵小
桑树,一溜儿排列的种在南边围墙下,如今,小桑树都已长得又高又大,超出了围墙。兰姑
经常摘下满把满把青翠的桑叶,送给附近养蚕的学童们。桑园在内湖区已经耸立了二十几年
了。二十几年来,多少辛酸,多少秘密,多少故事,多少兴亡……都在这围墙中默默的滋生
演变。工业社会进步神速,各种故事都天天在发生,没有什么人去注意桑家的事情。桑家兄
弟都已成为有地位的工商界新秀,兰姑默默的照顾著老的和小的,奶奶老了。老得看不见,
听不清了,老得不敢去期望未来,而只能活在记忆里。记忆中许多小事都那么鲜活许多影像
都那么清晰。这些影像中最鲜明的该是桑桑的脸,和桑桑的声音了。扬著眉毛,瞪著乌黑乌
黑的眼珠,咧著嘴,嘻笑著又叫又嚷:
“奶奶,看我打网球!”
“奶奶,听我弹吉他!”
“奶奶,我穿了件新衣裳,漂亮吗?”
“奶奶,我讲故事给你听!”
“奶奶,我最爱的石榴花又开了!”
“奶奶,你瞧那梧桐树落了一地的叶子!”
“奶奶,我学了一支新歌,梦的衣裳!你是要听我弹呢?还是要听我唱呢?”老奶奶打
了个寒噤,梦的衣裳!谁听说过梦还有衣裳?而华丽的衣裳里面,裹著怎样的真实呢?梦的
衣裳,用青春织成的衣裳,只属于年轻人的!她觉得冷了。人老了,不论早晚,总是四肢冰
冰的。那个弹吉他的小女孩呢?那个爱唱爱笑爱闹的小桑桑呢?石榴花开了谢了,谢了开
了,她那小心肝宝贝儿,她那小桑丫头在那里呢?
忽然间,就要过八十岁大寿了。她已经警告过孙儿们,决不要宴会,决不要宾客,决不
要铺张,决不要喧嚣和吵嚷,她只要和家人们安安静静的度过去。
“是我的日子,就照我的意思办!”
孩子们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们早就了解奶奶的固执和坚决。他们确实没有惊动任何
人。但是,奶奶的第六感在告诉她,这屋子里正酝酿著某种秘密。尔凯尔旋兄弟两个整天忙
忙碌碌,兰姑常常不在家,在家时不是和那两兄弟说悄悄话,就是和纪妈说悄悄话。奶奶真
气自己的耳朵不争气,年轻时,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现在,听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
有次,她忍不住叫兰姑:
“雨兰,大家都在忙些什么呀?”
“您别管吧!”兰姑笑嘻嘻的,却仍然俯在她耳朵上泄露秘密似的说了句:“两兄弟在
给你老人家准备生日礼物呢!你知道,每年他们两个都绞尽了脑汁想新花样!”
唉!奶奶暗中叹气了。孩子都是好孩子,你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好的孩子了!可是,人
老了,走过了几乎一个世纪,遭遇过人生最悲惨的命运……新花样?对老人来说,没有新花
样了,再也没有了!有的,只是记忆深处的那些影像,那些声音,那些消逝了的往事……
正日子到了,奶奶过八十大寿了。
一清早,两兄弟分别进屋来向奶奶祝贺,就驾著车子出去了。纪妈忙著从花园里剪了无
数鲜花,跑出跑进的也不知道把鲜花插到那儿去了。兰姑有些心神恍惚,跟她说话她总是听
不见,一忽儿上楼,一忽儿下楼,一忽儿跑到阳台上去张望,一忽儿又对著窗子发呆。从没
看到女儿如此心神不宁过,奶奶又动了疑心了,这些孩子们都在搞些什么鬼呀?
十点钟左右,曹宜娟来了,居然是自己来的,而不是尔凯把她接来的。宜娟是个美人胎
子,大眼睛小嘴巴,瓜子脸。尔凯是个完美主义者,奶奶从多年前就发现,如果尔凯有什么
缺点,就是过分的“求全”。在他的求全心切下,才逼走了桑桑。不,今天不要想桑桑。她
在失去第一个儿子的时候,就告诉过自己:与其怀念失去的,不如怜取眼前的。她看著宜
娟,这未来的孙媳妇,她多年轻呀,多美丽呀!但是,她怎么也有些紧张和不安呢?奶奶注
视著宜娟,在一片朦朦胧胧的视野里,仍然可以看出宜娟的美。她刻意化妆过了,穿了件大
红色的洋装,衬著她那白嫩嫩的皮肤。她有一头乌黑乌黑的长发,一直披到腰上。桑桑的头
发只留到肩膀,额上总是乱糟糟的垂著一绺绺不听话的短发,她也不喜欢大红的衣裳。她偏
爱紫色,紫色的衬衫,紫色的长裤,脖子上系条紫色的小绸巾,她笑著说自己是颗“紫色的
桑葚”,已经“熟透了”。噢噢,今天不能想桑桑。她伸手去握住宜娟的手,宜娟的小手多
么柔嫩呀!青春真是样可爱的东西,不是吗?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青春是几个世纪前的事
了。“宜娟,”她试探的说:“你知道那兄弟两个在耍什么花样吗?”“噢,奶奶!”宜娟
微笑著。“我奉命不能说!”“奉命?奉谁的命?”“当然是尔凯喽!”“你悄悄告诉奶
奶。”老奶奶的好奇心被引发了。
“不行呢!”宜娟笑著。“反正,是一件生日礼物!”
“什么礼物要这么慎重?”
“我也没见过呢!”宜娟坦白的说。心里在想著桑尔柔,从国外归来的小姑子,她会很
好处吗?会和她相亲相爱吗?不一定。天下的姑嫂之间问题最多,据说桑桑是全家的宠儿,
尔凯他们去接飞机了,甚至不要她一起去。看尔凯那份严重紧张的样子,这小妹妹显然是全
家的重心。她吸了吸气,希望桑桑不是个刁钻古怪的、宠坏的小丫头!
门口一阵汽车喇叭响,兰姑和纪妈同时从客厅里往花园里冲去,她们冲得那么急,以致
于兰姑踩了纪妈的脚,疼得纪妈抱著脚跳。宜娟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子,伸长脖子从落地长窗
里向外望……奶奶惊觉的仰著头,揉著模糊不清的昏花老眼,怎么了?怎么了?到底是什么
事?
“来了!来了!他们来了!”兰姑喊著,风也似的卷回沙发旁边,一把就搀起了奶奶。
宜娟从没看过这位姑妈行动如此敏捷迅速。“妈!”她喊著:“到门口来!宜娟,你搬张椅
子到门口来,让妈坐下!”“怎么了?怎么了?”奶奶糊里糊涂的被搀到客厅门口,硬给按
进一张沙发椅中。她口齿不清的喊著:“你们都疯了吗?这是……这是干嘛呀?”“坐稳
了。”兰姑的声音微颤著,笑容里带著紧张。“睁大眼睛,妈。你仔细瞧瞧,兄弟两个给你
带来了什么礼物?”
老奶奶张大眼睛对花园里看去。尔旋那辆“雷鸟”正停在房子前面。兄弟两个都下了
车,从车里,正有第三个人钻出来……奶奶用手揉揉眼睛拚命集中视线:有个女孩出来了,
头发垂肩,短发拂额,穿了件浅紫色条纹上衣,深紫色长裤,手里握著一顶乳白色系著紫色
绸结的帽子,她正亭亭玉立的站在那儿,对这边张望著……女孩的眼光和奶奶的接触了,蓦
然间,女孩发出一声热烈的低喊,把手里的帽子往后一抛,帽子被风吹走了。她直扑过来,
一下子就冲进了奶奶怀里,她嘴里乱七八糟的大嚷大叫著:
“噢!奶奶,奶奶!你好坏,你最坏了,你让我想死了!想死了!害我好几门功课考不
及格,害我成天只想回家,你好坏哟!噢,奶奶!”她仰头热烈的看奶奶,乌黑的眼珠里充
盈著泪水,她伸手去摸奶奶那银白的头发,那满是皱纹的面颊,那皮肤松弛的下颔,然后猝
然把面颊紧贴在奶奶的面颊上,在她耳边轻声说:“祝你生日快乐,宝贝儿!”
“哦,哦,哦,……”奶奶惊愕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气都喘不过来了,她用手推著怀里
那软软的身躯,深深的吸著气,结舌的说:“桑丫头,是你!居然是你!我不能相信,我简
直不能相信!你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看看!”
桑桑——不。雅晴,她抬起头来了,仰脸望著奶奶,有两行泪水正静静的沿著她的面颊
流下来,但是她在笑,咧著嘴儿,用牙齿咬著舌尖儿,又调皮又撒娇的笑,泪水湿透了她整
个面颊,沾了老奶奶一手都是。老奶奶看不清楚了,鼻子里一阵酸,泪水就弥漫了整个视
线,她抽著鼻子,透过泪雾,只看到桑桑那对乌黑晶亮而湿润的眸子……她抖抖索索的去摸
她的脸,用衣袖去擦她的眼睛哽咽的说:梦的衣裳8/30
“傻丫头,回了家该高兴,怎么见了奶奶就哭呢!又不是小娃娃了,真不害臊!”“傻
奶奶!”雅晴顶了回去。“你晓得说我,你自己呢?”她也用衣袖去擦奶奶的脸。“你比我
还爱哭,而且,”她噘著嘴,撒赖的。“谁说我哭了?我不是在笑吗?您瞧您瞧,我不是在
笑吗?”奶奶真的对她瞧去,只是她瞧不清楚。只知道她的桑丫头回来了,依然调皮,依然
撒娇,依然热情,依然爱哭又爱笑……她的桑桑回来了!她那流浪的小鸟儿飞回家来了。她
拚命想控制自己的泪水,不知怎的,就是控制不住,泪水不停的滚出来。兰姑蹲下身子,用
小手帕擦著奶奶的脸,鼻塞声重的说:“桑桑,你这个坏丫头,连姑姑都忘了叫?看你这个
小坏蛋!看你把奶奶弄哭……”
“兰姑!”雅晴立即转向兰姑,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嚷著说:“你别怪我啊,见到
奶奶,我就什么都忘了。没办法啊,你知道我最疼奶奶……”“是奶奶最疼你,什么你最疼
奶奶!”兰姑瞪著眼睛又是泪又是笑的说:“到国外喝了三年洋墨水,怎么说话还是和以前
一样颠三倒四没大没小的!”
“别怪她啊,”奶奶心疼得什么似的,一条小手帕已经又湿又绉,她重重的著鼻子。
“这是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呀!兰丫头,你别和小桑桑吃醋啊!”
兰丫头!奶奶多久没这样称呼过自己了。兰姑悄眼看雅晴,这女孩简直是天才,这场戏
演得比预料还好。雅晴的眼光仍然停在奶奶脸上,奶奶的眼泪仍然流个没停。雅晴站起身
来,忽然重重的一跺脚,一拧身,一摔头……活生生的一个桑桑!她红著眼眶,哑著嗓子
说:
“奶奶,你不能再流泪了,眼睛流坏了,怎么看得清楚我呢?你瞧,奶奶,我又长高了
两公分,信不信?我还胖了一公斤呢!信不信?噢,奶奶——”她拉长声音,不依的,含泪
的。“你怎么还流泪呢,如果你再掉眼泪,我就要……我就要……”她喉咙哽塞:“放声大
哭了!你知道我是说做就做的!”她闪动眼睑,两串泪珠骨碌碌滚落下来,张著嘴,她真的
要哭了。“哎哟,桑桑,小桑桑,桑丫头,宝贝儿……”奶奶慌忙喊著,把所有的昵称全唤
了出来。“别哭别哭千万别哭你奶奶老了,老得傻瓜兮兮的了,你瞧,奶奶不掉眼泪了,真
的,真的。”什么真的,真的。她嘴里说著,她的眼泪还是淌个没完。雅晴俯头看她,蓦然
间又和她紧拥在一起,雅晴把头紧埋在她的肩上,又哭又笑的说:
“哎呀,奶奶,咱们两个真是的……一个像老傻瓜,一个像小傻瓜!怪不得曹雪芹说女
人是水做的,原来两个女人的眼泪加起来就会变成太平洋!”
奶奶是真的笑了,用手帕擦干眼泪,她深吸口气,理智、思想,和精神全恢复了。她这
才一迭连声喊起来:
“纪妈!纪妈!纪妈!你来看小桑子哟!看她是不是高了?还是那么瘦津津的,亏她还
说她胖了呢!身上就没几两肉!外国食物不行哪!哎呀,纪妈,你有没有把她的房间打扫干
净呀?还有她爱吃的海瓜子,你明天一定要去菜场买海瓜子……”“哦,奶奶!”纪妈在一
边接口,她一向跟著孩子们称呼奶奶的。她望著雅晴,明知这是假的,明知这是一场善意的
骗局,她就不知怎么回事,也忍不住想掉眼泪。这个女孩,真不知道兰姑和尔旋兄弟从什么
地方找来的,那眼神,那脸庞,那举动,那声音,那撒赖的模样,那语气……简直像透了桑
桑!只是,仔细看,会发现她的眉毛是修过的,头发故意遮住了上额,她身量比桑桑高,嘴
唇比桑桑厚,皮肤比桑桑白嫩……,不过,她知道,奶奶是完全看不出来的。她注视著雅
晴,只觉喉咙里痒痒的,鼻子里酸酸的。“桑桑的房间早就准备好了,她爱吃的海瓜子已经
在厨房里了,她的床单床罩都换了新的,她的毛巾牙刷牙膏洗发精都准备了呢……”
“噢,原来你也串通了,你们都知道桑桑今天会回来!就瞒我一个!”奶奶说。雅晴从
奶奶身边站起来,走向纪妈,她向右歪著头看她,又向左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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